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何方----何求
  发于:2009年0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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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来就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在灯下坐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看一下。然而,窗口依旧黑着,事实上,一圈小楼都安静地黑着,只有楼梯间巨大的玻璃窗里透出刺眼的灯光。
他把车停在路边,心里乱纷纷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头脑里一片空白。低头看看表,秒针慢吞吞地挪着,夜漫长地没有尽头。
到底等了多久?十年,还是一秒钟?最后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被浓重的夜色映衬得分外单薄。叶晨看着他慢慢朝这个方向走来,半低着头,手插在裤兜里,虽然表情看不清,但显然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明明就从他车窗外走过,却没有半点反应。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他胸口,叶晨坐在车里,一动都不能动。他看着萧敏走到楼前,掏出钥匙开门,拉开大门的那一瞬间,似乎突然惊觉,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谁都没有动,一个仍然坐在车里,一个仍然握着门把手,只有目光胶在一起。
叶晨先反应过来,微笑了一下,推开车门下了车。萧敏立刻甩开手中拉着的门,疾步奔过来。他不笑,也不说话,默默地撞进他怀里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无声地将叶晨的心剖作两半。
叶晨把他放在副驾驶座上,自己也上了车,萧敏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叶晨轻轻抚摸他的脸,他才一把抓住叶晨的手,似乎仍然不相信:“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叶晨笑了,伸手把他搂在怀里,“剩下的内容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就回来了。”
怀里的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呢……你推开车门,我才知道是真的。”
叶晨低头亲他。大概是在外面走了一段路的缘故,他的嘴唇和脸颊都是凉的,连外套都透着凉意,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如果我能把你变小,我要把你藏在我的衬衫口袋里,走到哪里都带着,用我的体温暖着。
“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没多久。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出去玩了?”
“恩,系里有个同学开party。”
“好玩吗?”
“不太好玩。以前我们不是注意过,很多欧洲来的人烟瘾都不小。今天就是这样,天也冷,都在室内吞云吐雾,实在呛得受不了,我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说着他侧过脸闻了闻,“怎么好像到了现在衣服上还有烟味?你能闻到吗?”
叶晨其实早就发现了,但只是亲亲他的脸说:“我闻不到。其实有烟味也没关系,回去洗个澡换了衣服就好了。”
“恩。”
“那,开完party以后呢?”
“后来……我看时间还早,就想在外面转转,随便上了一条高速,大概开了一阵子吧,也不知道开到哪儿去了……后来车快没油了,找了个出口下去加油,结果……加油站附近的路挺复杂的,我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越走离高速越远……绕了半天才绕回去……”
他把脸埋在叶晨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慢慢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叶晨伸手轻轻扳他的脸,想让他把头抬起来,萧敏却抓着他的肩,说什么也不肯动。叶晨不敢用力,只好在心里叹息一声把他抱紧。你怎么这么倔强,说出来的全是不要紧的事,真正的委屈都藏在心底。
回到家已经快五点了,外面仍然漆黑一团,偶尔有一两声鸟鸣,静夜里听来分外婉转,不知它是早醒,是迟眠,还是在等待夜不归巢的同伴?
萧敏洗了澡,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出来一看,叶晨已经做好了早餐等他。厚厚的西式蛋饼煎得金黄,开口处露出碧绿的青椒、白色的蘑菇、以及粉色的火腿,裹在熔化了的奶酪里。食物的香气瞬间唤醒了他沉睡数日的食欲,一坐下就先拿叉子切了一块,正要往嘴里送,叶晨一把按住他的手:“慢点儿!烫!”
果然很烫。他小心地吃了一口,抬起头来,眼睛笑成了一双弯弯的月牙儿:“今天的好像特别香。”
叶晨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地看他的脸,忍不住轻声责备:“你怎么又不好好吃饭?”
“我好好吃饭了啊,但是我做的没你做的好吃嘛。”
“你又狡辩。”
“才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
“……”
热腾腾的红茶,加糖,加奶,最适合这个季节。窗外是漆黑寒冷的冬日清晨,窗内却香味弥漫,热气氤氲,灯光下有最惦念最亲切的笑脸。这一刻,天大的烦恼也可以被置于脑后了吧?
吃过早餐,身上暖了,困倦也慢慢袭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谁都不舍得离开这张桌子,似乎都有点怕,怕一动就会打破一个梦境。
叶晨笑着说:“对了,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要不要现在看?”
“要!”
叶晨去开箱子,一边说:“这次开会的地方很特别,在一个小海湾旁边,依山傍水,风景非常美。最有趣的是,校园里有很多建筑不是高楼,而是一栋一栋的小房子。现在树叶落光了,看着很萧瑟,可是到了秋天……”
叶晨递过来的是一本装桢精美的画册。萧敏信手一翻,翻到一张图片。起伏的山坡上挤满了所有最绚丽的秋天的色彩,翠绿,黄绿,浅黄,金黄,橙红,鲜红,紫红,浅紫,深紫,以及无数深深浅浅难以辨别无法定义的颜色,中间点缀着几座小白房子,下面是碧蓝的清澈港湾。
他看呆了,半天才轻声赞叹:“这个地方真好。”
叶晨在他身后抱住他:“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叶晨的声音很温和,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听在萧敏耳朵里就象个惊雷,以至于他的背脊陡然僵直了一下。他其实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想把那张照片的事告诉叶晨,可是每次话到了嘴边,都被咽了回去。叶晨刚回来,现在这点平静的时光简直象是抢来的,每一分一秒他都不想放弃。然而,没想到的是,叶晨似乎已经知道了。
心里一下子乱成了一团麻。叶晨就站在他背后,手臂轻轻地环在他的肩膀上,他却不敢回头,期期艾艾地说:“原来你……你是不是已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晨握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朝着自己,“昨天晚上。”
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踌躇、忧虑、煎熬,一筹莫展,可是在另一个人疼惜的眼神里,所有的苦恼就象阳光下薄薄的积雪,顷刻消融。
叶晨看着他的眉头一点一点地舒展,轻声责备:“你怎么这么傻,也不早点告诉我。”
“你不是在开会嘛,不想让你分心。”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萧敏觉得自己的心“突”地一跳,尽力摆出一个惊奇的表情,“那你说的是哪件事?”
叶晨弯下腰看着他,他只好努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自己都觉得很僵硬。叶晨忽然笑了,刮他的鼻子,“你还装傻。”
他瞪着叶晨,真的哑口无言了。叶晨才回来几个小时啊?流言,流言,真好比风行水上。
“到底是谁这么多事?”一连猜了好几个系里的同学,叶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别追究了,他也是一番好意。”
“什么好意,纯粹多管闲事!”萧敏不高兴了,“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哪儿也不去!谁要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自己去不就完了!”
“哎呦哎呦,耍赖了?来,告诉叔叔,你今年几岁啦……”
眼睛里立刻冒出火星来,他不等叶晨说完,扑过去就拳打脚踢。一开始当然只是做做样子,后来却有点宣泄的意思了。也许是因为压抑得太久,既然只有这一个人会纵容他所有的行为,那不打他打谁呢?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虽然叶晨还什么都没说,但一切似乎已经无法阻止,呼之欲出。
叶晨任他闹了一阵子,才把他圈在怀里,“好了好了,现在气消了吧?还耍赖吗?”
“我没耍赖,我是真心喜欢这里,不用换环境。别人爱说什么让他说去,我才不在乎呢!除非……”他看了看叶晨,“除非你在乎。”
“我不在乎。可是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会去?你别低头,看着我,说实话。”
萧敏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重新抬起眼睛来:“可是生活是不能假设的,我只能活一次。现在,有你了。”
“好吧,现在有我了。那就是说,我怎么想也很重要,对不对?”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萧敏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叶晨却一个劲儿地笑着催他:“对不对?啊?对不对?”他只好不请不愿地“恩”了一声。
叶晨凝视他的脸,笑容慢慢地变浅,变淡,在嘴角凝固。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短短半年的时间,他已经改变了很多。如果说,从前的他清新明快,象一条小溪,那么,现在的他已经有些河流的模样了,嘴角的笑容少了,眼睛里的光彩深了。也许,有朝一日,他终会变成一条大江,从容坦荡,不忧不惧。其实,不管怎样都是好的,他只是不想他变成一口井。
叶晨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这里,我也一样。但是,这儿只是个小角落,外面还有整个世界。我不想看着你,因为我的原因就折断自己的翅膀。我要你和从前一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
“扑”的一声轻响,一滴水打在叶晨的衬衫上,立刻洇成一个小小的圆,起初滚烫,转眼冰凉。那一点清湿贴在他胸口,瞬间穿过皮肤骨骼,一直刻到心上。
在叶晨看来,事情至此终成定局,所以不论萧敏再搬出什么样的细枝末节来理论,他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唯一令他暗暗担忧的是那封email,到底会有多少负面影响,现在还很难估量。但是他相信,有那么一个人,虽然眼下被暴风雪困在外地暂时回不来,绝不会坐视不管。
萧敏却不这么想。他的理由很简单:“每次看见我,他都能挑出至少一个错来教训我,从来没有哪一次见导师是顺顺当当的。”
“不对吧?”叶晨提醒他,“上次碰见他,音乐会那次,他还是挺和蔼的。”
“那是因为当时我病着,而且你们都在,他总不能不顾形象赶尽杀绝吧?”
叶晨笑了,“其实我觉得他只是个性比较突出,表达方式也特别了一点。不信咱们打个赌,我赌他回来之后很快就会找你谈这件事。”
萧敏眼睛亮了,“我赌!如果他没找我,我可就不去了。”
叶晨当然知道他的心思,耐心地安抚他:“你别老打岔。其实道理你都懂,对不对?我上星期去开会,你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那怎么一样?开会是几天,这是两三年!”
“两三年和一辈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过一学期我就没课了,时间上可以很灵活,每个月我都去看你,好不好?”
“不好。”
“那,每两个星期?”
答案仍然是摇头。于是时间依次递减,当减到每天的时候,答案终于变成个“好”字。
“那你可得给我造一架超光速的飞船。”
“飞船可以造,只要有能量。我要星星,至少得是木星,你给我摘吗?”
“摘,当然摘。你还要什么?月亮?太阳?要不要把土星穿个绳挂脖子上……”
脸上是笑容,心底却慢慢泛起一缕苦涩。从今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从今以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咀嚼。
星期一早上赶到系楼的时候刚过七点五十,离上课还有将近十分钟,萧敏看时间还早,就想先上楼看一下。导师上周外出,本来应该周四回来,结果那天当地暴风雪太大导致机场关闭,被迫滞留,也不知现在回来了没有。
出了电梯,整个楼道空荡荡、静悄悄,办公室的门几乎都关着,显然绝大多数人还没有来。走廊尽头是一个极大的窗户,朝东,晨曦正破窗而入,柔和的光芒扑面而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光明,连地板都是亮堂堂的。
心里的那点惴惴不安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连电梯也不想等, 转身就往楼下走。导师回来怎样,没回来又怎样?愿意干涉怎样,置若罔闻又怎样?这一刻,他是真正地不在乎了。
下午他正在实验室里手把手地教两个学生联电路,周围也聚着一群学生,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讨论不休,有人甚至跃跃欲试。突然声音小下去,学生们的眼睛齐刷刷地聚向他身后。他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浓眉紧锁,冷峻的目光正缓缓地在教室里扫视,被扫到的学生无不噤声。
导师见他回头,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下了课来我办公室一趟”,随即扬长而去。学生们似乎都被震慑住,那节课倒比平时安静了许多。
下了课,到了导师的办公室,导师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进来就说:“你对他们也太纵容了,这样谁还会听你的?”
萧敏笑了笑,“本来我也没什么规则要让他们遵守,只要他们都能学到东西,不就行了?”
导师瞪了瞪眼睛,忍耐地说:“好好,说正事。我知道你已经决定申请,我有两句话要告诉你,一句是系主任和评审委员会说的——性取向是学生的私事。”
萧敏点点头。
导师脸上浮现出一个顽童般的笑容,郑重其事地说:“另一句话是我说的。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那位寄照片的人,不妨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他的逻辑思维有问题。如果下次他再想论证什么事,建议他一定要找一个能证明他论点的论据。”
第二天,系里每个人都收到了一份备忘录,里面重申,本校奉行机会均等政策。
一周的时间飞快地过去。周末叶晨打电话回家,刚同母亲说了几句,母亲忽然说,你爸爸有话同你说,说着就把听筒转手了。叶晨在这边等着,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想不知家里的那一样物事今天要遭殃了,听筒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口气竟然一反常态地温和:“小晨,是爸爸。”
单从语调就可以想见电话那头的人此刻必然是和颜悦色,叶晨却突然一阵紧张。要知道,从他大一那年开始,父亲就不再叫他的小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用全名更能表示对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的承认。叶晨自己对此自然非常赞成,事实上母亲叫他小名往往会让他觉得多少有些尴尬,现在忽然在父亲口中听到这久违了的称呼,一时只觉得非常不适应。
父子二人对答了几句,叶父说的都是些你妈妈让我带什么东西、我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之类的事,对以前的争吵只字不提,叶晨于是慢慢放下心来。
叶父说:“我订机票的时候特意留了一个星期的机动时间,你如果没空呢,我把东西给你送去就走……”
叶晨连忙说:“我有空。您来的时候正好我们放春假,有一个星期呢,还可以陪您在附近走一走。”
电话那头似乎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那正好,既然你有空,陪我去趟D.C.吧。国家画廊现在有个展览很不错,值得去一趟;另外还可以去看望一下你许伯伯,爸爸和他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上次他回国的时候到家里来作客,你才刚开始读大学呢!”
叶晨心里一沉。他本来的计划是借这个机会让父亲见一见萧敏。人们往往容易把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妖魔化,一旦见到了,有了接触和了解,以前的误解、错觉常常就会消失。他和父亲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他相信自己喜欢的人绝对也会给父亲留下好印象,如果能创造个合适的机会让他们见一面,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但是现在父亲轻轻巧巧地就把他这个想法变为泡影,显然,父亲比他想像的还要固执。
他在这里琢磨,一时说不出话来,叶父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说:“你许伯伯前些日子还问起你,说本来想圣诞节的时候邀你去玩,结果你说实验紧走不开。现在你放春假,又有空,再不去可就不合适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叶晨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叶父似乎很满意,又问了问他实验的进展和暑期的安排,才挂了电话。
叶晨同萧敏说起这件事,心里颇为歉疚,萧敏倒笑着说:“本来我还发愁呢,面试也快到了,都没时间准备。现在好了,正好把春假用来复习。”
他越是这样,叶晨越觉得心疼,又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说:“春假的时候你住在这边吧,比宿舍方便,也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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