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浅浅一笑,道:“将军好雅兴,红泪怎会不肯?坠儿,把包袱拿过来。”
戚少商终于知道叫他买拍板是干什么的了。只是说话也就罢了,唱歌未免……
就像是回应这种担心,顾惜朝轻起牙板,开口唱到: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一曲已罢,许久无人说话。戚少商、铁手、小妖举着酒杯愣着,多少想着这小子着实不能小觑。几百年之后有句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若是当时的他们知道这一句话,不知道会想些什么。
还是那军官先说的话:“柳屯田的《玉胡蝶》。唱得好。”两个兵士也纷纷应和。
顾惜朝又是一笑:“教坊女子自爱三变。将军好见识。”
那军官也笑道:“连那西夏人都凡有市井处皆能歌柳词,我若不知,也算唐突佳人。”
“将军真会说笑。”顾惜朝又是一浅笑,心想这军官大概已经放下心,不妨再进一步,“不知这样将军是否满意?”
那军官点点头:“满意,还有什么不满意。以姑娘的才貌,恐怕就算在京畿之地也可作花魁。若蒙姑娘不弃,不妨楼上说话。”
顾惜朝一欠身:“将军客气。”
一行人上楼之前,追命偷偷向戚少商一方挤了挤眼睛。
这么说来,应该算是基本成功了。戚、铁、赫都松了口气。然后他们意识到之前忽略了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一段时间楼上都很安静。地下三个人焦灼地想着怎么办:在下面等着如果出了事情恐怕来不及解决,但这么明目张胆地上去显然要引人怀疑,若是刚好被那军官发现可能本来进展顺利的事情要出差池,加上赫连春水也在这里,日后若出了问题很难解释。
正在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上有骚动,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三人于是顾不得许多,立刻冲上楼去。一上楼便看见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脸阴风的顾惜朝,转进屋去便是倒地不醒的三个人以及衣衫有些凌乱、一脚踩在凳子上的追命。铁手检查了一下三个人,眼看就是被踢晕的,不过这种状况显然不能怪追命。
戚少商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状况,然后问顾惜朝:“到底怎么回事?”
“还用问?所以说,有胆无脑的人办不成什么大事。”顾惜朝摇了摇头,“早知如此,也许男风更有效。”
戚少商想半天没想明白他在说什么。
“别想了,先找个隐秘的地方把他们绑过去。既然这招不行,直接逼供就可以了。”顾惜朝基本上是命令到。
戚少商点点头,然后忽然想到应该问一句:“你没什么事吧?”
顾惜朝冷笑道:“没关系,他用哪儿碰我,把那儿砍下来就是了。”
戚少商想不起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总捕和前任总捕在外面守着,而任由曾经的钦犯现在的一介布衣在屋里审问,并且还按照该人的意见将环境布置得比较阴森恐怖制造视觉压力。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哪里被利用了。不能怪他多心,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戚少商能那么莫名其妙的原谅顾惜朝就已经着实不易,还能在要求什么呢。不过当她回头看到气定神闲站在那里的铁手和追命,也就觉得自己多虑了。所以说,他们都没想起来他们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审问”。
当顾惜朝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戚少商的第一个感觉是真快,然后又觉得之前真安静,看来应该是没动手。应该而已,放在顾惜朝身上什么都说不准。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他还是更关心: “结果怎么样?马贼的事他们知道些什么吗?”
“没打算问这件事。”顾惜朝没太理他,而是招手叫追命归来,“追追,有件事想让你办。”然后他把追命拉到一边耳语一番,然后塞了些东西在他手里,并叮嘱道,“记着,无论你拿到了什么,一定要先回来跟我说一声,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知道了吗?”
“等一下,”铁手插了进来,“你又想让追命做什么危险的事?”
追命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摇了摇头,于是追命抿起嘴来表示不说。
铁手于是说:“追命,如果你也认为他让你做的事有危险性的话,不要去做。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总还分得清轻重吧。”
追命没说话。
“追追,是打算听铁大哥的呢,还是听我的?”仅从与其上来说,顾惜朝简直是挑衅。
追命左右看了看,然后灿烂一笑,拍了拍铁手肩膀:“放心,我能出什么事?走了。”说完转身就跑。铁手拉也没拉住,只能回身看着顾惜朝,后者偏偏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里面的人怎么办?”戚少商算是在打圆场。
“灭口。这样就没人知道是我们动手了。”这种话当然只有顾惜朝说得出来,然后他扫视一下周围人忽然严峻起来的眼神,冷笑一下,“就知道你们这些标榜大仁大义的人肯定不愿意。况且中阶军官忽然失了踪也会出问题。”他叹了口气,“放他们走吧,我劝过他们了,只要不再出什么事的话,想必他们一时半刻也不会说什么的。”
那时候他们并没想过还会出什么事。
戚少商走进屋去,看了看瘫在地上完全失了神的三人,暗忖顾惜朝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然后 割断三人的束缚,叫上铁手一起把他们搬回酒肆。
顾惜朝忽然叫住了铁手:“有人说就算追命捅破了天,你也会帮他担待着,是吗?”
铁手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忽然神色一变,“难道你……”
“要是他肯听我的话,就不会出什么事。不过我想,他一定不会听。”
整个晚上顾惜朝看上去都气定神闲,只是过了子时他就开始不住的在屋里走动,走得很慢,但很少停下来。第二天清晨追命一脸兴奋地回来的时候,他立刻抢上一步先劈头盖脸地训了追命一句:“你到底还是没听我的话!”
追命倒是没太在意他的恼怒,拉住他的胳膊说:“朝朝你听我说,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你还能找到什么,你无非就是找到了《万里江山图》。”
“到底是朝朝,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本来我听你的去探宋营……”
“什么?你去探宋营?”铁手的神色立刻严峻起来,责怪地看着顾惜朝。
“放心,这还没什么事。”顾惜朝示意他不要打断,然后让追命接着往下说。
“结果真的像地图上画的……”
“地图?哪来的地图?”
“铁大哥!”顾惜朝先喝止了他,转而语气又和缓下来,“当然是那三个人‘心甘情愿’地告诉我的。先让追追说完,可以吗?”
铁手于是噤声。
“我确实找到了先锋营,确实在暗处藏了些东西。猜是什么?辽营主帅寄给他的一封信,说谢谢他送来的《江山图》。另外还有一张辽营的地图。当然我也觉得这件事有问题,不过我又想有没有问题还是去看一下才好,反正我想要是找回《江山图》应该更有用。所以我就去了。想赶在天亮前到还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过辽营也真的想那布局图上画的一样,所以我也就没费什么力气,趁着那边主帅出帐的时候,就找到了这个。”
追命从怀里掏出几幅还未拼好的皮料,放到顾惜朝手里。顾惜朝看都没看,就用内里震得粉碎,摔在地上:“假的。”
“假的?”追命本来想捡起地上的碎片,听到顾惜朝的话,便抓住他说,“你还没看,怎么就知道是假的?”
“要是真的,你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对,是,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是这是两回事。况且什么《江山图》对我也没用,单是你在宋营里找到的东西就够了。还在吗?”
“在。”追命在怀里掏,可是掏了许久始终掏不到,“咦?哪儿去了?明明放在这里……”
顾惜朝抓住追命:“你再想想,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语气有些凶。戚少商想他好像还没见过顾惜朝这么激动,他大概是真的紧张追命。
追命思索很久:“让你这么说,确实很奇怪,我好像在路上没碰到人。军营里倒是有人。本来我追踪的话他们看不到我倒是不奇怪,可是一路上不碰到人就……”
顾惜朝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就算还在也没什么意义。”他找了凳子坐了下来。
众人许久都没有动作。还能保持平静的戚少商倒了一杯茶递给顾惜朝,问道:“到底怎么了?”
顾惜朝本来打算推开,看了戚少商一眼,接过那杯茶,没喝,放在桌上:“嗯,还说不清楚。不过那个不见了的信件,我好像之前听……人说过,近来有人做出了两种相生相克的纸,将两者放在一起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追追看到的信与地图就是用这两种纸制成。只是……”
然后他便不理众人,扶着额头陷入沉思:假的《江山图》会出现在辽营倒并不值得奇怪,这一点之前也想到了。但是他们怎么会算到我们会先从宋营下手,而且还能从军官嘴里问出布局图?难道是将计就计布了假营?不会,追命再笨这种程度的布局还是看得出来的。还是从一开始、在我们离开京城之前他们已经算好了我们的动向?算得太远,可能性也不大。看来最可能还是将计就计。而且知道追命在我们之中,也应是最近的事。加上若真是那种纸本不能放在一起太久,恐怕就是今日准备出来。想来这几个人也都一段时间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可惜看得不严,还是出了问题。不过听他说这种纸制作不易,怎么会下这么大本钱在蒙骗追命上?追命说他一路都没见到人……
“糟了。”顾惜朝忽然站起来,“我们快跑。”
戚少商发现所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因为顾惜朝一句话就跑起来了,包括他自己。所有人火烧蚂蚁一样跟着他一路冲下楼,一路跑到马厩,正要备车,又被他一句“马车太慢,全都骑马”拦了下。然而马不够,也因为他说“什么时候了,还管得了这个”就纷纷拉起不知道什么人的马一跃而上,夺路出城。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问顾惜朝为什么要跑。戚少商想有的时候气势也足够统御一群人,金戈铁马当初会跟着顾惜朝千里追杀未必全都是因为权势,不过顾惜朝恐怕永远都不明白。
天亮之前,他们已经距离边境百余里,不过顾惜朝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顾……”穆鸠平一时不知道怎么叫顾惜朝才好,于是索性勒马问道,“我们到底要跑到哪去?”
见他停下,其他人也便勒了马,唯独顾惜朝没有理睬,既没回答,也没停下,似乎反而更快了些。然后,忽然从马上倒了下去。
“……都已经清楚了,只是剂量还不能确定。当然还是找几个人来试一下的好……上哪儿找那么多人去?”
“……有什么难,无非随便抓来几个试试。”
“这你就不懂,这药可金贵,随便什么人可是要浪费……要这个来干什么?”
“……放在那里不用白不用,况且这等好事谁不想……唉,上头的事我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谁!”
“……一个乞丐,宰了他?”
“等等,他是……顾惜朝?呵呵,早听说他疯了,还被人刺了两剑,没想到还活着?”
“顾……你说的是那个……那不更留不得?”
“唉,既然疯了,倒未必会记得咱们说了什么。不过你说得也对,免生事端。我倒是想到一个主意……”
“……一个疯子有什么用?”
“说不定脑袋有好事的时候,要是能为我们所用当然好,反正就算无效八成也可以让他忘了这件事,药死他也没人知道,知道也就当是为武林除害……”
“好吧,随你。你刚还觉得浪费……”
“顾惜朝?……别跑,不怕,我们以前是朋友。对,朋友。唉,这就对了。好久不见,请你吃点东西吧。嗯,不想?好吃!来,拿着。拿着!唉,对了。吃吧。乖!……啊!!!!!!!”
一片血光。
顾惜朝从梦中惊坐起来,动作太快,差点撞到正坐在床头的戚少商,还好后者反应足够快。看见戚少商,顾惜朝大抵觉得没什么危险了,稳定了一下气息,然后长出一口气,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问道:“这是哪儿?”
戚少商笑得有点苦:“毁诺城。”
戚少商当然不是完全自愿上的毁诺城,特别身边还有这么个多是非的主,然而无巧不巧他们当时所在地就是最靠近碎云渊,穆鸠平当时停下来也多半是出于此。戚少商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息红泪当然又赌气不许他们进,然而毕竟是太紧急,一行人索性硬闯进来。守城的人多半也知道城主无非是气不过,何况戚少商手中抱着一个看上去伤重的人,不妨行个方便。直到他们走进城中,所有人看清那“伤重的人”的面目,才神色大变。
“戚少商,难道你是想那顾惜朝来做赔礼?”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生气,息红泪还是想给戚少商一个台阶下,同时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红泪,我们的恩怨,还有他跟你们的仇都先等等再说,好吗?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些危险,你能不能暂时收留我们一下?”
“你们?难道也包括他?”
“对,包括他。”
“戚少商!你到底当毁诺城是什么地方?避难所?你知道上次他追杀你残杀了我们多少人?且不说这次你又来,你还要我们也收留他?要是你愿意把他交给我们也就罢了,否则……”息红泪顿了一下,“好,你们那么多高手在,我们是不能把你们怎么样。你们走。”
“红泪……”
“你再过来我杀了你!”
“红泪。”
“要不然就把顾惜朝交出来。”息红泪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围住了戚少商和尚在昏迷的顾惜朝。
戚少商一时没说话,半晌之后忽然清晰地说道:“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们动顾惜朝一根手指头。”
息红泪承认她确实没想到戚少商会这么回答。她也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忽然吐出一口气,说道:“好,好啊,戚少商,本来毁诺城就不但算管你们官府的事。你们走吧。”
她没想到,谁也没想到戚少商的下一个举动:他对着息红泪,跪了下去。
由于城主的默许,戚少商一行得以暂时留在毁诺城。刚安顿下来,追命就出去打探周围的消息。想起来虽然他们认为事态紧急,不过他们所了解的事态紧急也仅仅是源于顾惜朝一句“快跑”,真要是被息红泪问起来也很难解释,尽管这一阵子根本见不到她。所以他们必须掌握自己的处境。铁手也在周边一带打听情况,同时疏通与毁诺城的关系。而有息红泪在的地方自然就很难找到赫连春水。虽然戚少商一句话让城里的人谁都不敢找顾惜朝的麻烦,但指望他们照顾顾惜朝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工作最后只能落到戚少商身上。
虽然表示不管他们,毁诺城还是找了大夫过来。戚少商还记得当大夫回报说顾惜朝只是睡着了时所有人的表情。戚少商看着睡梦中的顾惜朝,想起无情说这件事还是不要太多人知道得好。
也不知道他在睡梦中骑了多久,或者他忍了多久一直没睡。还好当时大家在等他的回答都看着他,所以他摔下来的瞬间自己才来得及过去接住。
早知如此何必逞能?戚少商想,早点停下来不就好了?
不过戚少商还是很佩服顾惜朝自我保护意识。他还记得他今日刚进门时听见顾惜朝压抑的呻吟声,本来以为等一下便会过去,不过后来似乎只是变得更压抑而已。戚少商于是想起无情说到的药。包裹里没有找到。正不得已要翻他衣襟的时候,神哭小斧忽然飞出来,还好力道不强,没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换一个武功稍弱的人来八成不死也要丢两条胳膊。戚少商想他到底够狠,所幸他周围的人武功都不弱。
然而衣襟里也没有。戚少商只听见顾惜朝嘴里自语什么,不知做着什么梦。就在这个时候,顾惜朝醒了过来。
戚少商大概觉得自己当时保持的动作似乎有些不雅,于是解释道:“那个,我本来是打算找无情说的药,没想到你忽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