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戚少商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想要是他早点注意到该多好。
眼看着血从他胸口一点点溅出来,戚少商觉得这时候最好还是一击制胜免得他失学过多,可同时又始终不敢真的下狠手,自己加一分力,顾惜朝就加十分,照这么下去他自己就会把自己拖死。看来疯子的攻击力真是不能小觑,一把普通的剑对逆水寒居然抗了这么久。要是能再来个人就好了。当然这个人不能是穆鸠平。
他其实没看到,那时听到顾惜朝咆哮的追命还有村民早就已经围在周围,只是看到这个场景不明就里的人们还以为是戚少商刺伤了顾惜朝,正要上去“帮顾先生讨回公道”,还亏了追命在那里死死挡住他们。不过反过来被当作凶手同伙的追命也被孩子们紧紧抓住,不敢跟孩子动粗的追命也陷在人们的骂声里自身难保,不能过去帮忙。
“操,你们是不是人,你们他妈的连那些贼都不如,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文弱书生,你们还有没有点儿良心。靠,就说官府就他妈没好人。”
追命脾气再好都忍不住想回他们一声“操”。你们哪只眼睛看出他是“文弱书生”!真该让你们看看他当年搞得半个江湖生灵涂炭的样子。
“看,蝴蝶!”一个孩子忽然叫了起来。
“你傻呀,哪有那么大的蝴蝶,那是蝙蝠!”一个孩子回嘴。
“你才傻呢,蝙蝠怎么会白天出来,还有哪有银色的蝙蝠?”
“啊呀吵什么呀,你们看,蝴蝶围着先生飞呢。”
银色的蝙蝠?追命忽然从气头上回过神,难道……不是吧……
顾惜朝到底是受了伤,戚少商终于看准一个时机反守为攻,不料却正碰上不知何处飞出来的神哭小斧。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后来五六个小斧围着顾惜朝形成了屏障,莫说攻击,近身都困难。最让戚少商头疼的是,他看不出来顾惜朝使用哪里控制那些小斧。
才多久不见,他好像大有进境啊。
不过比起赞叹,更重要的是现在顾惜朝无防守之忧,一门心思只管进攻,可难倒了戚少商,一面要防着剑,一面又要防着随时可能化守为攻的神哭小斧。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很不错了。
眼看一道白光又向自己劈来,戚少商忽然沉下逆水寒,用足十成功力喊道:“顾惜朝!”周围荡起一片麦浪。
白光停了下来。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噼里啪啦。小斧落地,一片砸着一片,清脆有声。
穿着青衫的人看着他,把手慢慢抬起来,指着他,眉头一紧,忽尔又哧笑一声:你……”,没说完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血在他胸前殷红一片,衬着青色的外套和周围的麦穗格外明丽。
那时候被戚少商的咆哮吓到的人们还在发怔,紧接着回过神来立刻涌向战圈里的人们。照这个乱法没事都会出事。所幸戚少商反应得快些,也占了地利之便,抢在众人之先把顾惜朝抱了起来,并再次以声势压制住了企图质问他的人们:“村里的大夫在哪儿?”
半天才有人指着顾惜朝说:“他就是大夫。”
好家伙,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吗?现在你尝到太有本事的苦头了?戚少商也没顾及多想,只使了个眼色给追命。
也正盘算此事的追命心领神会,顾不得礼仪忙拉了最德高望重的人问附近最好的大夫在哪儿,后者只拿烟带指了个方向说了个名字,话音刚落众人简直眼看着追命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追命已经去找大夫,再干着什么急也是没用的。顾惜朝自己就是大夫,家里大概备了些药材,还是先带回去为上。
“麻烦你们,能不能让出条路来?”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番,终究还是让了条路。戚少商先抱着顾惜朝走了出去,穆鸠平忿忿地看了看他大当家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真轻,比他一直以来想象的都轻得多。戚少商边走边想。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可别死。
追命是一路把大夫背回来的。据说他当时闯进大夫家问清楚谁是谁抓起来就走,还亏得大夫经验丰富,想着叫住他拿上出诊的包袱。
用药、包扎的过程极其漫长,让屋子里的人着实捏了把汗,特别是上药的时候顾惜朝连反应都没有,戚少商还真以为他就这么死了。不过既然包扎,看来还是有救。
“小伙子命大,”包扎完,大夫边擦手上的血迹边说,“居然没伤到要害也算是运气了。不过伤得太深,流血太多,是死是活还得看他造化。唉,谁跟他这么大仇啊,真是。”戚少商头稍稍低下,瞥了一眼站在墙角抱着枪的穆鸠平,后者正瞪着他。
大夫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村长:“这就是你们村那个疯子?”听语气两个人大概相熟。村长不置可否地吐了口烟。“哎,拜他所赐我可是很少再来你们村子了。断了门财路,可惜呀可惜。”他也没管周围的人,拿起纸来开了张方子,递给追命,“你们这儿药材太少,看小兄弟你腿脚不错,再跑一趟吧。”追命正要领命出去,被他拉住,“欸,别急,这药也不急在一时,还得他醒了才用得着。你要是信得过老夫,再跟老夫一起回去,老夫来抓药。哎呀,这个饭刚吃一半就被你带走,一路上颠得可饿呀。”
追命讪讪地挠了挠头。
大夫走到村长旁边说:“老伙计呀,别我不来看你,你就不去看我。茶叶放在罐子里可都要发霉了。”他顺着村长的眼神儿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顾惜朝,“他呀,这么有胆子的年轻人现在可是死一个少一个咯,没那么容易被阎王爷要走的。”
村长拿烟袋锅子敲了一下大夫的腿弯:“你个老不死的。”
大夫走之后,戚少商也算松了口气,反正是死是活只能看顾惜朝自己的了。然后他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从进屋开始显然就一直压着怒气的穆鸠平,现在果然也按耐不住,提着枪闯上来,叫道“大当家”,正撞上戚少商怒气更大的一句:“穆鸠平!”
穆鸠平是有点吃惊,但丝毫也不打算示弱:“大当家,为什么不杀了他?多少……”
戚少商还是打断了他,但是语气已经平和了下来:“是,他千刀万剐他也活该。但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难道就能由着你背后偷袭?更何况对方明明白白是个疯子。你要是瞧不起他,你就别做你自己瞧不起的事!”
穆鸠平想辩驳,但是他还是不说话了。
戚少商看了看他:“出去面壁,他不醒你就不许进来。”
穆鸠平提抢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大当家,不是我老八提醒你,你不要太相信这个……”他没想好用什么词来替代“人”,不过反正话是说明白了,他就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走到一个望风的山坡上,睡了三天。
戚少商舒了口气,然后才比较平静地面对屋子里其他的人。大多数的村民都在外面等着,只有村长、小姑娘还有几个邻居挤了进来。戚少商走过去向村长抱了抱拳:“对不住,我们这一来倒添了不少麻烦。这,恐怕还要烦劳你们照顾他了。”
村长吐了口烟,慢慢说道:“现在正农忙,哪腾得出人来照顾他?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我出面把那些畜牲交出去,保证不出乱子。你就老实儿在这儿看病人,别想扔个半死不活的人在这儿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戚少商听村长这么说,便也不好拒绝。其实他心里未尝不这么想,反倒是怕他们担心自己再对顾惜朝下手,不敢让他留下来。比如村长旁边的小姑娘就是这么想:“不行,爷爷,他们不是仇人吗,怎么能让他们留下来?”
村长拿烟袋敲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小丫头片子,他不行,你就行?别跟这儿添乱。老实儿跟我回家去。”说着就往出走。小姑娘没办法,揉揉脑袋嘟着嘴也跟着他出去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回头瞪了戚少商一眼。
几个街坊见戚少商在,关心也不好多留,正要走出去,村长却忽然回过头来说:“啊对了小伙子,反正也没地方给你住,你就先住顾大夫家。你们,”村长跟几个邻居说,“没事儿送点儿吃的来。”然后他又转向戚少商,“你要是能还我们一个活蹦乱跳的顾大夫,我就不计较你毁的那几亩麦子。”然后转身走了。老是老了,步伐还相当硬朗。
几个邻居也走了出去,有的也忍不住回头乜戚少商一眼,戚少商只当没看见。
等到人走空了的时候戚少商忽然觉得房间里太安静。刚刚一次次替换的绷带散乱的丢得到处都是,被他收拾到一边。他隐隐觉得顾惜朝的血色淡得有点奇怪,转念又想,前胸一刀,背后一刀,加上刚刚又一枪,两年多,说不定又有多少人找过他报仇,要是他总是这样,怕是有多少血都不够流。
他承认顾惜朝就是活该。
他开始不知道拿床上的人怎么好。冷静下来他觉得穆鸠平未必没道理,他自己又何尝不想除之而后快?几百条命啊,化成阴魂咬都咬得死他。那些人天天晚上搅得他自己都不得安宁,床上的人怎么能睡得那么安稳?
“对了,你都不记得了。”戚少商后来就在床沿坐下。
他生平第二次觉得顾惜朝的睡相很安静。第一次是在旗亭酒肆他喝醉了之后,歪在桌上沉沉睡去。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真要是想杀他,现在确实是个好机会。但要是如此,戚少商就不是戚少商,他连骂穆鸠平的资格都没有。
说来也奇怪,戚少商想,我们两个谁也没有真心想杀谁,居然互相追杀了这么久。
戚少商就是戚少商,他极少想要是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必须面对,所以有些诺言一定要兑现,有些仇一定要报。他曾发誓一定要杀了顾惜朝,他并没忘记。
不过,戚少商又想,你也算死过一次了,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也许不止一次。何况,你什么都忘了。
如果你和顾惜朝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你们会不会成为好朋友?
“可惜,你大概连这句话也忘了。”戚少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可惜”。
有些诺言一定要兑现。“有些”,所以如果诺言打起架来,只能选其中的一部分。
戚少商觉得自己大概想通了。他不能允许自己总半吊子似的在杀他与原谅他之间摇摆不定,既然忘了,那就重新开始吧。
唉,没办法,谁叫我是大侠呢。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戚少商几乎是苦笑了。
顾惜朝醒来是三天之后。他睁开眼睛看见戚少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
“偶尔是会这样的,”戚少商在外面打水的时候,拿着蒲扇煮着药的追命说,“当初他刚到六扇门的时候,每个人的名字都反反复复问了好多次。慢慢会记住的。”他打开药罐看了一下,好差点火候,“所以,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虽然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还是想问,你还打算找他报仇吗?”
戚少商拉着井绳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拉:“暂时,先算了。”刚见到他时没杀他,以后八成也不会再杀他了。
“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虽然这么说,戚少商想着,放过他一次,以后大概也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他。什么事情都容易习惯成自然。
戚少商喝了口水:“他的神哭小斧倒是用的更鬼斧神工了。”
“那是,你以为他在六扇门跟谁的关系最好?”看追命炫耀的神情,就好像他说的是自己一样。
虽然还很虚弱,顾惜朝的精神倒很好。果然如大夫所说,醒了的话应该就没什么大碍。
祸害遗千年啊。戚少商想要是穆鸠平一定会这么说。然后他才想起他好几天没看见穆鸠平了。
他把穆鸠平从山坡上捡回来的时候穆鸠平还是有点气,但是几天没吃饭加上吹了几天风,虽然体力好没感染风寒,也有些虚。戚少商不用问他为什么没吃饭,想这村子里八成不会有人给他饭吃。也是那天他一时糊涂,怎么也不该当着所有人的面训老八,搞得全村人都知道是老八捅了顾惜朝,而且是背后偷袭,实在是损了老八的面子。他索性跪下向穆鸠平道歉,穆鸠平顿时觉得自己受不起,也就算了。其实他心宽,本来也没把这当回事,只是不满顾惜朝。然而顾惜朝现在重伤在床,想想大当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姑且先忍着吧。
顾惜朝刚从一场梦里醒来。大夫开的药本就让人嗜睡,加上没什么事做,也就睡着。追命喂他吃了药。他回头看了看穆鸠平,也没问是谁,只微微抬起手说:“柜子那边有抗风寒的药。最近天凉得快,多注意这点儿。还有你那头发最好也整理整理,风吹了头也不是好玩儿的。要是过两天严重了再来看。”
戚少商想顾惜朝大概是把穆鸠平当作了就医的人,于是走过去介绍说:“这是我兄弟,叫穆鸠平。之前可能有点误会……”
他发现顾惜朝头刚沾到枕头就又睡着了。
失忆的人真是幸福。
几天之后那老大夫又主动过来了一趟,看了看情况说不错,不过小村落的药材实在不够,按说平时谁也得不了太重的病,没必要备下许多,所以他主张把顾惜朝带去他那里疗养一段再回来。
追命不同意。他说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就带顾惜朝回京城好了,到时候多名贵的药材都弄得到。最主要的是,他看见朝朝可就不想再留下朝朝。
那时候戚少商就已经隐约感觉说不定无情这次派他们俩出这个案子就是要他们把顾惜朝带回京城,如果他没有动手杀了顾惜朝的话。那时候他只是这么觉得,还说不清楚为什么。而且直觉上他也认为带上顾惜朝比较好,否则万一哪天他再发起疯来恐怕方圆百里尸横遍野。两年没出事不代表永远都不会出事。
顾惜朝倒是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
穆鸠平当然不高兴,不过是他们六扇门的事,他自己都知道轮不到他插话。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村子里举行了个颇盛大的欢送活动,让戚少商充分感觉到了顾惜朝在这里有多受欢迎。
所谓欢送,其实无非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吃饭喝酒。本来也快到收获季,只为送他,所以庆祝活动就提前了几日。打麦场扫出了一大片地方,周围垒起的庄稼散出一阵阵香气。天黑之前,家家户户忙不迭地生火准备吃食,备好了桌子堆满了酒肉就聚在一起,待到太阳落山升起篝火,便也是一年难得的乐事。
顾惜朝刚端起一碗酒,就被戚少商按了下去:“你不许喝!”
“为什么?”
笑话,就你那酒量……不过戚少商可没打算让顾惜朝想起他们之前一起喝过酒:“你,呃,有伤在身,不适宜喝酒。”
“诶,”老大夫忽然在旁边插嘴,因为听说村里人要送顾惜朝,他找了个由头就留了几天, “少喝一点没关系的。你踩我干什么?”他瞪了一眼身后的村长。
村长也没说话,抽了口烟。戚少商想他八成是见过顾惜朝发酒疯。
顾惜朝于是也只好笑笑。
然而欢送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人来劝他酒,总是戚少商再怎么解释也不好一一拒绝。所幸追命在身边,充分发挥了他的酒神精神,来者不拒地全盘接了过去。倒是把大家的性子吊了起来,围住追命闹作一团。
“酒倒不是什么好酒,”追命擦了擦嘴,“不过让我随便喝还是挺痛快的。嘿嘿,回去不要告诉二师兄啊。”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无影无踪。
酒是挡了回去,其他的可就挡不住了。
“来,小顾啊,尝尝大妈的手艺。”
“哎呀人家伤着呢,别吃那么油腻的,来,喝粥。”
“受了伤害不让人补补身子,顾先生啊,把这鸡腿儿吃了。”
戚少商其实很想看看顾惜朝啃鸡腿的样子,即使看不到,看着他这种应接不暇又故作镇定的窘态也很有趣。不过最后还是村长的小孙女“技压群雄”,挤过所有人愣是把一盘清蒸鱼塞到了顾惜朝手里,而且一副不看着他吃下去不罢休的神色。于是顾惜朝只好夹起一块放到嘴里,然后笑着对小姑娘说:“不错。”
“这么说起来,朝朝,”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的追命搭在顾惜朝肩上说,“好久没吃到你做的鱼了呀。不是我说,六扇门的厨子不知道是味觉有问题还是嗅觉有问题,那个菜做得……”对此戚少商在心中暗暗认同。
“顾先生还会做饭?”倒是小姑娘打断了追命的话。
“嗯,你不知道?”不过周围的人看来都不知道。这两年顾惜朝算是吃遍百家饭。本来“君子远庖厨”嘛,谁会想到他一个书生会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