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莫多情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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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诸多的事务终于了解,日头业已高高升起,赵靖宣走到遏云楼,远远望见宫女太监们都候在了外面。
“怎么不在里面伺候着?”他微皱了眉头问道。
小太监忙跪地答道:“禀皇上,严大人已走了。”
“走了?”赵靖宣却似并不惊讶:“几时走的?”
“走了已有半个时辰了,严大人起身后奴才送了热水欲帮大人梳洗,大人不准,自己洗了,又稍吃了点早膳,便说要回府,奴才备了车辇亲自送大人回的府。”小太监谨慎道。
赵靖宣点了点头,自己走了进去,榻上已收拾干净,他坐上去,伸手轻抚了抚锦缎绣枕,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
严非台坐在湖边的小亭中,面对着开阔的湖面独自出着神,天高日朗,一派和煦畅爽,清风阵阵带着水气扑面而至,拂乱了他的发,他似也不在意,半眯着眼睛望着粼粼的水面,恍惚间好似看见了那人的眼波一般。
小厮们候的远远的,心中纳罕却不敢多言,眼见主子从早上坐到几乎日落,命人备了酒,却是只捏着酒杯未曾喝上一口,不禁暗暗揣度是什么家国大事让自家大人这般的忧心劳神,失魂沉思。
日头渐渐向西斜了下去,晚霞融了水边人清瘦的背影,严非台站起身,慢慢向前走了几步,腿脚都几乎麻木,他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方才发觉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犹是满着的酒盏,兀自笑了笑,倾手把一杯的酒都洒入了湖中,水里的鱼向着涟漪起处聚集而来。
“此醉愿能与君同。”严非台出神地望着聚拢的鱼群,轻声喃喃道。
“少爷,清淮方才过来说,傅大人今晚怕是来不了了。”墨童垂手说道,神情落寞,已带了三分的失望。
苏远卿抚琴的手顿了顿,轻声问道:“又是哪位大人唤了他去吃酒么?”
“是兵部尚书初信初大人,清淮说傅大人此番是实在推脱不过,方才没奈何去的。”
“去便去了,同僚间聚宴吃酒本就是常事,说什么推脱不过没奈何的,”苏远卿淡淡苦笑道,“真把我当成牢栓着自家夫君的妇人了么?”
墨童抿着嘴没应话,默默退到一边从小桌上盛了碗龙眼粥端给苏远卿,傅耽书嗜甜,尤爱这用龙眼熬就的粥,每次他要来,苏远卿都吩咐厨房准备些,久而久之,下人们也便记得了,再不用吩咐,得了傅大人要前来的信儿,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去淘糯米剥龙眼。
“搁在一旁罢。”苏远卿望着琴弦道,指下泠泠清音随意地缓流而出,眉眼间淡然如山涧静水。
墨童见他不接,轻轻将青釉小碗放在了琴案边上,低着头向外走去。
“墨童,”却听苏远卿在他身后唤道,“你若饿了,便端下去吃了罢,我不想吃。”
墨童怔了怔,还想开口说什么,踌躇了半晌,终是一声不吭地端了桌上的大瓷碗退下了。
傅耽书在春风楼三层的雅间里,坐于席首,今日吃酒的人数众多,统共一二十个,皆是当朝官员,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皆全,枢密院,御史台亦有人参与,众官会聚,济济一堂,热闹非凡,俨然一个小朝堂。
楼中香檀雕窗,浅绿纱帘重重叠叠随着夜风拂荡,傅耽书靠了窗口坐,夜风扑面处,只觉心旷神怡,他在今晚的宴席上官职最高,被众人拱月敬仙一般地奉着,局促与无奈之外,也不禁要生出一股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旷然豪情。
席边有乐班抚琴奏歌以助酒兴,中间一青衣男子跪坐在古琴前,拨弄着一首《渌水》,傅耽书盯着他瞧,眉清目秀,姿态端庄,然只觉少了分风骨;闭目细听,音节舒缓,曲调优然,却亦是少了丝情韵。他兀自轻笑起来,心中忽的柔情萌动,生出许多归意。
酒过三旬,众人都已有些醺醺然,借了酒意,不复开始时的拘谨,或互相敬酒寒暄着拉络交情,或三五成群的凑在一处说话打趣,傅耽书连喝了几杯敬来的酒,有些吃不住,转眼间看见宋宁阁正一人低头小饮着,便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
“怎的,还在担心不成?”傅耽书揉着额头笑问道。
宋宁阁苦笑,方欲开口,看他微皱着眉头的样子,忙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关切道:“难受的厉害吗,怎么喝的这样多,要不要紧?”
傅耽书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喝了口热茶,看着他等他答话。
“担心什么,本不是我该担心的。”宋宁阁叹道,又露出一丝苦笑。
傅耽书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又听他道:“其实我如何不明白,他谪仙般的人物,怎会将我放在眼里。”
“宁阁……”傅耽书听的怅然,抚了他的手臂想要安慰,宋宁阁却一笑道:“傅兄,你与苏兄真正是天仙一样的当对,羡煞我也。”
傅耽书面上一红,说不清是羞涩赧然还是柔情喜悦,“我与远卿,”他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捏着酒杯兀自出神般笑起来。
“傅兄与苏兄是如那钟子期与余伯牙转世,世上再没比对方更知心的人了。”宋宁阁借了酒力,也不复平素的讷然,接着傅耽书的话道。
傅耽书但笑不语,许久才轻声道:“说的倒也恰当。”自己又添了杯热茶,品了口,幽幽道:“这世上,我失了远卿,远卿失了我,便都再活着没意义了。”
这话若在平时,他定是不会讲,毕竟不是小儿女间的情情爱爱,打情骂俏山盟海誓不怕叫旁人听了去,此刻酒后吐真言,不觉间溢出满满的认真与怅惘,宋宁阁呆呆望着他,心中亦一阵微动,转而想到自己,又忽而一阵隐隐刺痛。
“宋兄,”傅耽书忽然起身道,“我先行一步了。”
宋宁阁似还没反应过来,傅耽书已向众人告辞,不顾纷纷的挽留,只说自己累的紧了,又贪了杯,身子不适,便走下楼去。
傅耽书上了轿,命人向苏府走去,天色已很晚,路上行人稀少,轿夫却也似困乏了,一路上行的并不如何快。
到了苏府大门外,四周万籁俱寂,惟有蛩鸣声声,更鼓阵阵,傅耽书不禁踟躇起来,不知苏远卿可已睡下了,来回踱了一阵,终于还是轻轻扣了扣门,过了片刻,小厮开了门,见是他,有些惊讶。
“你家大人可睡下了么?”傅耽书问道,心中竟隐约带了些忐忑。
小厮摇头,忙把他让进门来,傅耽书心中喜悦,自己向后厢走去,到了中庭,隐隐听见一阵琴声传来,便停下脚步,凝神细听起来。
新月高挂,淡云扰扰,庭中竹影依稀,碎碎作响,如细细揉擦在人心上,微微的生痒,和了琴声,更觉好似天宫之籁,直欲不知天上人间,今昔何年。
站了不知多久,傅耽书才回了神,轻轻向屋里走去,苏远卿独自坐在琴案前,一旁高架了盏有些昏暗的素色宫灯,专注地抚着琴。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傅耽书悄声推开门,边走近边吟道。
苏远卿微微怔了一下,淡淡一笑,手下却不停,继续弄着弦,傅耽书挨着他也坐在藤簟上,略仰了头闭目凝听着。
月静人谧,好夜如水,琴声铮铮错错,清而情韵饱满,柔而风骨峥嵘,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恍若身置九重云霄,月上寒宫。
“巍巍乎志在高山。”傅耽书轻声道,闭目微笑,仿佛梦呓一般。
苏远卿仍不答话,好似不曾听见,只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琴弦之上,十指之间。
“洋洋乎志在流水。”过了片刻,傅耽书又轻声道。
苏远卿眉间展了一丝笑意,眼中似有柔情流动,却又看不真切,手中的音渐渐歇了,终融进夜色了一般再不闻痕迹。
傅耽书一手环了他腰,额头抵在苏远卿肩上,“远卿,你我可是那钟子期与余伯牙转世?”
苏远卿轻笑道:“你是吃酒吃醉了罢?”
“这世上,你失了我,我失了你,都再寻不到知心的人了,”傅耽书兀自喃喃道,声音隐着些许醉意的怅然,却分外的动情,“也都再活着没意义了。”
苏远卿心中一动,涌上一股热流,不禁握住了他的手,傅耽书却像被惊醒了一般,抬起头来,望着苏远卿的脸庞,轻笑了笑,目光有些迷蒙,转而见了琴案上的青釉小碗,盛了龙眼粥,却都已冷的透了,只觉心中蓦地一阵酸涩,伸手将苏远卿紧紧揽入怀中。
“中秋过后,我欲上书进言。”杜回波缓缓摇着羽扇,闭目沉吟,手边一盏青瓷茶盏,浮了几朵白菊。
严非台正在书案前翻着桌上的经卷,似是漫不经心地淡淡道:“夫子欲言何事?”
“变革之事。”杜回波依旧闭着目,如午后小憩般闲适。
严非台手下一顿,蓦地抬头,“变革何事?”
“兵事。”杜回波睁开眼,眸中隐着三分凌厉,三分肃然。
严非台望着他半晌,忽而一笑,“夫子终于要对梁承崇有所行事了么?”
“变革之事体观重大,岂只为一己之争,更是为江山社稷,安民固国。”杜回波抚着长髯,握扇的手不觉停了,搁在膝上,望着严非台郑重道。
严非台略低了头看着书案,手指在经卷上摩挲而过,“夫子决心已定么。”
“昔日幼帝即位,我负先后所托匡扶社稷,为相十数载,权荫一方,却终是随众循旧,难有所为,如今年已老矣,若再不能为我大宋除弊添益,便真妄负一世相名了。”杜回波沉吟,一手紧握了扇柄,“况且梁承崇权势愈重,朝廷重臣多有深结,其势不可不削。”
“如此,”严非台拣了一册《南华经》卷在手中,抚了抚微微皱蜷的纸边,“非台定助夫子成事。”又兀自轻笑,“夫子研读玄经越发的勤勉了,当真要做世外神仙了么?”
杜回波亦是一笑,转眼间便没了方才的端肃,重摇起手中的羽扇,悠悠叹道:“徒有慕仙之心,难得寻仙之机,身在这尘世之中,能做到不执念,不妄求,便已是大逍遥了罢。”
三日之后,中秋大宴。
侍婢鱼贯,百官云集,琼浆溢盏,珍馐琳琅,集英殿八角彩灯长龙而列,一时流光溢彩,恍若仙宫。
大殿之上按了官阶等级列座,杜回波与梁承崇遥遥相对,同在首位,目光触上,皆拱手一笑,一派太平和乐。
少顷,皇帝升坐,赵靖宣穿了朱红色通天冠服,愈发的衬白了一张脸,依旧是温如春风的笑意横盈,众人立刻伏地叩首,三呼万岁。
“今日中秋佳节,朕与众爱卿共享盛宴,但求尽欢一醉,不求恪守陈礼。”赵靖宣坐于龙椅之上俯视群臣,朗声道,“席筵之上,惟有相饮千杯犹不够的知己豪朋,没有官阶大小地位高低,亦无上下之别尊卑之差,众爱卿可明白了?”
众人忙又叩首谢恩,方才起身入座,杜回波与梁承崇先后向赵靖宣进了酒,又率领百官敬酒,再等赵靖宣举杯受饮了,一干规矩走过,座下才渐渐活络热闹起来。
众人凭了圣上旨意,不顾及官位高低地饮作了一团,朝中许多人本就嗜酒,今日手持满杯美酒御酿,相对皆是王孙诸侯,更是豪气横生,忘乎所以,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一派宴乐升平。
严非台坐在杜回波身边,冷眼看着面前醉相百态的众官,仿佛只在看一场大戏,而全然身处另一方天地。
“严大人,”有人走近唤道,严非台抬头,却是那吏部侍郎周揖贤,只见他一手高擎了杯笑道:“大人年少才高德华盖世,我对大人心怀钦崇,仰慕不已,一杯薄酒略表心意。”说罢便仰首饮尽,他与严非台本是同年,不过他才华学问皆是平平,靠了裙带关系才得到如今官职,这人学问虽不好,却从来是一板一眼恪守祖宗圣贤的规矩,丝毫不敢出半点差错。严非台一向对他轻视之极,便只静静立着,等他喝干了,才淡淡道:“多谢周侍郎好意,只是我向来不胜酒力,这杯酒怕是受不得了。”
周揖贤还犹自陶醉在美酒的余韵中,闻言恍然怔住,他满兴而来却兜头遭了一盆冷水,怒也怒不得,笑又笑不出,真正尴尬窘迫到了家。
严非台却是似看不见他一样独自坐了,再不抬头瞧他一眼。
“周大人严谨敬贤之名朝野皆知,连老夫我也心生钦佩,今日且受老夫一敬。”却见杜回波起身举杯道。
周揖贤又是一楞,忙双手捧杯躬身道:“得饮大人一杯酒,下官死而无憾了。”
“周大人太过言重了。”杜回波笑道,缓缓将杯中酒喝尽。
周揖贤喝了当朝宰相的敬酒,激动地满面红光,双手微抖,又俯身拱手向杜回波倾诉了一番景仰之情,众人瞧见了,也纷纷地围上来作揖唱喏,敬酒寒暄,说到动情处,更是“贤兄”“贤弟”地亲切称呼起来,言笑宴宴,和乐融融。
严非台独自坐在一旁,好似周围的喧攘全与他无关,悠悠然在面前的瓷盘中拣了枚清蒸桂花蟹,专心致志对付起来,这蟹子是阳澄湖上贡的新蟹,体大色鲜,圆润饱满,但是外壳极硬,双螯铮铮,一副宁死不屈的光景。严非台弄了半晌,仍是毫无进展,轻叹了口气,盯着蟹子看了会儿,正欲再动手,无意中抬头,却见高坐在龙椅之上的赵靖宣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严非台不禁微微一怔,竟似有些羞赧,也对着赵靖宣笑了笑。
两人正对视间,小太监童赐手执一个红釉描金的托盘走到严非台身边,低身道:“这是皇上赏给大人的。”严非台低头去看那盘子,里面盛了两只业已剥好的桂花蟹,蟹肉莹白,鲜香盈溢,还犹冒着热气。
赵靖宣看严非台接了盘子,又举目望向自己,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深,一双眸子水光潋潋,好似溺了千般的柔情在里面,一手举了白玉盏,对着严非台遥遥一敬。
严非台望着他向自己举杯,忽而展颜粲然一笑,玉琢似的脸上盈了生动的颜色,也举起手中的琉璃盏,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大宴正到酣处,忽听得有人高声宣道:“福亲王到——”
众人都停了杯,只见一个同样身着朱红色华服的男子款步进得殿来,这人修眉荧目,英朗不凡,却生了一张娃娃脸,凭添了几分稚气,让人心生亲切。
“臣弟来的晚了,还望皇兄恕罪。”赵庆辕跪地抱拳道。
“快平身,”赵靖宣招手道,“此次围场之猎,收获可丰?”
“托皇兄的福,收获颇丰,”赵庆辕笑道,“得了几匹皮毛上好的紫貂,改日叫人做成围脖进献给皇兄。”
“好,”赵靖宣亦是一笑,又对众臣道:“近日福王爷满胜而归,更该好生庆饮一番。”
众人忙连声道是,恭贺不绝,大殿之上顷时又热闹了起来。
赵庆辕一连被人敬了数杯,有些吃不住,便退到了一旁,寻了个位子坐了下来,拿起一块密云饼正欲往口中送,却蓦地感觉身上一阵冰凉,低头去看,却是身边一人只顾了出神,把手中的酒盏倾斜了也不知道,洒在了他的锦袍上。
他端详了那人一会,好象对这人全无印象,又寻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那如遗世独立一般独坐着的三司使严非台。
赵庆辕轻咳了一声,宋宁阁猛的回神,手里一颤,大半杯酒又洒向了赵庆辕。
“这,这……”宋宁阁一时失措,“下官实属无心之举,王爷恕罪。”
“无妨,”赵庆辕轻笑道,“反正方才已经被你洒过一次了。”
宋宁阁闻言微怔,起身欲跪地谢罪。
“如此不是更有意趣?”赵庆辕一手止了他,“世人多用熏香熏衣,我用酒香染衣,倒是更高明一筹。”
宋宁阁面上一红,讷讷道:“啊……这……多谢王爷宽宏大量。”
赵庆辕看他红了脸,心中觉得有趣,问道:“你在何处任职?”
“下官是光禄寺卿。”宋宁阁恭敬道。
“光禄寺?如此你便是精通厨艺了?”赵庆辕笑道,他这话本是玩笑,却不想宋宁阁一本正经道:“下官对厨艺确是略知一二。”
赵庆辕一楞:“确是略知一二?有道是君子远庖厨,你怎么会精通了此事?”
“大概是因为,下官并不是君子,不过一介凡子罢。”宋宁阁轻声道。
“你方才看的,可是计相严非台?”赵庆辕见他尴尬便转了话头。
宋宁阁闻言面上愈红,低声应道:“是。”
赵庆辕看着他脸上的陀红,比醉酒之人更甚了几分,惶惶然低垂的目光竟使人不禁心生怜意,不觉轻叹了口气,“你独自于此茕茕落寞,岂不辜负了月下良辰,今日我陪你对酌几杯,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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