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详了端详聂十方惨白的脸色,语气中充满感情的道:「你看看你,俺就说你不会保养身子,这几天没见,又有些瘦了,这脸色怎么也这样难看呢?惨白惨白的,没事儿,你放心,那些虽然是毒蛇,可做熟了就没毒了,而且都是大补的好东西,尤其这是初秋,进补是最好的了,你厨房里的人要是不会做蛇羹,俺去给你做,俺做别的不行,做蛇羹可拿手呢。」
「你……」聂十方只说出一个字,其它的暴怒都乖乖憋回肚子里去了,而且说来也怪,他盛怒之下来到这里,本来是立意要把朱未赶走的,反正给一大笔银子也就是了。
可是朱未这样一番关切的话说下来,他的怒火奇异的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看着他那张带笑的脸,小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一般,显得格外讨喜,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想的居然是:或许,朱未做的蛇羹味道真的会不错。
「好,那就拜托你了。」聂十方嘴角竟然也露出一个微笑:「等做好了你也吃一些,你看你这几天也瘦了。」
于是,那些倒霉的蛇就这么做了牺牲品,而把它们聚在林外准备晚上练功的主子根本就忘了替它们讨回公道的事。
皓月当空,聂十方精致的卧房内,两个人相对而坐,面前是一大碗香气四溢的蛇肉羹,养尊处优的大寨主今晚头一次发现,原来蛇羹这东西竟是如此美味。
「俺当年养着一头花猪,胆子可大了,晚上有狼进来叼猪的时候,花猪竟然率领众猪拼死反抗,把那只大尾巴灰狼都赶走了。」朱未一边吃,一边说着自己以前养猪的趣事,让聂十方听得津津有味。
「不对啊,听说猪最怕狼,狼去叼猪的时候都是叼着猪的耳朵,然后用尾巴做鞭子,那只猪就会乖乖的跟着它走了,怎么你的花猪竟然知道反抗?」
因为常年住在山上,和狼一直有着比较密切的接触,所以狼的习性聂十方还是懂得一些的。
「嗯,俺也不知道啊,后来俺想,会不会就是因为俺把掩的猪训练的个个能干,所以它们敢和可怕的大灰狼战斗……」
不等朱未说完,聂十方就含笑问道:「所以以后你就更加勤奋的训练你的猪,让它们在山路上也能健步如飞是吗?」
「是啊。」朱未的表情黯然下来:「俺养猪是为了活命和吃饭,它们长大了,俺就得卖掉,俺知道卖了它们就等于是把它们送上了死路,俺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局,所以俺只能让它们在俺手里的时候,能好好的活着。」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俺训练它们,也是奔着它们长膘长得慢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没想到这样竟然让俺的猪越来越好卖,它们都说俺的猪肉好吃,俺既开心能多挣点儿钱,又心疼俺的猪,但是没有办法,就像俺现在养的猪,过年的时候也得杀掉,这个俺知道,所以聂公子,等到杀猪那天,你让俺下趟山好不好?俺听不得俺的猪惨叫……」
说到这里,朱未的头慢慢垂下,两滴晶莹泪珠落在蛇羹里,荡起小小的涟漪,然后无影无踪。
聂十方呆呆的看着那张脸,说实话,他知道这张脸很平凡,朱未爱哭的个性也并不是他喜欢的,但此时看着朱未放下筷子,两只手扭在一起,垂着眼不敢看他,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就又泛上那股深切的疼惜。
「谁说要把你的猪杀了过年的?」聂十方一拍桌子:「放心吧朱朱,不杀,我们一头猪也不杀,一直把它们养到老好不好?谁要敢打你的猪的主意,我就把他宰了过年。」
他情不自禁的抓住朱未的双手,又替他擦去眼泪:「好了,别哭了,蛇羹都凉了,你放心,那十只猪的命运我说了算。」
朱未抬起头震惊的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开心的不知该怎么办好,头一会儿低下去,然后又抬起来,嘴大大的咧着,嘴唇翕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最后,他跳起来挥着手转了好几个圈,如一个得了新衣服和糖果的孩子一般,最后猛然扑上聂十方,一把抱住他,「吧唧」一声就在他脸上亲了一个。
然后他才终于大喊出声道:「啊啊啊啊,太好了,俺的猪不用死了,俺的猪都不用死了,从此后俺的猪可以一直养到老,啊啊啊啊……」他就那么一路笑着狂奔出门。
聂十方呆呆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石化了,脸颊上似乎还留着朱未嘴唇的温度和那柔软美好的触感。他僵硬的抬起手,颤抖着摸过去,一点唾液沾上他的指尖,他着了魔一般的将指尖伸进嘴里舔了一下,是甜美的味道。
聂十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又赶紧爬起来喝了一口蛇羹,最后他彻底绝望了,在这样惊恐的心情下,他喝进嘴里的蛇羹竟然还是鲜美无比。
「果然啊,人是斗不过天的。」聂十方喃喃自语着:「半年,不到半年,只见了三次面,我他妈的就输了,而且输的这么彻底。」
他忽然抬头恶狠狠的望向天上明月:「好,我承认,我输了,你赢了,我……我喜欢上了朱未这个喂猪的家伙,你彻底的赢了,但是……但是你他妈的最起码要告诉我,我是怎么输的吧?我是……我是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爱上了那个喂猪的土包子,月老大人你总该告诉我吧?」
他徒劳的在地上转着圈子,最后颓然的坐在床上,因为他想起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自己是爱上朱未了,可是朱未呢?他对自己抱的什么感情,自己可还是一无所知啊。
聂十方在书房里,提着毛笔对着桌上一张素笺怔怔的发呆,已经两个时辰了,笔上的墨迹都快干掉,他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要怎么写?难道写千里吾兄或者是百川吾兄,速将你们当日追到心上人的过程寄来,小弟急需,切记切记吗?聂十方气的一把扔了毛笔,这样丢人的话他可写不出来,最重要的是,沈千里和江百川那两个家伙,他们追到李大喜和张大海的过程,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上来。
聂十方在书房里来回的踱着步子,怎样去追求朱未,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好几天了。一直到夕阳西下,他才迅速做了个决定:先去探探朱未的口风再说。
又磨蹭了半天,趁着半个月亮还没爬上来的时候,他支开了两个贴身随从,自己来到朱未的小院里。
屋内还燃着蜡烛,朱未显然没睡。聂十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来到房间的窗外,用手指蘸了口水捅破窗户纸,用一只眼睛向里张望着。
明亮的烛光下,只见朱未只穿着一件小汗褂,还开了好几个扣子,他正举着一样东西细细看着,那是一方绣着几朵黄花的洁白丝帕。
聂十方心里一凉,暗道莫非朱未已经有了心上人,这方丝帕就是他心上人绣给他的吗?这样精致的绣工,只能是自己山上的丫头,一瞬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是哪个不要命的女人敢勾引他的朱未。
再细看一回:不对啊,这丝帕怎么这般眼熟呢?然后聂十方忽然想起,这正是自己当初给他的丝帕。
没想到朱朱这样珍惜它,每夜睡觉时都要细细抚摸一回。他看着朱未把丝帕蒙在脸上,然后又慢慢将它拖到胸口,心里不由一阵狂喜:朱朱这样做,一定是把丝帕当作自己了,天啊,原来他也是这样深深的爱着自己,一瞬间,聂十方激动的几乎要拜谢这几天被他咬牙切齿咒骂的苍天和月老了。
「咦,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因为沉浸在过度的喜悦中,聂十方竟然没听见丫头的脚步声,他脸一红,暗道糟糕,这丫头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偷窥狂吧。
「哦,没什么,我过来看看朱朱过得怎么样。」他爽朗的大笑着,从丫头身边走过的时候丢下一句耳语:「敢把今晚的事告诉朱朱,小心你的舌头。」一边大笑着进了屋。
朱未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就要穿上搭在一边的衣服。聂十方按住他的手:「不用,这样就很好,夏日里天气炎热,不必拘泥。」其实是他想看着朱未这个衣衫有些不整的样子。
「聂公子,你怎么又过来了?」朱未很觉得奇怪,一边去给他倒了杯水。
「什么聂公子,都这么长时间了,别叫的这么生分。」聂十方微笑看着朱未,眼光色眯眯的只在人家裸露出来的大片肩膀和胸脯上梭巡。
怪不得沈千里和江百川自从有了老婆以后,就好像忘了自己和凤九天一样,别说,这要是天天搂着自己心爱的人,在山寨里逍遥自在,还真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
聂十方「咕嘟」一声吞下口口水,而旁边的朱未完全没发现身边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已经露出属于狼的一面了,还热情的问着:「那要叫你什么啊?俺只是个庄稼人,你可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呢。」
「就叫十方好了,听着也亲切些。」聂十方现在就是拼命的要使用一切有效手段把两人关系拉近,只有拉近了关系,剩下的才好说啊。
「十方?这好吗?」朱未有些犹豫。
「当然好,我做的决定,谁敢反对,啊,当然,朱朱你是完全可以提出不同意见的,你可不像山寨里我的那些属下。你在我心中可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啊。」
聂十方热情的暗示着,不过他很快的失望了,事实证明,在反应迟钝这点上,朱未一点也不比李大喜和张大海逊色,或者说,他压根儿就听不懂特别的存在是什么意思。
「好啊,那就叫十方吧,的确听着亲近些,反正你也都叫我朱朱了。」朱未痛快的答应下来:「不过十方,你还没说过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呢。」
「啊,我就是过来看看。」聂十方眼光瞄到被扔在床上的丝帕,一把捡了起来:「朱朱,刚刚我在窗外经过,不小心看到你正对这方丝帕爱不释手,为什么啊?」
他这番谎话可以遭雷打了,什么在窗外经过不小心看到,窗子都关着,除了偷窥,根本没有别的途径能看到。
如果朱未能够仔细的思考一下,他当然就会明白聂十方说的话是撒谎,不过很可惜,哦,不对,是很幸运,他是个土包子,思考这种东西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用到。
「啊,你……你都看到了?」朱未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起来,他迅速垂下头,期期艾艾的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啊,有门儿。聂十方险些兴奋的大叫起来:朱朱这种含羞带怯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苍天啊,月老啊,我错了,我不应该骂你们,你们对我很好,很不错,最起码没让我遭沈千里和江百川那样大的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不过就是好奇而已。」聂十方不动声色的问着,脑海里已经自动勾勒出一副画面,具体内容如下:
「你真的想知道吗?」朱朱忸怩羞涩的问他。
「当然!」勿庸置疑的语气。
「其实……其实……其实是因为俺喜欢你,所以每夜都……都忍不住把这……把这丝帕想象成你的样子……」说到这里,朱朱整个人都羞得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啊,朱朱,其实我也喜欢你,知道吗小傻瓜?」坦率说出自己的心意,然后化身为大灰狼扑上去,接着就是嘿休嘿休的先把洞房给办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朱未的话将聂十方拉回现实。
「当然。」勿庸置疑的语气,一切都在按照他脑海里的画面上演,聂十方觉得十分欣慰。
「其实……其实……其实……是因为俺小时候家里太穷,长大了也很穷。」朱未垂下头,却没有什么忸怩的神态。
嗯?似乎有点走样,跟他小时候和现在家里太穷有什么关系啊?聂十方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朱未:没关系,往下的发展不走样就行。
「因为……因为太穷,所以……从来没有摸过丝缎这种布料,更别提穿了,有一次摸了何少爷的缎子衣服一下,就被他……被他要了一百文钱,所以以后再也不敢去摸这些华贵的东西了。」
朱未抬起头来,满足的笑道:「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了一方手帕是丝缎的,还是你给俺的,是给了俺的,俺可以想怎么摸就怎么摸,摸多长时间都行,啊,那种触感又滑又凉,真的好舒服啊。」
秋风再次卷着枯叶从眼前刮过,聂十方已经露出了一半的色狼爪子就这样被一番话给生生的逼了回去。
日子过得苦啊,这是现在聂十方唯一的感觉。
看得到吃不到,尤其是饿得抓心挠肝的时候看得到吃不到,那种滋味有多么难受,聂十方现在是深有体会了,他觉得如果现在自己写一篇什么「色狼之可怜处」之类的赋,大概都能写出一本书来。
为什么?因为当色狼真的是太可怜了,哦不,正确的应该是说当一只有良心的色狼实在是太可怜了,因为没有良心的色狼如沈千里之流可以随时扑上去对李大喜用强,但是自己却不能对朱朱下手。
其实聂十方也清楚,他这么说实在是太美化自己了,如果朱朱是像李大喜那么倔,张大海那么凶,他早不顾一切的扑上去了。但是……
但是坏就坏在朱朱又胆小又可爱,就宛如一只长成了的翠绿可爱的大蒜苗,即便扑上去不算是摧残什么小幼苗,却也让他下不去手。
真是难办啊。聂十方望着窗外蔚蓝的天,感觉自己实在是世间最悲惨的土匪了。
朱朱现在大概是觉得聂十方变得非常和蔼可亲,所以经常跑过来和他说话喝茶,有时候上来了兴致,就会拉着他一起去看那十只被他训练的身强体健的猪。
聂十方现在即盼着他来又怕他来,怕什么,怕自己熬不住啊,那样还不吓坏朱朱才怪。
有时候他无奈之极,都会突发奇想,暗道要是那十头猪会说话,自己一定要拜托他们给自己做媒,或许娶朱未的事儿就有五成把握了。
「唉,人生还真是黑暗啊,什么时候我的光明才会来到呢?」聂十方在书桌前,强迫自己把账目上的数字都看进脑子里去,不过当然都以失败告终。
烦躁的站起身,他想去喝一杯水,忽见蔽日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大声道:「不……不好了主子……」
「又怎么了?」聂十方心里一惊,迅速在脑海中过滤可能遭到朱朱或者那群猪毒手的宝贝:不对啊,似乎没有,那蔽日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蔽日喝了一杯水,喘匀了气:「刚才有人过来报告说,朱朱……朱朱偷偷跟着弟兄们下山了。」
「蔽日啊,你和遮天最近的定力越来越退步了。」聂十方喝干了自己杯里的水,听到没有宝贝遭殃,他放下心来:「不就是偷偷跟着弟兄们下山了吗……」不等说完,他的眼睛就蓦然瞪大,一口水喷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朱朱下山了?他要逃跑?」聂十方是完全的慌了,又迅速转起脑子来:为什么?难道昨天对着朱朱流口水被他发现了?不对啊,那是吃饭的时候,不应该引起他的疑心啊。
那是自己梦见他光着身子梦遗的事被他知道了?也不对啊,这事儿连遮天蔽日都不知道啊,朱朱怎么可能会知道?
「什么逃跑?不是。」蔽日哀怨的看着自己被喷了一身水的新衣裳,再看看目光惊疑不定的主子:「主子你的定力也越来越差了,不但定力,连脑子都有些迟钝了呢。」
聂十方一瞪眼,吓得蔽日立刻陪上笑容:「主子你不想想,朱朱要是逃跑的话能不带上他那群猪吗?倒是你只要在山上把刀架在一头猪的脖子上,用千里传音术高喊着什么不回来就宰猪之类的话,保管他立刻就乖乖的回来了。」
「少贫嘴,说正经的,朱朱到底干什么去了。」聂十方表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却认真思考起用猪来威胁朱未这件事的可行性。
「那个……朱朱不是一直坚定的认为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土匪吗?我估摸着他几次要下山和我们一起劫富济贫,都被我们阻止了,所以这次干脆偷着跟兄弟们下去了。」
「走,快下山看看。」聂十方蓦然想起,今天是山东的兄弟们载了一大车的东西回山来,万一被朱朱当成了贪官污吏……他不敢再想下去,额头上被黑线排满了。
朱未此时就隐藏在山脚下的草丛里,他看着那些站在道边的山寨兄弟们,心里佩服的要命,暗道大家竟然敢明着站在这里劫富济贫,都是一群了不起的好汉啊。
前面的土匪们都是些来接车的小喽啰,哪里知道后面还跟着这么一号人呢,见过了一会儿车队还没有过来,一个小头目就领着众人回到山脚下的茶亭里,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