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不语,赵光义有丝烦躁地压下火气,“说吧,你要什么?自由,金钱,美人?只要你治好皇兄,一切条件随你。”
“错了,我只要殿下的一句承诺而已。”李煜冷淡地笑了。
“承诺?什么承诺?”赵光义依旧只关切地看着床上的兄长,口中淡淡地说。
“只是一个条件,时候到是我会对殿下说。”恭敬的语气却夹一丝漠然裾傲。
“好,只要不危及皇朝的稳定和皇兄的安全……本王答应你。”赵光义似有些疲惫地说,慢慢走下床铺隔起的高处,“救他吧……本王就相信你这次。”
深重的忧郁与淡淡的恐惧从他眼中流溢,赵光义闭上眼,阻止感情的外泄。
“殿下。”李煜走上前,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要救皇上,还需要殿下的血。”
“我的血?”赵光义淡淡扫他一眼,拔出匕首在腕间重重划了一刀,鲜艳的血立即奔涌流出,“拿去吧。”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只漠然地任色泽暗淡的血液自腕间蜿蜒流下,没多久就积成小小的一洼。
李煜的眼微微眯起,自怀里取出块白绢,用另一只手中的玉瓶取了几滴血后,便细细裹好赵光义腕上显然不轻的伤。
殿下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殿下有些什么事情,我的条件去向谁要?”清冷的声音中掺入丝不悦,“那我是否还有必要就陛下?”
赵光义疲惫地抬起头,狭长的凤眼之中有一些莫名的情绪,他又微微侧过头,“请你,救他。”
“请殿下出去外面等待,否则我无法全心施救。”李煜要求。
没有任何回答,赵光义直接离开了房间。
一旦决定信任便全无保留吗?赵光义,不愧是……有绝对领导的才能。李煜静静地叹息。转过身,面对床上虚弱苍白的病人,接下来……看着灭国的仇人,李煜诡异地笑了。
屋外,只一泓孤冷的白月,月光,如泪,班驳在地上,缠绵在心中。
赵光义今天没有穿习惯的白衫,只一袭黑衣,宽大而未系束带,细致的夜风吹过的时候,总能勾勒出纤细而柔韧的形态,西长的黑发一样散开,在月色中散发着隐约的光泽。只偶尔有微风在一缕发尾缠绵穿过。
他始终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内心的想法。赵光义,从没人能读懂。腕上血已止住了,只星点红痕在白布上有些刺目。很久,只是静默,随后,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在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一柱香的时候,也许几个时辰……檀香木门终于缓慢打开,瘦弱的人影站在门口,深重的目光直视上赵光义的。
“他已经醒了,你可以去看看。不过,还要多休息。”
“我们的条件,不要告诉皇兄。”赵光义拾步上阶,与李煜擦肩错开时淡淡,他微停住脚步,侧过脸,紧紧地看着李煜。
那目光,凛冽如刀。
而后,他又前行,慢,却坚定。
“李煜,”不需要回答的呢喃,“李煜。”只是一种衡量的语气。衡量。
李煜回头看他,几乎让人怜惜的瘦弱背影。瘦,却笔直。有力,绝不会有人敢轻慢。
直到黑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一点一点,看不见了。
星与月的距离,永远相随相伴,不离不弃。那么太阳与月亮呢?即使相伴,却是永远不见。光之阴暗,暗之光明。无法融合,无法拥抱,永远成对出现,却只是枉然……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8.平乱
那一日的事情,似乎没有几个人知道,李煜静静坐在房间里,手里执着本书,默默地想着心事。
很安静。有几缕明丽的阳光自窗棱透了进来,墙上隐隐的有水波流动。微微的风掠过,书页轻轻地翻起又落下。李煜抬起头,看向缓缓打开的门。
是赵光义。
看见抬起头直视自己的人,他轻轻笑了。“最近怎么样?”
今日赵光义换回了惯常的白衫,头发上简单地挽起,别了支玉色的簪子,没了上次的憔悴虚弱,显出一种勃勃的英气来。
“上次多谢你救了皇兄,我一直想来谢谢你,又总是没有时间……”他停顿了下,目光转了转,“不过我有吩咐过下人好好伺候,应该……”
“谢谢殿下的关心。”李煜淡淡应了句,“我现在过得很好。”
赵光义微愣了下,又轻轻笑了,“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告个别而已。”
李煜放下手里的书卷,有些愕然,面上却依旧很平静。
赵光义收了面上的笑容,“这次你救了皇兄,虽然我已经封锁了消息,可是你也该知道皇宫里是没有什么永远的秘密的,这些日子我留意了下,这里也不是十分的安全……我就要走了,南方有些流寇,皇兄很不放心,我这次恐怕不会很快回来,你……自己留意些吧。”
李煜没有回答,很久,屋子里只有宁谧的风声呜咽。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的面庞,相似,全然不同。
“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淡淡的晕黄出现在天边,赵光义的脸似乎也染上一丝淡淡的金,有些迷茫。他站起来,抖抖衣角,缓步向外走去。
“明天吗?”李煜突然开口,“明天就走吗?”
赵光义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凤目微微流转,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后天走,明天准备会很忙,所以今天来看看你……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我会托人照顾你,也许日子会苦一些,不过总不至有太大危险。”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心。”
李煜没有回答,深重的重瞳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似的。
传说,重瞳能看破人心的事是真的吗?赵光义有些自嘲地想,我的心,有谁会明白呢?
他没有再次停顿,慢慢地离开。
“你,为什么会帮我?我找不到你这么做的理由。”依旧是冷冷的声音,依稀有丝不同。
“也许,是皇兄有些在乎你的缘故,他很喜欢你吧,我从没见过他能这样容忍一个人的……他想要的,我当然会帮他护你周全。”赵光义不回头的说,“也或许……”
李煜凝视他的背影,纤薄的长衫一点一点消失在热烈的朝霞里,依旧是,让人心疼的轮廓。
“或许……”你的理由,也许你自己都不清楚吧,那是因为……
离开寻月殿很远的时候,赵光义回头看着远处已有些模糊的琉璃檐角。红云笼罩了大半个宫殿,浓烈,有如火焰一般的颜色。他的心里浮现出一股不祥的感觉,就如同……很久以前就曾经经历过的心痛……
所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爱,其实,都是一些脆弱如纸的东西呢,永远,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地方。
9。出征
“皇兄,我走了。”城门下,赵光义披着亮银盔甲,微微地低着头。
皇帝的脸在背光处,有些朦胧,看不清楚。良久,只淡淡一声“恩。”赵光义默默地扬起马鞭,想了一下,又轻轻说,“那个人,还请皇兄多多注意一下。” 赵匡胤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暗哑低沉,“我知道。”赵光义感觉心里仿佛有一点苦涩流进了嘴里,再说不出话来。明亮的阳光从天而泻,却似乎在两人中间划下一条分明的鸿沟,天很蓝,没有风,几点淡淡的云。赵光义静静坐在马上,有一种隐约的伤感,慢慢添满他的心。离别,也许,是离别吧。可是这样的离别还要多少次呢,宫廷,宫廷啊,世界上最金碧尊贵的宫廷,却是能扼杀多少爱恨伤痛的地狱,无情,无心,直到所有的人类该有的感情都被抹灭,我,又是为了什么而生存呢?
扬鞭打马,赵光义当先出城,“臣赵光义定为皇上平乱而归,天佑我王!”
皇帝静静抬起了头,“盼皇弟早去早归,凯旋还朝!”
“祝王爷凯旋而归,大胜敌军!“群臣应合,声音响亮入云霄,而那渐远的背影愈显单薄,再未回头,就慢慢消失在一片滚滚烟尘中了……
“皇上,王爷走远了,该回了。”一旁的太监一边观察着皇帝高高在上的龙颜,一边揣测着问。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赵光义离去的方向,久久。
寻月殿里,李煜没有像往日一般看书,反而立在院中,目视远方,重重的红墙遮住了视线,自己就像金笼中困住的雀子一样,他自嘲地笑笑,却越发止不住心里逐渐扩大的不安。自前日赵光义走后即开始了心悸,哪里,很痛……李煜抓住心口,难道,是……
“侯爷,可是有哪里不适吗?”身后传来一个娇媚语声,李煜回头,看见一个年约双八的少女,笑靥妩媚,双目直如要滴出水一般,点漆的黑眸只是看他,他面上表情未变,眼中已隐隐含了丝戒备。
“侯爷无须担心,奴婢名唤洄月,是王爷派奴婢来照顾侯爷的,”顿了顿,“侯爷唤奴婢月儿就好。”
李煜当下有些惊愕,面上却是漏了丝表情出来。他……
月儿看着,抿嘴笑了笑,“王爷对侯爷也当真关心呢,万千叮嘱着奴婢可要好好伺候,不然回来要打奴婢的板子呢,婢子可没见王爷对谁这般用过心呢,除了……”她突然停了嘴,“侯爷着可是看着外头呢?月儿大胆猜猜,可是想着王爷?他可是早走了,侯爷还是歇着去吧,等王爷回来再说话来着。”她眨眨眼,“侯爷要有什么病啊的受罚的可是月儿呢!”这婢子娇俏可人,言语得体又大方利落,只怕是赵光义身边贴身的丫头,李煜楞了楞,只觉有些隐隐的开心。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一个太监走了进来,“违命侯接旨,皇上召见。”
10.意外的转折
“违命侯,陛下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院内扩散,李煜愣住,重瞳中闪过一丝茫然。月儿的眸子闪了闪,匆匆问,“公公此来可有皇上手谕?”
太监挑起眉瞥了眼月儿,“原来是月儿姑娘……不过皇上要见个人,还需要手谕来着?还是请违命候跟着咱家走一遭?难道月儿姑娘想抗命来着?“
大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月儿自是不敢应声,只得回道替侯爷换身衣服就去见驾。
“不必了。”太监的声音冷冷的,“皇上口谕违命侯立刻晋见。”
月儿无奈,只得替李煜略正衣冠,同时悄声在他耳边提醒他小心应对,万勿顶撞了圣上。
相比月儿的紧张慌乱,李煜却仍是泠然,“不必担心我。”他回头对月儿说,就随等着的太监出了小院。
一路上两人无话,周围的侍从很多都向身边的太监行礼,看他的服色也十分纯正,想必身份不低,很可能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那个人,这么急着召见他,又是为了什么呢?心下思索的时候,两人却已到了。
走入辉煌耀目的金殿,五爪金龙盘旋在深赤的廊柱之上,而那真龙,此刻就站在足金的王座之前,背对他们。
太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李煜也在他身边跪下,太监又用尖细的声音回禀,“陛下,人已经带到了。”
李煜微微抬起了头,那明黄的尊贵身影却没有任何动作,半晌,“起来吧,王林,你下去。”
唤作王林的太监又恭敬地回答,“是。”而后就走出了殿门,还细心地关好了门。
李煜静静地站着,等待皇帝的问话或者别的什么。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境地。
许久,只有静寂。李煜似乎听见自己微微的心跳声,很淡,并不弱,却很淡,就像,他自己吧,无奈又可耻,屈辱的一生。
这时,帝王开口了,他慢慢转过身,嘴角绽开一个略诡异的微笑,“李煜,很好。”他说。
实际上,李煜只见过赵匡胤两次。除了被俘称臣那一次,这是两人第二次近距离接触。所以对于这位威名甚甚的君王,他知道的几乎也只有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传闻而已,他本人所有的记忆不过是那位君王对于第一次见面的自己就要求做为君王贴身的随侍,他自然断然拒绝,那不止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他过去的所有子民的侮辱,尽管他从未真正在乎过他们,他却并没有失去他全部的骄傲。
“李煜。”赵匡胤又再开口,眼中有着隐藏的淡淡压抑。过于复杂的感情,李煜看不清。“我听说,你最近和皇弟走得很近……是吗?”
李煜默默看他的眼,越发迷乱的眼,无法形容有多少感情充溢其中,他甚至无法描述其中的任何一种,那几乎是,走入了绝境的绝望与愤恨,刺骨的冷冽,刻进灵魂的……一种复杂的外露的……不,他不能形容,他甚至不知道君王的这种失态是为了谁,是的,失态,尽管皇帝的举止依旧霸气而文雅,他的眼所泄露的大概是这位陛下今生最多也最真实的一次。
“朕在问你话,违命侯,回答朕!”头上传来隐隐愠怒的声音,似乎风雨欲来。
他微愣了愣,“没有。”停顿片刻,他抬起头,直直地看进赵匡胤眼中去,“回陛下,王爷只是去感谢我对陛下的治疗,除此之外,臣与王爷并无任何私交。”心在隐隐作痛,为了什么呢?他有些迷惑,我的心,原来还是跳动着的吗?我,原来还是活着的吗?从那天起,我以为我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那天起,我不是已经放弃了作为一个人的所有感情了吗……
“这样是最好,”皇帝的声音又再传来,“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有你是属于谁的……李.煜.”重重强调了他的名字,年轻的帝王似有些疲惫地坐回王座,“下去吧,回去你该在的地方,我累了。”
他像刚才那个太监一样恭敬地行了个礼,慢慢地退了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又有隐约的声音传来,“那个使女,月儿,是王弟最信任的贴身人,服饰他已有十年,从未离开过王弟。”
李煜悚然一惊,再抬头看时,皇帝的面目已隐在一团阴影之中,看不见了。
11.意外
三更,天还很黑。很暗。抬起头,天上没有一颗星,月也失了往日的光华流泻,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看不真切。
赵光义静静地坐在一片丛生的杂草之中,没有任何动作,在这时刻,任何的疏忽慌乱都可能是致命而不可挽回的,没错,今夜,是奇袭。有些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握着泠月,御赐的宝剑,尊贵的皇帝陛下不久前赐予的奖赏,作为一场胜利的战争的奖赏。借着剑鞘隐约反出的朦胧微光,可以看见他上臂上肌肉隆起,剑穗甚至有些微微的抖动,他很不安,就如同他卓越的军事才能一般,赵光义同样有着鲜为人知的预见能力,每次在一些危急关头,他总能以一些不可思议的方式取得最后的胜利,这里面,他预先的感觉功不可没。然而这次,他的心有种莫名的悸动,以前,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慌乱,尽管他的外表依旧冷静平淡。
冷静下来。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作为三军统帅的自己都陷入失措的境地,这场战争就已经输了一半甚至更多。只是一小股流寇作乱的程度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赵光义寻找着更多的理由,然而仍无法压过那越发加剧的恐惧,恐惧,他又隐隐地笑了,南征北战多年,向来冲在战争第一线的自己竟然也会害怕? 自己已经制订了完美的计划,设想了全部的可能性,直到确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才下达命令。奇袭,是在以最小牺牲换取最大最快的胜利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理论上并没有差错,而实践上,以他的对敌经验来说,依旧完美无缺。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感觉出了差错却不愿放弃任何制胜的机会,所以在这时候,他命令军队在这处狭长的山麓等待,大约四更的时候,敌军就会经过,而那时,他的重装步兵会堵住两面的出口,精锐部队会与这群擅长游击战的蛮人正面相对,若论短兵交战的能力,他有自信自己亲手训练出的军队不会输于任何已存的军队。他们就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取得胜利,而后班师。
那里还有人在等待我的胜利。我还有事情要问他,一些甚至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问题,也许他会有答案。或许所有都只是我的错觉,可是我想听他亲口回答我,一切,都只是我想得太多,然后,回到过去的生活,快乐而和谐,并且,再不去打仗,平静而安稳地生活,皇朝的土地,已经很广阔了,平和恬静,我想人民已经得到了他们所需要的,剩下的,就与自己无关,只要做个闲散王爷,快乐地过完这一生就好……赵光义在心里慢慢想着,似乎周围阴冷的环境都温暖了起来一样,他觉得美好的日子就在前方,只要打完这最后一仗,他就可以去实现他幼时的梦想,去浪荡江湖,有一个自己的山庄,行侠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