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非台听他说话,心中突然一阵微微异动,想起那天的事,整颗心更是忽地一收,却仍是淡然恭敬道:“谢皇上挂怀,臣如今已是大好了。”
“如此便好,朕也好放心了。”赵靖宣轻笑道,他与人说话一向温和亲近,众臣子们听在耳中,却也未有过多的疑心。
下了朝,严非台慢慢踱着向宫门外走,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他转过身,见是宋宁阁略带忙地正赶过来,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
“严……严大人,”宋宁阁在他面前站定,却或许是因为赶的急了而气喘,一时说话也有些磕绊。
“宋大人有何事?”严非台望着他,玉琢似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我,我只是想问问,严大人的病可都好了么?”宋宁阁低着头,声线里略带了不安。
“谢宋大人关心,方才我已对圣上说过全都好了,莫非宋大人没听见么?”严非台微微笑道。
“是,如此便好,”宋宁阁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严大人日后要小心些,莫要再伤到了自己才好啊。”他说话时虽有些讷讷,语气里却全是近乎急切的关心。
“宋大人,”严非台顿了片刻,突然一手抚了宋宁阁的手背,“宋大人的情意,严某记下了,我在病中的时候,还要多谢宋大人的探望关询。”
宋宁阁浑身微微一颤,犹自强作平静道:“大人言重了,宋某愧不敢当。”严非台手上的温度似是传进了他心里,一丝一丝地沁染着,宋宁阁直想反握住那人的手,抛开这僵硬客套的官中作态。
严非台似是毫不在意,转了身欲要离开,却被宋宁阁猛的扯住了衣袖,不由得略带惊讶地望着他。
宋宁阁自己也是一惊,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忙松了手,满脸通红,他天性本就淳厚的有些木讷,又是自小只与书卷打交道,为人处事方面生疏的很,现下涉了这个情字,便更是迷糊到家了。
“宋大人可还有事?”严非台缓缓问道,却已带了三分的冷意,他为人一向是孤傲清冷,如今少年得志,难免有些自重自负,看到宋宁阁那一副欲说还休,嗫喏气短的样子,心中不禁颇为不耐。
“严大人,”宋宁阁似是鼓起勇气般道:“可否赏光到敝舍一叙,共赏这暮春之色,卑职刚得了些银团好茶,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多谢宋大人美意,只是今日有事务在身,还是日后再行叨扰。”严非台本来便不喜欢与人结交,想也不想便加以拒绝。
可这话听在宋宁阁耳里却如一把小刀一般,他虽本也没抱什么期望,但听严非台亲口回绝,还是一阵的难受,偏偏嘴上还要客套着:“是,严大人病疾初愈,本应好好休息,是我唐突了。”
严非台淡淡一笑,便推手告辞而去,只留下宋宁阁一人站在原地,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久久才长长地轻叹一声。
天已近五月,渐渐的有了些热起来的光景,这时却是凉爽的很,加之天色还早,街上没什么人,更让人觉得清静畅快,严非台便让轿夫停了,走下来活动筋骨,晨风飒飒,忽觉得意趣甚然,索性自己慢慢踱着向府中走去。
却有那早起经营小营生的,见了这身穿绛紫官袍的人物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八抬的大轿跟在身后,忙吓得躲闪避过,说来在天子脚下,纵然只是市井小民,也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的,可是平日里那些大人物从都不肯轻易抛头露面,见着的也只有轿夫侍卫和厚厚的门帘,今天这位官老爷却自己悠悠然散起步来,也确是罕见了,又见这人虽穿着三品以上的紫色官袍,年纪却轻的很,长相又如此清丽俊美,不禁更加的惊讶。
严非台也不理他人的惶恐惊奇,只颇有闲趣地自得其乐着,倒像是在野外紫陌踏青,全不管这是市井大道。想起方才宋宁阁的样子,严非台轻轻地一声笑,这笑里却是依稀带了三分的轻屑和不以为意,这样的书呆子,如何在官场立足,如何想要亲近他严非台。
“大人还是上轿吧,此般劳累,小的恐大人的身子吃不住。”贴身的小厮忍不住开口劝道,以这般速度,不知几时才走的到,眼见着躲避的人越发的多,自家这公子爷却似毫不在意。
“怎的,我还成了那娇贵的女儿家不成?”严非台淡淡道,全无上轿的意思。
“小的不敢,小的不是这个意思。”素知主子的脾气,小厮也只有继续垂手跟着。
待回到严府时,日头已经高了,门口停了顶饰宝红木雕的小轿,严非台微微皱了眉,他素来不喜与人走动,官场上的周旋寒暄于他来说倒像是受刑般的熬不住。小厮刚想询问,见主子已沉了三分脸色,也再不敢开口,只默默跟着往里走,气氛一时竟有些沉抑。
严非台承了夫子杜回波的真义,府中园子虽大,亦是简单朴素的很,并不见姹紫嫣红工整精妙的花卉,他一向喜欢素雅,只种了些白玉兰,此时花期已过,惟留了几丝若有若无的余香,隐约间却似更是撩人。
进了大门没走几步严非台却是一惊,只见一人背了手站在假山石下正在等待,正是当今皇上的贴身近侍,那人见了他,忙趋身走了过来:“严大人,你可回来了,圣上正等着呢。”
见严非台有些怔忪,小太监童赐接着道:“大人不知,今个儿下了朝,圣上便突然命人备了轿辇便服出宫,直奔大人府上,大人却还没回来,圣上命奴才在此候着大人。”
严非台心中纳罕,拱手道:“有劳公公了。”童赐便引着他往园子里走去,这虽是在严府,小太监却似走的车轻路熟,倒让严非台生出几分作客的感觉。
赵靖宣立在湖中的小亭里,一袭轻便的水青色夏袍,锦带玉冠,不知情的人见了当真要忍不住叹询是哪家的公子生的这般形容贵气,态度风流。严非台远远看见亭中的人影,心中隐隐慌动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四平八稳,走到亭中,一撩官袍跪了下来:“微臣严非台叩见皇上。”
“爱卿这是跑到哪里去了,真正让朕好等。”赵靖宣回过头笑道,却没有半点的责怪之意,语气十足十的温和。
“微臣不知圣驾光临,罪该万死,请圣上责罚。”严非台再俯一俯首道。
“你看朕可有半点要怪罪你的意思么?”赵靖宣说着一手将严非台扶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要这些个虚礼做什么。”
严非台看着赵靖宣白皙修长的双手,面上一热,他虽是年少得志,却一直溺于诗书,未经人事,每每想起那日的事便总是忍不住的慌乱羞赧,这般女儿似的作态,自己也不禁懊恼,却又无法控制。
“以后除了朝堂上那些免不了的,你我之间不必再讲究这些恼人的大礼了。”赵靖宣仿佛没看见严非台一瞬间的无措,继续说道。
“谢陛下恩典。”严非台轻轻弹了弹长袍,似乎有些窘迫。
“朕十分喜欢你的园子,大红大紫看的厌了,这样的清丽素雅,随意自然倒真是留恋的紧。”赵靖宣悠悠道,笑的云淡天高,一派清朗。
“圣上谬赞,臣惶恐。”
“爱卿怎么如此拘束。”赵靖宣望着严非台微笑道,“朕当真这样可怕吗,非台?”
严非台微微一震,抬头对上对面人的目光,细长的眸子恍若三千弱水,波光粼动,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人当真是皇上,当真是位尊九五,权荫天下的那个人?出神处便只嗫喏道:“君臣之礼,臣不敢逾越。”
赵靖宣转头望向湖面,状似不经意地淡淡道:“莫非除了君臣之道,你我之间便再不能有些其他?如此朕当真要伤怀了。”
严非台怔了片刻,目光带了茫然与诧异,言语间却仍是谨慎刻板:“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赵靖宣背对着他轻轻笑了一声,笑里却又似带着叹息,静默了片刻,忽然道:“朕瞧你这小亭中的对子好的很,‘庾楼疏月闲映水,楚台好风畅入怀’,闲雅放逸,不知是谁的手笔?”
严非台躬身道:“臣惶恐,是臣的陋作。”
赵靖宣凝目注视着联上颜体行书的字迹,笑着叹道:“朝野皆言卿是天下第一才子,看来此话不假。”
严非台再低一低身子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非台,”赵靖宣忽然一声轻叹,凝视着他,“我不过想与你说说话。”
严非台抬起头,楞了片刻,道:“臣恭听陛下教诲。”
赵靖宣苦笑一声,“朕虽贵为一国之君,但有时却是天下最凄惨的人,就算是市井里摆摊子的小民,土地里劳耕作的农民,怕也都有个能实打实交心说话的人,偏偏是朕,真正高处不胜寒,坐拥天下,却是知己难求。”
严非台看着他,见他眸子里泛起的寂落之意,心中轻轻地一紧,不禁也叹息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朕那一班的朝臣,虽是日日高呼吾皇万岁,誓死效忠,却又有几个能解得朕的心思,君臣之义,便是仅止于君臣,这自古的规矩,朕何尝不明白。”赵靖宣一手扶着阑干,手指映在红漆上,分外的苍白,悠悠道:“人人以为与朕作知交那是赌上命的差事,不知朕也有七情六欲,你又何曾见过朕无缘无故地砍人头,朕有的时候是真的想找个人与朕真心的亲近亲近,”顿了一顿,一双眸子望着严非台,“非台,你可愿意么?”
严非台看着他眉眼之间的神色,心早已不知不觉间软了,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好。”
赵靖宣展颜一笑,“好,今日且你我相称,抛开那些恼人的礼数,备上好酒,一醉方休。”说着转身向候在一旁不远处的小太监道:“童赐,速速回宫取两坛新近上贡的九酿春,我要与非台畅饮一回。”
小太监领了命急急而去,赵靖宣走上前状似随意地牵起严非台的手,拉了他到石桌前坐下,严非台面上一热,轻声道:“请陛下容臣先去换了朝服。”
“好,”赵靖宣微笑道:“你且去,我在这里等你。”
严非台脱了朝服,却又不敢穿的太过随意,挑了件颇为郑重的宽袖长袍,配了玉带,走出门去,又吩咐下人准备酒菜,仆人本不知来的是什么人物,但见到主子谨慎郑重的样子,也猜出了八九分,忙诚惶诚恐地领命去了。
赵靖宣一个人颇有闲趣地喝着茶,见严非台匆匆地赶了过来,只觉得眼前一亮,波光潋潋的眸子弯了起来,缓缓道:“君之风姿,当世无双。”
严非台一路赶的有些热,面上也微微泛红,“陛下莫要再拿臣打趣了。”又正了身子拱拱手道:“方才让陛下久等,臣罪该万死。”
赵靖宣皱了皱眉头:“我说过今日只你我相称,你一再跟我讲这些虚礼,可是要抗旨不遵么?”
严非台抬眼看着面前的皇帝,忽而一笑:“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靖宣盯着他微微楞了片刻,同样展颜一笑,云淡天高。
小太监取了酒,仆人们上了菜,湖风阵阵,鸟鸣花幽。
酒过三旬,严非台已是微醺,淬玉般的脸色飞了红,也褪去了初时的拘谨,陶陶然把玩着酒盏道:“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赵靖宣笑着和道:“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酌。
“快哉!”赵靖宣道,“我已有多年未曾如此尽兴了,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亦从未如此畅饮过。”严非台微阖了眼道,“难怪自古多少名豪英雄,墨客骚人皆沉耽于此,今日一试,方知果真‘此中有真义’。”
“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也是靠了它,人世间的许多想做又做不得的事,怕都要由这杜康大人成全了。”赵靖宣悠悠道,又向着严非台举举杯,“人生苦短,难得一醉,今朝有酒,不欢何待。”
等二人终于停了杯,日头已有些偏西,严非台醉眼迷蒙,玉面染红,一手支在桌上扶了额头,颇有些支撑不住的光景。赵靖宣却没什么醉意,向着严非台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扶了扶他的肩,柔声道:“我这便走了,你好好歇息罢。”
严非台迷糊间应了一声,再没什么反应。
一旁侍侯的仆人见这位大人物要走,自家主子却是动也不动,忙趋身向前去唤严非台,赵靖宣抬抬手止住他,小厮们便跪了一地。
赵靖宣站起身径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此处风凉,去取件衣服给你家大人盖。”小厮叩头应是,等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了,那身影已经走的远了。
转日上朝,严非台犹还觉得头隐隐作痛,恍恍惚惚全不知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散了朝,一手揉着太阳穴正欲向外走,却听有人唤道:“严大人。”
严非台转身,见是宋宁阁,淡淡道:“宋大人何事?”
“我见严大人今日精神差的很,可是病了么?”宋宁阁关切道。
“无妨,多谢宋大人关心。”严非台敷衍道,心下颇为不耐,拱拱手便跨出殿去。
宋宁阁的话卡在嗓子里,呆呆望着那渐远的身影,兀自一声苦笑。
严非台一个人慢悠悠走着,只觉得头昏脑涨,不禁暗叹这世上的逍遥乐趣都是要索代价的,但想起昨日的那番痛饮,心底忽地动了一下,嘴角也莫名地牵起一丝笑意。正独自胡思乱想着,忽听得有人道:“严大人请留步。”
严非台抬头见是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纸包。
“这是皇上命奴才交给大人的。”小太监躬身道。
严非台接过纸包掂了掂,“有劳公公了,却不知这是何物?”
“回大人,是宫里秘方的解酒汤剂,圣上命奴才转告大人,说这药灵的很。”
严非台望着那包药,轻轻一笑,道:“劳烦公公转告皇上,臣感激不尽。”
宋宁阁在大殿上踌躇了半晌,直到小太监来问,方才一个人寞寞落落地往外走,没走多远,却碰见傅耽书一干人。
“宁阁,”傅耽书唤道,“怎的一个人在这里?”
宋宁阁楞了一下,强笑道:“方才与人寒暄,耽搁了。”
“甚好甚好,”一旁的吏部侍郎周揖贤道,“宋大人来的巧,正好与我等一起去吃酒,城南的春风楼来了个不错的乐班,小曲唱的妙,今日下官做东,还望各位大人赏脸。”
众人一听来了兴致,纷纷道好。
傅耽书道:“不巧的很,今日我已有了安排,恐怕要扫各位的兴了。”
“当真是扫兴的很,傅大人,今日难得我们都有闲暇,有什么事,就不能先搁搁吗?”周揖贤皱着眉道,傅耽书为人一向温文和气,人缘极好,因此那些职位比他低的官也不如何忌惮他,说话间十分亲切随意。
“周大人说的极是,有什么比吃酒寻乐更重要的?”兵部尚书初信朗声道,意气风发,豪爽无边。
傅耽书苦笑道:“诸位的盛情在下心领了,我看各位兴致这般的好,少了我一个也算不得什么。”
“不知傅大人到底有何要事?”宋宁阁问道。
“有些事务,要到翰林院走一趟。”傅耽书道,抬头看了宋宁阁一眼。
宋宁阁心下了然,笑道:“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傅大人有事在身,我们还是莫要勉强了罢。”
“是,原来傅大人有公事,大人勤于政务,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实为我等之楷模,下官惭愧之极,惭愧之极。”周揖贤听罢肃然起敬,拱手拜道。
“不敢当不敢当,”傅耽书回拜道,“今日扫了诸位的兴,十分对各位不住。”
“傅大人有事便快些去吧,莫要叫翰林院候着大人的官员等急了。”宋宁阁笑道。
众人又客套了一番,傅耽书才终于脱身,上了候在一旁的轿子。
苏远卿埋首于书堆里,一面小心地翻找着一卷卷泛黄的古籍,一面在纸上抄录,墨童站在一旁把他看过的书卷罗整齐,屋子里满是纸墨香气。
傅耽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方才轻轻推门而入,苏远卿抬起头,望了他片刻,轻笑道:“我还当是哪位教书先生。”
傅耽书低头看看身上的灰色儒衫,又伸手摸了摸头上儒巾,佯叹道:“果真老了么,还当你要把我认成赶考的举子。”
苏远卿淡淡一笑,“举子哪有大人这样的轩然气度。”
傅耽书也拱手笑道:“苏翰林面前,在下不敢称气度二字。”
墨童望着他们两个,低着头轻轻走出门去,傅耽书看着他合了门,走过去坐在苏远卿身边,拿起一本书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