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您听我说就好,这是佘云似最後一回见你了,从今之後这世上再也没有佘云似这个人,只有月道然,您应当明白。」云似是不是叹了口气,离非一点也不敢肯定,他无法自抑地颤抖,更使劲握住云似的手。
「『佘云似』的骨灰我会带回乡安葬,您要是将来想来瞧瞧,太子知晓我的居所。」
骨灰?骨灰吗……离非苦笑了,为何他还活著?为何没有死?他压根不该活著的!
「你的命是他救下的,就别想著要死,他拼命不是让你轻贱这条命,就算是烂命一条,你也得替他活下去。」平静得几近冷淡,确是云似才会有的语气呀!云似恨他吗?
闷哼了几声,嘴被压得很牢,仍是啥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想同云似说,他懂、他明白……可他没有法子背著因他枉死的人命活下去,他办不到,不喜欢临也好、不喜欢父皇也好、平静地活著也好,他全都办不到呀!
「你仍喜欢后临运是吗?」云似确确实实叹了气,覆盖在离非眼上的掌移开,亮眼的光让离非一时睁不开眼,仍强撑著要瞧清楚云似的脸。
多久没见了?清秀的面庞有些消瘦了,眼下带著淡淡青影,唇色也偏白,但那双冷淡透彻的眸依旧,不带任何情绪地对著他。
恨我吗?恨我吗?
「恨你也无济於事,何苦?也许不过就是他还给鲁婕妤的。」云似简单地看透了少年眸中的疑问,依然什麽也藏不住。「后临运不会同你说,鲁婕妤当年为了太子的事情,惹得他心中厌烦。也只有鲁婕妤敢直言不讳,叱责后临运违逆伦常,她活得太乾净了,却成了他人眼里的沙。」
是吗……离非眨眨眼,对於终於听到的真相,却完全不感到讶异似地,专注地瞧著云似,在掌下的唇动了动。
无论娘是否真的犯了大罪,他们都做错了同样一件错事,爱上了一个皇上,付出了一切直到再也给不了为止,最後却只有满身是非。
他不亏是娘的孩儿吗?
「就这麽了吧!」云似迟疑了会儿,才伸手揉揉离非的发顶,从床边起身。「想走想留都瞧你的打算了,我明儿就会离开京城,也许今生不会再会了,你多保重。」
连忙要拉住云似,却被轻易地闪躲开。
两人的眸最後对上了一次,云似潇洒地转身离去,轻巧的身影闪上出了门扉消失无影。
眼上唇上都还留著云似的体温,一切却像场梦……这定是场梦吧!打从他遇见离殇开始,就陷入不可自拔了,在那个凉亭里远远地瞧见在雪地中纤细翩然得蓝影,带著微笑走入了那个只有他在的亭子,多美的一场梦……
在梦里,他为了送离殇花儿,走了宫里好多地方,最後的那几枝桃花却一直没能送出去,全都凋谢了埋在小院里。
那时候他就该醒了吧!不要遇上父皇,不要遇上临……可他放不开那场美梦,宁可继续沉溺就算醉死梦中也在所不辞。
不知过了多久离非才察觉他已经不再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在御书房,而是一个雅致的小房。
在那儿又有何差别?他不过就是父皇养的一只金丝雀,今日受宠他日厌弃,在鸟笼里歌唱得吐血也只能等著慢慢腐朽。
这麽简单的道理……这麽简单……
身子有点沉重,但并没有什麽不畅快,他挣扎著想起身,铃铛清脆的叮当声立刻响了起来,苍白的脸倏地一红,唇边扬起无奈的苦笑。
很快的,哑巴小太监的身影在门边出现,身上穿的却不是太监的服饰,而是一般富贵人家里小厮的服装,浅浅的青滚上了灰边,一双大眼瞧著他。
才开口又是阵刺痛以及不成调的含糊呢哝,小太监露出疑惑的神情,靠近了几步对他摇头,接著举手就往自己脸颊上狠狠刮了两耳光。
惊了一跳,离非感到更加无措,只能用力摇头摇头几乎扭著脖子,一边指著自己的嘴。
小太监眨眨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恭敬地拱拱手立刻又转身跑开了。
这……唉……没法子出声唤回人,离非趁著小太监离开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足踝上的铃铛还是响了几回。
并没有离开太久,他才刚靠著床头坐好,小太监已经跑了回来,手上端著甜粥跟小菜,额头上还有丝丝薄汗。
「呃唔……不……不唔……」舌头压根动不了,又钝又麻又疼,离非泄气地垂下肩,让小太监专心仔细地一口口喂入甜粥。
粥香里带著淡淡的桂花香及枣香,放了不少乾果蜜饯的,稠而不滞,一入口就顺著喉头滑入,胃整个暖了起来。
沉默地吞了半碗粥,离非摇摇手要小太监停下。「皇……皇盎……嗯……」
小太监又眨眨眼,将碗往床头的小几上一放,转身又跑了开去,这回很快就带著纸笔砚墨回来,俐落地在床炕上架了张小桌。
说的也是,两个哑子还能怎麽交谈?离非脸颊微红,赞赏地对小太监点头道谢,握起笔。才要下笔,却又停住了,吸饱了墨汁的笔尖停在纸上两三寸处,迟迟下不了第一个字。
他想问临在哪儿,可他现在既不是皇子,也不该是男宠,更不能在小太监面前直呼皇上名讳,那该如何称呼才是?
皇上?父皇?
半晌,眼看墨汁都快滴落在纸上了,他才终於下笔『这儿是?』
小太监拿起另外一只笔迅速回道『回非公子,这儿是宫外。』
宫外?怎麽会是宫外?离非不解地摇摇头,握著笔迟迟不知该再问些什麽好,他也明白小太监知晓的事情不会太多才是,有些是就算知晓了也不见得会回他。
『父皇』刚写了两个字,不等小太监看仔细,离非心烦意乱地用墨汁抹去了,才对小太监摇摇头。
『非公子请放心,万岁每日都会来,宫里有通往这儿的地道,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万岁就会驾到了。』
看著小太监所写的,离非轻轻蹙起眉,用力啃咬著薄唇直盯著「非公子」三个字……从此之後天朝再也没有后离非这个皇子吗?那他究竟是谁?是谁呢?
那时候,他让云似月太医带他出宫时,心里原下了决心要抛弃这个「皇子」的虚名,他与父皇之间做了愧对祖宗的事情,没有脸再使用「后」这个姓氏,那时候他要月太医怎麽唤他?离非公子?
父皇也这麽想吗?他不再是后氏子孙,因为他是错的不该在的人,他是白纸上的黑点,犯了无可饶恕的罪,是这麽吗?
他懂了……他终於懂了……他谁也不是,不是父皇的皇子,不是母亲的孩子,他只是一个不该见人的罪孽。
提起笔,他知道自己正自颤抖著,笔尖上吸饱的墨汁,几乎要滴落了。终究还是落下,就落在「非公子」上头,像泪痕般深不见底地在纸上晕开……
木头--第十九章(上) [父子]
转眼间腊月已至,今年风雪异常大,地面上的积雪几乎深可及膝,宫里尽管加派了人手铲雪,可仍连皇上也经常因大雪而迟了上朝办公的时间。
加之皇上的寿辰便在腊月十七,为了寿宴的事宜,宫里最近几乎忙得人仰马翻,连王爷亲王府里的俐落婢女也调了大半近宫,依然显得左支右绌。
也因此,先前闹得沸沸洋洋的关於六皇子或皇上男宠的事儿,一时也被人给忘了,连皇后也没再提起,像是那个浅淡的少年压根就已经不在世上,连一丝淡影也没能留下。
「皇上,是否歇会儿用些点心?」平沙公公算了算时间,端著还冒著热气的甜粥乾果布在窗前的炕桌上。
外头正做大风雪,窗棂被吹的嘎嘎乱响,御书房里尽管放了红泥火炉努力慰暖,仍多少带些刺骨凉意。
桌案前,皇上脸色略显苍白,眼窝下带著些许青影,唇边总是挂著的浅笑在平沙公公面前早已经抹得一乾二净。
批完了眼前的奏摺,放下朱砂笔,皇上疲惫似地捏了捏鼻梁,轻轻吐口长气:「小六正做些什麽?」
「回万岁,非公子这时候应正午寐著,万岁要是心里挂念,老仆这就去瞧瞧。」
「早上太医去给瞧过了吗?」皇上支著脸颊,轻撇了下唇。「那群庸医,天朝除了佘家之外,没有良医了不成。」
不自觉避掉了总是第一个挂上心的人,温和却硬气,面对他这个皇上总是无法无天得让他无奈……越是逃越是忘不了,嘴上没说心里的苦涩却怎麽也抹不掉。
若是还在就好……烦躁地一抹脸,皇上从桌案前起身,让平沙公公服侍著上了炕桌,熬好不久的甜粥散发著一股子花朵似的芳香,莹白一碗冒著丝丝热气,他随意搅动了动。
「小六吃过了?」他并不爱这种甜孜孜的味道,少年却很喜欢,於是他也跟著喝起了这甜腻的粥品。
「回万岁,非公子用过了。」
「嗯……」又搅动了几回,皇上撒上了一些松子杏仁才终於喝了一口。「小六还是没开口?」
近日最让皇上牵挂的莫过於这件事情,两个月前在他眼前离非咬舌自尽,虽说小命救了回来,少年却从此不开口了。
佘家人因戴罪被禁於自宅及至明春为止,当然也不许见客,即便皇上心里为离非的情况挂念,却也不能因此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这两个月来他淡淡得对这当年用尽办法,几乎是拼命取得的大位,感到厌烦。
若是还在就好了……不自觉又想起那张清俊的面孔,他亲眼看著月道然在火中确确实实的化为了灰,什麽也不在了呀!
太医们只说,少年舌上的伤已无大碍,尽管当时的伤稍重,但少年原本就是个气力较小的人,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要说话绝无不可能。
甜粥直接顺著咽喉滑落了胃中,暖则暖已可稍嫌腻口,偏生少年就喜欢这个滋味,宠腻的浅笑淡淡地挂上了唇角。
「回万岁,这……」平沙公公显得有些迟疑,皇上略挑眉睐去一眼。「这……也许老仆年老眼花瞧却错了也说不定,非公子似乎……似乎并非不能开口……」
并非不能开口?放下汤匙,皇上充满兴味似瞥望著平沙公公。
咚!一声跪倒在地用力磕了几声响头,平沙公公才谨慎地应道:「回万岁,适才老仆奉万岁爷命令替非公子送粥,像是瞧见了非公子正同小喜说话。」
「是吗……」端丽的唇角一勾,皇上神色未变,长指轻敲了敲桌面。
只有他自个儿明白,心头是如何猛地一抽,一口气瞬间几乎转不过来。平沙并不是个会多嘴饶舌的人,这麽说离非只是不愿意与他说话?
太可笑了!宁愿与一个哑巴说话,也不对他开口吗?
适才吞下的甜粥在胃里隐约翻腾起来,皇上皱起眉不动声色地压住腹部,脑子里难得混乱得摸不出头绪。
他明白离非为何会咬舌,是他的错,明知道离非已经不起更多的威逼,他却仍然踩著连自个儿都不乐意想起的伤口,把少年逼得退无可退,他心疼也後悔,所以这些日子来小心翼翼,不愿再对少年有一丝勉强。
这还不够?他表露的心意还不足吗?这样的宠爱,别说是鲁婕妤,就是淑妃、离殇也未曾盛恩过。
为何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
心口像被拧住似的震震抽痛,胃也跟著一搅,几乎要将吞下的甜粥吐来似。为何要这麽对他?就因为月道然死了?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小六,你这是逼我吗?」再也藏不住心里得苦涩,皇上捏紧了拳往桌上狠狠一捶,放乾果的碟子喀锵的弹起,松子、核桃、杏仁散了一桌,甜粥也溢出了些许,甜甜的香气混在书香墨香中,腻得人脑子发胀。
放手?怎麽放?他是皇上,是九五至尊,为什麽要放手!他开口给了、开口要了还不够吗?月道然就是死了……就是死了……又如何?又如何!
碰!的声,皇上将桌子翻了,乾果热粥四散。
「小六,别逼我……」要什麽他都能给,只有这样不成!绝不放手!
※※
细细地喷嚏了两声,小手在袖中摸呀摸出了一方素帕,带些心不在焉地擦试著唇角跟鼻端。
外头风雪正盛,屋内因为火炉而暖溶溶的,少年偷偷地开了一点窗,将手伸出去盛著雪玩。去年飘雪的时候,他瞧著离殇这麽接雪吃雪,玉雕似的掌心因为冷泛著一丝苍白的浅红,晶莹剔透更胜雪花,那是一种他形容不了的美,只能楞楞地瞧著然後脸红得像是烧起来似的。
他也能有离殇半分的迷人吗?风刮在肌肤上像有千根针扎著,别说盛雪了,手掌几乎快被结成冰棍。
丧气地缩回手,一旁的小喜公公机伶地靠上前用烫暖的棉巾裹住他得手,小心仔细地搓揉著慰暖。
「小喜,你见过太子?」眸子还舍不得从窗外移回,紧管他不是特别爱花花草草的,然而因为离殇喜爱,他也跟著在意了起来。
雪地里,含苞待放的寒梅透著娇嫩的豔红,要是能让离殇执在手中,定会更加迷人才是。天冷了,离殇的身子还好吗?他听过平沙公公略略提到了离殇,说太子因病离京,前往南京的行宫修养。
南京呀……不知离苏州近不近?
小公公摇摇头,确定了离非手暖了,才收起棉巾。
「你要是瞧见了太子,就会知晓原来世上有那麽美好的人……」怀念地叹息了声,过去在风雪里的小凉亭里,就著小火炉跟香炉看书,冷虽冷但却也美得连他都有些心醉了。
小喜公公只是歪著头对他笑,认真地比了几个手势。
相处久了,离非也摸透小喜公公的意思,脸颊浮出腼腆的潮红。「小喜,这麽说吧!我并不美好,我只是个连自己该怎麽办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在这金丝笼里了却残生得人,不是皇子也不是男宠,只是一个罪孽罢了。太子不同,你瞧过就明白了。」
有些事想开了,其实也不在那麽挂念在意,既然他离不开就只能等父皇腻了,也许他还能去远音寺当个和尚,一辈子平平静静的过也很好呀!
小喜公公噘了噘唇,露出不以为然的模样使劲摇头。
「远音寺是什麽地方,小喜你知晓吗?」离非不求小喜明白他的心意,对天下众人来说,他也许太不知足了。
父皇疼爱他,宠著他溺著他,恐怕就算他闹脾气说要海龙王的如意宝珠拿来当弹子打,父皇这会儿也会顺著他吧!若他在傻些,或在更聪明些就好了,可他就如同父皇说的,只是根蠢木头。
点点头,小喜公公握起了一旁的笔开始在纸上绘起图来,尽管简单却也清楚的钩勒出了一座苍劲古朴的百年古刹该有的样貌。
「瞧起来是个好地方,要是我出家了,小喜你愿意陪我吗?」离非伸手想碰,猛然想到墨汁未乾,连忙缩回手。
这回小喜公公更使劲的点头。『无论非公子去哪儿,小喜定会追随到底。』
瞧著那行字,离非咬著唇反而不之如何是好,带点茫然地望著小喜公公带著疑惑的面孔,最终苦笑著垂下头。
「小喜,我不值得,我身边谁也没有,只有是非,别跟随著好……」眼看小喜似乎还想说什麽,离非连忙摇摇手制止。「我有些冷,你能不能替我端碗热杏仁茶来?过去我都不知道原来宫里有这麽润喉的茶饮。」
难得他有命令,小喜公公瞧来极为开心的领命而去。
确定小喜走远了,离非才小心翼翼下了炕,足踝上的铃铛微唯一响,他急忙伸手去压,整个人险些从炕上滚下,一时间有些狼狈。
这一动,怀里的东西滑了出来,轻巧地落在地上──是一方折起的素帕,掀开的地方露出细柔的浅色夹著丝缎般乌亮的发丝。
他的发与父皇的发……
晃了神,这回离非没稳住身子狠狠地衰在冰冷的地面,铃铛猛地乱响起来,被压在身下的左臂隐约发出了异响,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瞧著那混在一块儿却泾渭分明的发丝。
他一直带在身上,却再也不敢瞧……
结发……那时候,他本想将自己的发与临的发结在一块儿,然而他的发却不够长,最终没能结在一起,只能这样散乱的混著,什麽也不是……
轻叹口气,想这些又有何用?留著这什麽也不是的断发又有何用?
身子摔得有些疼,他仍尽量小心地撑起身子,左肩疼得让他头皮发麻,几乎没法子动弹,但他还是捡起了那方包著断发的素帕,再次包紧。
小喜应没这麽快回来才是,茶水房有些远,就算不在皇宫中,父皇依然不乐意有人知晓他的存在,总是小心翼翼的防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