当猩红的雾退去,月亮又恢复了原本的苍白。跪在地上久久未动的乔凡尼,如梦初醒般缓缓舒了口气。“真丢人。居然会被这种层级的家伙伤了。”
不过,托他的福,当年施加给自己身上的封印却解开了。当年以人类身份生存到二十岁时,站在满地血污里的乔凡尼,对人类失望至极。催眠吧,将身份和能力全部放弃,这样才能做个真正的人类,了解所谓的人类的感情吧。
“好像……白绕了个弯子……”乔凡尼站起来继续走着,自嘲的笑了。混在人间一百年,只看到了无数丑陋的面具。
也许,我该直接告诉他。乔凡尼抓抓头发,整整破烂的衣服,清骁,我喜欢你,比什么都喜欢……
想了一路,终于在目的地看到坐在地上休息的清骁。他那么专注的看着灰鸣,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有丝迷茫,却充满怀念。丝毫没有注意到恢复力量的乔凡尼已经站在这个清骁特意挑选的方便吸收日月精华的洞口。
有些事,可以不用介意;有些事,管它随风而去;有些事,不妨用来回忆;有些事,注定无能为力。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出门不打招呼,可不是乖孩子的作为哟。”乔凡尼微笑着,我舍身历劫,不知此后,可否功成圆满。
在清骁细心的照顾下,天再次黑下来后,乔凡尼就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活蹦乱跳的了。而为了庆祝他恢复,清骁主动提出由他下厨。虽然乔凡尼觉得也许是他恢复能力灰鸣有救清骁才如此高兴,不过,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反正那个等着吃饭的人还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乔凡尼坐在饭桌边,十指交叉而握,手肘搁在桌面上,下巴枕着手背,一双俊目跟着清骁的身影移动。
看着清骁与自己相比略显单薄的身体隐在明显大一号的白色衬衣下,下面套着异常宽松的休闲裤,袖口高挽,裤边也卷了差不多两层。这个感觉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清骁变化出来的家乡服装虽然足够端庄华丽却看起来不太方便,想起是自己灵机一动才劝他不用魔法直接穿了自己的衣服做工作服,乔凡尼的笑容又浓了些。
清骁在厨房内忙碌,无视身后的视线。他在想着昨晚乔凡尼突然出现在洞口的模样。那个有双美丽的蓝色眼睛的男人,他头发的颜色也很漂亮,交映闪烁着墨蓝色的光泽。但是却衣衫破烂,满脸是血的他闪过淡淡悲伤的眼神和出奇的平静。然后那么温柔的漾起笑容,轻松的口气像是来接一个顽皮翘家的孩子。
爱情,所有情感中最神圣的一种,同时也是最容易让人受伤的一种。目前的清骁某种程度来说对乔凡尼是种伤害,这种伤害在于他的纯真和不自知。家人完美的关爱有个小小的后遗症,对于乔凡尼,清骁是喜欢的。和他住在一起很放心很快乐,但这种喜欢与对灰鸣的喜欢和对家人的喜欢到底有什么区别,清骁没有时间也没有契机促使他想过。所以理所当然的忽视着乔凡尼的感受。
坐在餐桌上,两人对望。乔凡尼的笑声从腹间向上涌出喉咙,浑浑厚厚的震进清骁的左心房。清骁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心跳突然莫名加速了两拍,他只知道这个笑容很真实,很温暖,虽然他的体温比姐姐当年还要低,可那是区别于灰鸣和家人的笑容。坦白说清骁很喜欢现在的状况。这是家人都已去世,灰鸣倒下之后感觉最真实的一段日子。
清骁很羡慕乔凡尼,他已经活了上千年,早就完全看透世界却并没有觉得索然无味,依然能够保持着如此心态,混迹人间开着酒吧悠然度日。自己才活了百年,如果不是灰鸣真的还存在,清骁几乎已经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他真的曾经是一个国家的小皇子,以人类的身份度过了几十年快乐美好的日子吗。乔凡尼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坚持,清骁羡慕有追求的人。不过他显然忘了,初见乔凡尼正是因为他的彻底厌世百无聊赖。
“这么开心?”清骁看着那抑制不住的笑容疑惑的问到。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以上的人一起吃饭了。更没有人做饭给我吃。”什么都不要说就好,我觉得这样,就会很幸福了吧。我已经想到了让灰鸣醒来的方法,不过之后,可还有留你的理由?
“那你干吗不找个伴。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清骁认真的提问,前半句让乔凡尼小小的激动,随即又被后半句打入谷底。
“那你呢?”乔凡尼的声音哑哑的,有着平日没有的认真,却又像比平时更漫不经心,“清骁为何没有嫁人。”吸血鬼与僵尸的一个大不同大概就是魅力。当他想要狩猎时,会让对方心甘情愿袒露脖颈。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娘……”自古人与妖的恋情总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却又毫无例外皆难善终,清骁羡慕父亲,有个能欣然为之赴死的爱人,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其实在各地游历也是很有趣的,增长了很多见识。第一次见到娘说的男子为尊的国家还吓了一跳呢。”
清骁低下头絮絮说着,又抬起头来绽放个标准的微笑。乔凡尼自始至终没有移动过视线,“骁,你知道为何有些人喜欢旅行吗?”
“嗯?”
“旅行是寂寞的人才作的游戏,当屋子里放不开那些寂寞的时候,就会选择旅行寻找寄放它们的地方。”我每隔十年换个城市,却在见到你后再也不想离开。不过,即将分离了吧……
“伊扎克……如果难过的话,哭泣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笑呢?”清骁即使是人类的样子,也保持着兽的敏锐。虽然,他并不清楚,乔凡尼那个苦苦的笑容为何会让他也有些难受。还是万物皆不在眼中的傲然更适合他。
“我没有哭啊……恩?这个……”有一种感情,就叫做相近情怯。更何况是乔凡尼,当然有保持这种自尊的本能。“我现在能力已经恢复,你打算何时救灰鸣?”
“越快越好啊。”清骁的眼睛放着愉悦的光芒,兴奋通过微微上扬音调传进乔凡尼脑中。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开心,大大扬起的嘴角挂着满满期待冲着自己。
感情与道理,果然是必须亲身经历,才能体会放弃。乔凡尼轻轻叹息,“好,那就明天。”
这夜的乔凡尼揽着清骁一宿无眠,等灰鸣恢复后,他们会留在这里还是回去故乡?不论在哪儿,都会是快乐的吧。清骁的白色小脑袋枕着乔凡尼的肩窝,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连睡觉唇角都浅浅弯着。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胆小成这样。“其实,清骁,我一直想对你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重要不重要,我之所以怯懦,可能只是怕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顾一切的追求,会无疾而终……”
确认清骁睡熟了,乔凡尼收紧胳膊,似忍受疼痛般,环着清骁缓缓蜷缩起身子。天将黄昏,终于合上眼睛。然而短短的浅眠之后,乔凡尼感到身边的空荡而惊醒。“清骁?!”
所以,还是错过,最终,无疾而终?乔凡尼跳下床来,灰鸣还没有好,他没有离开的理由。地板上有淡淡的阴影,凝聚成文字,伊扎克,家中突变我回去一下。灰鸣拜托你了。
乔凡尼蹲下来,冰凉的指尖触及那阴影,文字散去。“骁……”高大的身子缓缓倚床坐下,抿紧的唇瓣自嘲般终于勾起个弧度。
空旷奢华的房间,透着古老的气息。灰鸣试着挪动身体,慢慢坐起来。他已经昏睡了多久,如同死尸一般,什么也不能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帮他……
但是,可以感受到。还有那么一点点知觉,莫名能感受到清骁。是因为他一直给自己续命的关系吗,那该多么损耗他的身体。可是,现在这是哪里,不像任何他认识的地方,更不可能是在清骁东方的家里。
“你醒了?”厚重高大的屋门无声的打开,一个男人悄然出现在门口。他的面色苍白,头发梳的整齐,一身黑色的侍者装束。灰鸣认出了,这是西方国家的装束,这个房间的装璜也是纯西化的,那些贵族的下人都是这副模样。
“这是哪里?清骁呢?”来者的眼神并不友善,但仍旧礼貌的略躬身,灰鸣稍微放心,开口问道。他听到自己干哑的声音,几十年不曾开口的感觉,声带的震动陌生而疼痛。
“乔凡尼氏族的本宅。我们的王居住的地方。”端来水放到床头,男人回答灰鸣,“如果恢复了,请自行离开。”
“乔凡尼……乔凡尼?”灰鸣咀嚼着这个名字,“是吸血鬼乔凡尼吗?”灰鸣猛地跳下床,瞪着来者的眼睛。“如果是伊扎克乔凡尼,为什么清骁不在这里?”
“抱歉,先生,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侍者皱起眉,微微后退和灰鸣保持距离。这个细小的举动让灰鸣腾的记起,清家的女人们曾告诉他乔凡尼说过,血族不喜欢狼人。可他不是那种不伦不类的妖怪,他灰鸣是地地道道的狼妖。清骁也不是,他是天才,千年难得一遇的神奇血统,是众人疼爱的小天使。
“那乔凡尼在吗,请带我去见他。”他不能给他的小皇子丢面子,灰鸣站直身子,不卑不亢的请求,带着不容拒绝的架势。有太多问题,他需要弄清楚。最重要的是,清骁为何不在。
侍者看出了灰鸣眼中的不容拒绝,这个被主人带回来的狼妖有些特别。主人在百年前失去踪迹,而后混入了人类一直不肯回来,现在终于回归却带着满目忧伤和一个狼妖。倾尽全力将可能招来族人不解甚至敌意的狼妖救活。不能伤害他,只好去请示一下。侍者点点头,灰鸣跟上他的步伐。
太过高大宽阔的房间和走廊仅做了精益求精简单至极的装饰,以至于两个人的脚步还能发出回声。一步步的敲打在心上,灰鸣对于即将见到的曾经在自己身体里待过将近一年的家伙充满推测。他的品味很不错,从他醒来的房间直到现在停下的门前,没有一处不精心设计,又不会让人觉得浮夸做作。就像真正的上流人士沉淀下的涵养,就像清骁和他家人。
“主人……”侍者轻轻叩门,却被灰鸣抢先打开门冲了进去。屋子里的人背对着门,轻轻挥了挥手,侍者瞪了灰鸣一眼,转身退下。
“你恢复的不错。” 依在窗边的乔凡尼像尊优雅的雕像,扭过头脖颈肌理拉伸,玉质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跳动,不经意间的诱惑也许是最致命的。
灰鸣皱皱眉,清家的女人简直就是顶级的妖怪,连模样都猜得这么准,“托你的福,谢谢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乔凡尼没有动,虽然语气温文,却一副辞客的模样。
“请问清骁在哪儿?”只有这个问题,他必须弄清楚。
“他回家了。”
“回家……回家了?”灰鸣刻意的礼节瞬间被怒气冲散,他窜到乔凡尼面前,抓住他的衣领,“他回家了!你为什么不阻拦,为什么不跟去?”
灰鸣看起来那么生气,又那么害怕,让乔凡尼觉得莫名其妙。“清骁让我照顾你。不告而别。”乔凡尼想起那天醒来已经空了的身旁,那双墨蓝的眼睛又变得幽黑起来。
想一辈子占有你,却不想一辈子囚困你;我想的太多却也怕的太多;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却独独不能不去想你的感受;能控制身边的所有事,却单单掌控不了对你的感情;我怕爱的太深又怕爱的太浅;更何况……乔凡尼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灰鸣,在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不止我一个,你爱的人也并不是我,他能给你带来的幸福与快乐会远远大于我。
清骁……我爱你……所以,再见。
看着乔凡尼完美的笑容一如骄傲的人偶师手中的提线木偶,有着如同初春时的新月一般的弯弯的眉眼。灰鸣忽然就觉得乔凡尼的背后一下子渲染开了那么多的寂寞,蓝到就像心底里他和清骁游过的塞利亚最深的马里那海沟,无止境的蓝一直到近似于黑的蓝就像午夜一样的蓝,只是少了在夜里歌唱祈祷的银色精灵。那个银色的精灵呀……
灰鸣就这样松了手。“干吗露出这么悲伤的模样。”
悲伤?乔凡尼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清骁……有人说,没有你在身边的我……是悲伤的。“回去吧。”回到有他的地方,他该会多么开心的看到你。乔凡尼别过头,窗外的夜色那么美丽,映着满院子里不知是尚未绽放还是已经枯萎的蔷薇丛。
“你知道清骁回去的原因吗?”灰鸣皱着眉头,异样的目光望着乔凡尼,缓缓开口。
“他说他家里有事。”灰鸣的表情那么奇怪,让乔凡尼话音刚落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察。他,应该早已没有家人了。
“他没有家人,却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虽然……不能相认。”灰鸣似是嘲讽般咧咧嘴,也许在那个家庭里待了几十年的关系,他这个小小的狼妖也聪明了很多。不过聪明并不见得是好事,灰鸣觉得自己越发讨厌人类了。当然,那几个人类除外。
“他们……会伤害他?”乔凡尼仔细的看着灰鸣灰色的眼睛,脑中却在想着他看到过感受到过的那家人。鲜红的颜色再次侵袭了乔凡尼的回忆。他当年被当作妖怪而舍弃,被曾经认为至亲的人恐惧厌恶甚至被谋算,那种感觉,真的很震撼……可是,清骁不会受到那种待遇吧。“那你……还不快走……”
灰鸣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很强大,强大到动动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搓骨扬灰,可他看起来又那么脆弱迷茫,眉宇那丝淡淡的忧郁柔化着周身和眼底的冰冷。灰鸣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他也不关心,他只记得清宁说过喜爱的力量是无穷的,乔凡尼不需要知道,清骁要自己知道。
“清骁从小崇敬喜爱他的哥哥姐姐们,而且大家一直互相爱护,从没为了什麽红过脸。不过那不等於他们的後人也需要一直相亲相爱下去。那不现实,也不可能,何况……她们都是各自国家的王……”灰鸣似是提醒般,絮絮说著。
乔凡尼的脑海里浮现了个模糊的名字。他还在灰鸣身体里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听清骁骄傲却有伤感的说起,在那北方朔漠广阔的草原上,她们的王叫做赫连珏。二哥二嫂将她教育的很好。後来她逐渐蚕食周边的部落,扩展了自己的领土,向北,向西,向东……她们的战马强健,她们的士兵骁勇。
“呐,你说,总有一天,北部的边境不会再平静吧……姐姐和娘都说,分分合合本是历史轮回……”那时候清骁看著天空,抚著灰鸣的狼头,躺在曦月山庄的後花园里。
那时候的清骁便笑的超脱却又凄凉。现在那草原的当权者应该是赫连珏的女儿或者孙女甚至更小的晚辈。分分合合确实是必然,何况……她们都是各自国家的王……”承诺与条约,婚姻与亲情,没有东西能顶得上时间的冲刷和利益的诱惑。然而清骁却要在这洗礼中一直旁观,他,那个家中最不适合最放不开的一个,却要注定见证心爱的亲人的後裔互相残杀。
想到这的乔凡尼已经开始发抖。自古富不过三,穷也不过三,河东河西的轮回而已,可是,清骁,你不可以有事。
灰鸣看著凭空消失的人,连开口喊他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这是不是就说明,乔凡尼真的很在乎清骁呢。清宁,清聆,清矍,这样他是不是算合格了呢?可惜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你们知道了。
灰鸣咬咬牙,他虚弱的身子里有清骁和乔凡尼残留的力量。等他喘著粗气运用法术尽快赶到久违的故乡的时候,这片已经离开太久的土地此刻已经到处都是战火的味道。
预言成真,灰鸣看著满目疮痍并没有太多感触,他只是担心,这样他是不是算合格了呢?可惜无论如何,这情景看在清骁眼里会是多大的刺激。隐去身形在一个尚算完好的屋顶休息了一会儿,灰鸣也从匆忙而过的灾民口中听到了目前的战事焦点所在。
昊门关。当年他二哥从那里嫁出去,现在他的後代从那里杀进来。清骁无法表明身份,作为当年承平帝的小弟是个早已死去的人类。乔凡尼,你一定要赶上。
险峻的昊门关密密麻麻布满了士兵。还有已经死去的无数战士和战马。赫连的帐篷里突然闯入银发的美丽男子,红著眼圈问“为何一定要南侵,你身上也有著清家的血脉不是吗。”
震惊的女人看看外面毫无察觉的卫兵故作镇静,看著他垂然欲泣的模样勉强按住腰边的剑柄。“先祖嫁入赫连家自然是赫连家的男人,北地苦寒,他也不会责怪本王为了草原万千百姓的幸福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