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牵念已经开始诉说他的前世今生:“……自杀的那一年我才22岁。那时候太年轻了,觉得生不如死。被背叛,被陷害,连累到家人,让我痛不欲生。我只觉得,如果不是我看错了人,自己不会那麽痛苦,而家人,深爱我的家人,也不会惨遭横祸。我只是想,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牵念强忍著周身的疼痛,一字一句地说:“可惜,我没死得彻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几十年,我所尝到的一切,比生时更绝望。被炼制成铜尸的那个过程……在那里并不仅是我一个,还有其他的生物的存在。我被关在阴暗的房里,眼睁睁地看著其他的人或者是动物的尸体,在同一个房间被炼制。成功的屈指可数,失败的,被剥皮,内脏被翻出来,真好像是标本,想著,也许,我也会这样,有感觉地被凌迟,再一次死去……”
牵念发起抖来,每一次的回忆,都令他的仇恨增加一分:“夜里,耳边传来的是阵阵的惨叫,那令人震撼的尖锐的恐怖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怎麽也抹不去,即使闭上眼睛,脑海里仍是挥之不去的画面,那些熬不过来的,像垃圾一般被随意丢弃。”
藤抱紧了扬晚,跟著牵念的声音一起发抖。扬晚紧紧搂住藤,牙关紧紧咬著。抬头看方言,面色沈重,而魁,则凝视著虚空。那个叫小雾的男人,面色鄙夷。
牵念握住雷鹰伸过来的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被灌入幽水,这让我有了所谓的感觉,从返活人的感觉,有心跳有脉搏,但我的意识烙印著的是这段日子身体的蜕变过程。在赶尸一族的眼里我们是珍宝,但同时也是在他们眼中最低层最下贱的奴仆。我本来就是因为不堪受辱而自尽,没想到,死後,更无尊严。那麽无助,痛苦。所以,我逃出来後,报仇,就成了我唯一的使命。逃命,求存,如果不是那股怨恨支撑著,怕早就被他们捉回去了。各位,我,不应该报复吗?不应该让他们也尝尝我受过的苦难吗?”
牵念的嘴唇紧咬,唇边,清澈的血液流淌了下来。
小雾看著他,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幽水,多好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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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念的诉说,有一部分是晴娃娃写的,不用上可惜了。
想到与想不到之间(66)
66.
雷鹰心中大恸。以前曾经听牵念说过他所受到的折磨,只是那时,他的语气平淡得很,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虽然也知道他心中必然痛苦,只是程度,自己却无法体会出来。此时见牵念,浑身抖得像秋天的枯叶,似乎一阵大风,就可将其吹落,不觉更是惊慌。
方言和扬晚互相看了一眼,见对方脸色都不怎麽好,俱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闻所未闻,不过,这鬼跟一般的鬼不大一样,方言也还是看得出来的,便转过头对小雾说:“先生一定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吗?”
小雾摸著自己的下巴,心中有些懊恼。赶尽杀绝?他都恨不得掏心放血呢。那只大鸟,灵力十分深厚,如果不是舍身为了那鬼,跟他单打独斗的话,他恐怕占不了太多的便宜。故而那家夥的内丹,想必十分醇厚。至於那鬼,他的阴气灵力收集起来的话,对自己的功力有莫大的好处。更何况那家夥血脉中的幽水,是赶尸族的宝贝。如果牵念真的是制作成功的铜尸的话,也不必把他灭了,囚起来,做个奶牛,可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幽水,那可是修行养生的圣物。若是弄了些给他,他必然会多看一眼自己……
正想得起劲呢,就听到魁说:“小雾,给我等卖个面子。这鬼的身世如何先不管,你同那妖,倒是有点同病相怜……”
“放屁!”小雾啐道:“老子才不可能跟他同病相怜,他就是一只傻鸟笨鸟鸡 巴鸟,蠢是蠢得要死,一点变通都没有。哼哼,如果他……”
“他是只鹰,不是豺狗。”魁打断小雾的话:“这个,就再说吧。我说小雾,离我们上次见面,有多少年了?你经过了多少轮回?给上头办差事办了多少了?见过他几次?”
小雾立刻扭捏起来,掰著手指头算了算,笑道:“也有七八百年了吧,我也不记得了,那个时候,还是蒙古人南下,跟汉人打仗……啊呀,这一晃,居然有了这麽多年,所以难怪,我一时也想不起你来,如果你不叫我小雾的话,我恐怕要想上两三天才能想起你是谁呢。我认识那麽多的人……要说轮回,也不过四五次吧,他转世,也不过这几次。办差,还不是能办多少是多少。喂,我跟你说,我找到他了。”
魁顿时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他此世为何物?”
小雾嗔道:“自然为人。若是别物,我也就不上来了。”
魁叹息:“我还以为你会生生世世都守著他呢。”
小雾冷笑一声:“他若为畜牲,我守著他做什麽?若是个狐狸倒还罢了,若是只苍蝇,我如何找他?”
众人全部看向雷鹰,心中腹诽,莫非那道士,看中了雷鹰?而且刚才道士说话,说不出的诡异,透著点缠绵,带著点甜蜜,夹杂著阴狠,却有些痴情,令众人都有些呆了。
小雾大怒:“你们瞧著他做什麽?那副蠢鸟的样子,我怎麽看得上?我说的是苍蝇,绿豆苍蝇,夏天跟蚊子混一块的苍蝇,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雷鹰大怒,翅膀开始发抖了,跃跃欲飞。
藤却轻巧地溜了过去,伸手就去摸雷鹰的翅膀,一边流著口水一边对扬晚说:“鸡翅膀好好吃,老鹰翅膀好吃吗?”
雷鹰的火气终於迸发,翅膀一展,就把藤弹得飞起,幸亏落在床上,不然,方言这屋子可就遭殃了。
扬晚见藤瓷牙咧嘴,不觉心疼。这雷鹰虽然厉害,不过还有个大对头道士在这里,顾著牵念的安全,势必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左手手腕一翻,显出八卦符,对著雷鹰就印了过去。
方言赶紧伸手拉住扬晚,轻声道:“暂时别欺负他们……这事情越来越复杂,既然我们插了一杠子,先了一件是一件,你瞧藤,也并不生气,他不过觉得好玩而已,你快去安抚一下吧。”又回头对雷鹰说:“此时,先顾了他……藤是个小孩子。”
雷鹰只觉得头皮都在发炸。若不是为了牵念,他也不愿一味逃避,更不肯低三下四,被这些凡人和小妖怪欺负。见方言说话挺诚恳,怀中牵念仍在发抖,遂低下头,低声安慰。
方言又干笑两声:“那什麽,你的翅膀能不能收起来?这房子太小……”
雷鹰皱著眉头说:“翅膀受伤了……没有办法收起来。那个,请问,能不能先让牵念疗伤,他的身体……我怕……”那个恐怖的样子,雷鹰想起来就难受。
方言走到小雾跟前,想了想,无比别扭地作了个揖,道:“先生,我看那王彪,也是咎由自取。当然牵念对无辜之人下手也很不对,幸亏还没有无法挽回,不如……”
小雾大为不满,倒恨不得王彪一家已经死於非命。这里几个人,对妖鬼甚为同情,若是没有他们,他把那两只怎麽办都行,可是已经有人说情,说得还有点道理,他不依不饶,必会显出私心。被这些人看出倒还没有什麽,若是上天责怪,就得不偿失了,不觉冷哼了一声:“这个,也要看苦主肯不肯饶过他们。”
这话勾起了牵念心中怨恨。王彪罪该万死,难道还需他去赔罪求情?抬头见雷鹰额头青筋直冒,知他心中必是暴躁如雷。让他委屈如此,全是自己的过错,不觉心中痛如刀搅,一张嘴,吐出透明的血来,咳喘不休。
魁站起身子,朗声笑道:“小雾何必盯著这蝇头小利?其实此刻,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来来来,你先领我去看看他……”
小雾陡然露出微笑,伸手去挽魁的胳膊,却扑了个空,恍然笑道:“我倒忘了你无影无形。怎麽,这麽多年过去,你还没有长进麽?”
魁哈哈大笑:“说起来,我倒是一直等著你来打救我,不过看你这样,恐怕已经忘得精光了吧。方言,你且先将玉观音交与小雾,我们去去就来。”一指雷鹰和牵念:“这两个,就麻烦你们先看著,等我们回来再作处分。”
方言从脖子上把玉观音取下,犹豫了一会儿,交到小雾的手上。小雾拿著玉观音,口中啧啧:“那个时候,还是个玉盘呢,现在怎麽变得这麽小了?再过上几百年,说不得可能变成玉坠了,魁,你这个身躯藏在里面,可真委屈。”也不看众人,居然就这麽走了。
扬晚叹道:“真就这麽走了?不怕我们放了这两只吗?”
方言沈默了半天,回过头问雷鹰:“你们暂时不要走。有什麽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雷鹰把袋子拿了出来,告诉方言如何熬药,说明了牵念疗伤的方式,方言开始叹气了──他这里,并没有浴缸,不过一楼的房间有炉灶、大铁锅和大木桶,他从来没有用过,估计用在这个上面,正得其所,便和扬晚下去收拾,让藤陪著雷鹰他们。
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扬晚惊叹不已,今天可算是见著世面了,便问方言对铜尸了解多少。方言跟他解释,说湘西赶尸一族特别神秘,不光是因为他们的谋生手段在他人眼里太过恐怖,而且他们修行的方式跟其他的大不相同。在普通人眼里,炼制尸体是对上天大不敬的事。不过追究到底,其实跟养鬼和养妖没有本质的区别。
藤坐在床上,目光炯炯地盯著雷鹰的翅膀,这让雷鹰很不舒服。可是如果不是藤插手,他和牵念恐怕已经玩完了,刚才凶了他一下,也有些过意不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道歉,只是低著头问牵念感觉如何。
牵念握住他的手,泪水潸潸而下:“对不起,累得你受伤,还要受到这种屈辱。”
雷鹰将牵念搂在怀中,叹息:“是我无能,不能护你周全。牵念,当初若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多了几年跟你在一起,我已经赚到了。牵念,牵念,我只求,从此之後,你……能够不再这麽痛苦,我们能够,快乐一些……待我伤好了之後,带你去天上飞,带你去各种各样的地方,也许,我会捉各种各样的野味给你尝鲜。”
牵念含泪笑了:“不会,都是些老鼠吧?”
雷鹰的下巴蹭著牵念的额头:“也有野鸡啊,甚至是飞雁,我也能捉到。在草原,还可以捉到羊或者鹿,兔子就更不用说了。草原的老鼠,比这儿的田鼠更加美味,那儿的月亮也比这儿的圆,还有星星,在夜空中飞翔,很爽的……豺狗,那个道士也是妖精麽?”
“似乎他的前世是妖精呢。”
“我也捉到过豺狗……那种动物很丑,很无耻,也很凶悍。牵念,如果能脱身,你还想要什麽?我统统去帮你弄来。”
牵念嗤嗤地笑了:“要你就行了……能有雄鹰陪伴,就足够了……对不起,雷鹰,我只顾到自己的仇怨,没能对你好。”
雷鹰也笑:“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第一个给我喂饭,帮我洗澡,给我涂药的人。第一个搂著我睡,让我搂著睡的人。第一个为我开门,送我出门的人。第一个教我认字,让我有朋友的人。第一个吻我的人,第一个等我吃饭的人。第一个跟我聊天的人,第一个信赖我的人。我从来没有跟谁在一起这麽长时间过。牵念,你让我知道,我是一个有人爱著,有人惦记著的人。就算我是异类,你也从不嫌弃我,从不怕我。”
“我也是异类。”牵念仰起头,看著雷鹰的脸:“我是僵尸,是铜尸。你见过我最恐怖的样子,却没有离去。你看到我冷酷凶狠的样子,却一直守著我。”
“所以,我们相依为命吧。”雷鹰的声音越来越低:“把王彪从你的心中赶出去。只留我一个,好不好?”
牵念抬起头,想要亲吻雷鹰,却突然听到了呜呜的哭声。两个人转过头看,见藤在抹眼泪。
方言和扬晚正巧赶了进来。扬晚一见藤哭得呜哩哇啦的,大怒,对这雷鹰和牵念吼道:“你们到底把他怎麽样了?如果不是他,你们就完了!怎麽还欺负他。”
藤一把跳到扬晚的身上,搂著扬晚的脖子,哭道:“他们说话,让我好难过……”
方言抹著汗,对雷鹰说:“他是个孩子,你们……算了,药水已经准备好了。”
雷鹰放开牵念,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深深地低下头。然後站起身,把牵念抱了起来,跟著方言下了楼。
扬晚抱著藤,慢慢地摇晃著。藤哭得挺伤心,这小妖精,从来没有哭过。那两个家夥,到底说了什麽让藤这麽伤心?
脖子有微微的刺痛。藤又在咬他的脖子了。扬晚闭上眼睛。真的,这痛并不强烈,可是怎麽也习惯不了。
藤哽咽著说:“你也要喝我的血吗?我给你喝好了。”
扬晚觉得眼睛一酸,转过头,咬住了藤的嘴唇。
想到与想不到之间(67)
67.
房子里闷热非常,几个人汗如雨下,独有牵念,仿佛冰肌玉骨一样,就算被放到沸水中,似乎也根本不觉得烫。
藤张著嘴巴,拉著扬晚的胳膊,有些害怕地说:“这个,不会被煮熟吗?”
扬晚还没有说话,方言倒是插上嘴了:“他的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跟我们一样的血液,是一种叫做幽水的东西,性寒,即使在沸水中,也能隔绝高温。喏,药水必须持续滚烫,药力才能溶入水中。他是通过皮肤吸收药力的。幽水本身,就有,呃,那个修身养神的功效,然後……我也没有法子说得再清楚了。赶尸族的神秘,让外人基本上都没有办法搞清楚其原理。”
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方言又问雷鹰:“你的伤,要如何治疗。”
雷鹰双眼紧盯著牵念,低声答道:“我可以用灵力疗伤,不要紧。等牵念好了之後再说。”
方言和扬晚互相看了一眼,叹气。雷鹰的两对翅膀,有三只明显可见骨折的迹象,那家夥,满头大汗,肌肉紧绷,很明显在忍痛。扬晚站了起来,对雷鹰说:“我知道一点点接骨,先帮你接上,会好受一些吧?”
雷鹰这才回头看了看扬晚,又低下头想了一下。现在前途未卜,那个道士若是执意不肯放手,说不定还有硬仗要打。便点点头,哑声道:“那就劳烦你了,多谢。”
扬晚也不多说,摸著雷鹰的翅膀,找断骨的所在,找到了,便给他接上。雷鹰痛得眼冒金星,硬是扛著不吭声。如果呻吟的话,会影响牵念疗伤的。
方言抹了汗,拿了火钳通火,又往木桶里加了水,再次抹汗,见雷鹰痛得浑身直哆嗦,也不知该如何帮他,便说:“你老家是哪里的?到长沙有多久了?”说说话,能够分散他的注意力吧。
雷鹰咬牙说道:“我本是草原上的鹰族,在内蒙古,族中多能成妖。我自从蛋中孵出就有两对翅膀,所以,跟族人都不一样,算是畸形吧。所以从小就不被人待见。不过好歹也活了下来,虽然……成年後,我练功夫也比族人要快,灵力更高,捕捉的食物更多,谁都打我不过。後来,首领做梦,说我会给族人带来血光之灾,所以首先是把我驱逐,後来,他们又要杀了我……我虽然性烈,可是别人不招惹我,我也从不欺负别人。我妈说,让我自尽。为什麽?首领做了那样的梦,我就得死吗?就算我的存在会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我就该死吗?他们的命要紧,我的命就无足轻重吗?所以反抗,可是,他们人太多了,下手又决不留情,我打不过,就逃了。牵念救了我。”
方言若有所思:“这个,一直是人的……怎麽说呢?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是很多人的共识吧。动物界恐怕也是如此,为了种族的兴旺和繁衍……都说虎毒不食子,不过据说新虎王上任,会弄死老虎王的子孙。”
雷鹰冷笑了一声:“的确如此。我族当中,鹰王出现,旧鹰王的雏多半性命难保。我这种情况又不一样。因为我长得与众不同,因为我是不祥之人,所以要被杀掉,哪有这种道理?如果,你,是少数当中的一个,是被牺牲的一个,你会怎麽样?认命吗?为了大多数人,少数人就必须牺牲吗?大多数人是人,少数人也是人。如果我在族中犯了什麽大错,杀了同类,或是毁了家园,遭受惩罚,我毫无怨言。问题是,我从小就靠自己谋生,我从来也不会故意伤害族人,除非他们伤我,凭什麽,我就得为了那个梦,那个预言,牺牲自己的性命呢?我是不祥之物,是恶魔的化身……哼,真是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