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何方----何求
  发于:2009年0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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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敏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还是住宿舍吧。其实我还想把这边整理一下,这样万一你们计划有变,也不至于……一进门就受到一个打击。”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叶晨也就没有坚持。世事每每出人意料,一段时间之后叶晨再回忆起这番对话,每一次都感到深深的后怕。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中旬。东北部的冬天寒冷漫长,不仅没有任何初春的迹象,反而又下了一场雪。
春假前的最后一个周五,叶晨恰好没课,早早地就出发了。叶父参加的会议已经结束,叶晨想的是早去早回,同时心里也还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父亲会愿意和他一同回学校来。
萧敏这天也只有一堂课。到了教室以后,惊讶地发现,讲台上竟然不止教授一个人。不过,将另外一位称作一个“人”似乎稍嫌为时过早,因为那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教授的臂弯里,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干什么。
整整一堂课,教授托着婴儿在讲台上缓缓踱步,偶尔打个哈欠,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疲惫笑容,讲课的速度放慢了,声音也异常柔和。
萧敏想起半年前,这个婴儿出生的那天。那天他逃了一堂课,没能亲眼目睹教授手舞足蹈的精彩场面,只因为,有一个人,刚从外面回来,突然出现在他的楼下,还带给他一盒花好月圆的月饼。那时一切都未知,心里却没有一丝忧虑。
半年之后的今天,叶晨在去见父亲的路上,他心里却满是惶惑不安。他始终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叶晨的父母,哪怕是在想象中。把一尺长的婴儿养成俊朗的青年,二十年里要付出多少辛劳,作父母的又有多么希望生命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他想都不敢想。
这些念头困扰了他一天,挥之不去,纠缠不休。夜里无法安眠,早上起来头疼欲裂,没有吃早饭的胃口,吞了一粒止疼药就出门了。
晚上他从系里回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竟然也不觉得饿。头疼并未减轻,只好把药量加倍。吃过药之后在洗手间漱口,假期宿舍楼几乎全空了,周围异常安静,水龙头一开,往日很平常的声音此刻听来就象打在耳膜上一样。胃里忽然一阵抽痛,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向上涌,两耳轰鸣,手足发软,眼前一片黑暗,黑暗里又冒出无数金星。一切太快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到洗手池里的一朵殷红。
离开家只有短短的八个月,然而,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叶晨觉得,有些变化虽然小,看在眼里却触目惊心,不论是脸上日渐加深的纹路,还是比以前更稀疏斑白的两鬓。
叶父上下打量他,嘴角倒露出一丝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怎么好像又长高了。”
叶晨笑笑,心里却微微一酸。长辈总觉得小辈在不断长高,其实只不过因为他们不复昔日挺拔。
“您时差倒得怎么样了?”
“还可以。本来也不需要多少觉,睡长点睡短点都无所谓。”
一路上,父子间的对话都是类似这样的。彼此心照不宣,避开危险的话题,小心谨慎地维护着一点平和。父亲态度上的改变这么突然,叶晨心里反而有种莫名的不安。
到D.C.的时候是傍晚。在旅馆安顿下来,又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吃过晚饭,看看时间还早,父子二人索性散散步再回去。
三月下旬的夜晚还带着凉意,但和冰天雪地的北方比起来,已经温暖得多。住处附近的几条街道笔直宽敞,路两边整齐的行道树让叶晨一下子想起北京。他指给父亲看,叶父也点头,“确实象北京。”
两个人慢慢走着,叶父忽然笑了,“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送你去幼儿园,每天走的路差不多就是这样子。我在自行车大梁上安一个小椅子,让你坐在上面。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高。”说着伸手在自己膝盖旁边比了比,又说:“一开始你不爱去幼儿园,看见我要走就开始哭,哭着哭着就没有声音了,安安静静地掉眼泪,委屈得不得了。”
叶晨这时候只觉得尴尬得不得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叶父看着他笑了笑,说:“那时候你们还小,你妈妈身体又不好,我实在是忙不过来,每天都恨不得你们能赶快长大。没想到二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你长大了,我也老了,经常想起来的却还是你小时候的那些事。”
叶晨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低地喊一声:“爸!”
叶父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要知道,爸爸妈妈干涉你,其实都是为了你好。年轻人遇事容易冲动,等你到了爸爸的年纪,你才会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你的事,爸爸也查了些资料看了些书,你这样下去,以后的路可不好走。感情至上的人,最后往往没什么好结果,一辈子的事业前途没准儿都要搭进去,值得吗?”
第二天,叶晨陪着父亲去国家画廊看了El Greco的画展。这个绰号“希腊人”的西班牙画家,风格极其鲜明,人体瘦长扭曲,作品里充溢着浓烈的情感,让人一见难忘。展览里自然也少不了那幅著名的《View of Toledo》,那是画家仅存于世的两幅风景画之一,想必是特意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借来的。
叶晨是第二次见到这幅画了。也许是因为上次和他一起看画的人此刻不在身边,那种视觉冲击显得分外强烈。乌云密布的阴郁天空足足占了小半个画面,右侧几小团明亮的云彩围成一个形状奇特的“天眼”,下面是幽灵一般的银色城堡和起伏的黄褐色的山丘。整个画面说不出的神秘、诡异、飘忽不定,看久了简直能令人汗毛倒竖。
他在画前徘徊,几次三番想要走开,目光却象遇到磁石的生铁,被画面牢牢吸住。一层莫名的忧虑渐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到旅馆已经不早了,趁着父亲用洗手间,叶晨急忙拨了一个电话回去。铃声响了十多下都没有人接,他有些不安,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萧敏不在房间里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不久叶父出来,叹道,“洗了把脸才觉得缓过来。没想到逛逛画廊看看展览竟会这么累,看来爸爸的身体真是不如从前了。”
叶晨说:“看展览确实不轻松,您至少站了四五个小时呢,觉得累很正常,睡一觉就好了。”
“恩,也是。”叶父点点头,笑着转了话题,兴致勃勃地说:“晚上想去哪儿吃饭?旅游指南上说附近有家法国馆子还算地道,要不要去试一下?也给爸爸一个请客的机会。”
叶晨犹豫了一下。他当然不想给父亲泼凉水,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无法安定,似乎有根细细的线牵在心上,每隔一阵子就被轻轻拉扯。虽然明知道萧敏打电话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还是下意识地不想离开太久。
“那家饭馆是不错,可是今天是周末,人一定很多,我们没来得及预订,说不定去了也没有位子。”
“啊,对,爸爸忘了这个问题了。那要不要先打个电话问一下?”
“我看……还是不要麻烦了。您不是累了吗,旅馆里的餐厅也不错,就在这儿吃吧,省得来回跑了。”
叶父颇为失望。儿子已长大成人,从今以后必然是聚少离多,再平淡的事都能慢慢变成宝贵的回忆,每多一点都是好的,可是叶晨显得心神不定,自己的双腿也又酸又涨,他于是没有坚持。
吃过晚饭,叶父建议去附近走走,叶晨说:“爸,我还有点……实验上的事,必须打个电话回去交代一下,可能没法陪您了。不如这样,您稍微走走就尽快回来?”
叶父看着他,几乎就要反问一句你不是在放春假吗,可是叶晨眼睛里的踌躇和为难终于让他不忍心揭穿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一个人去了。
叶晨几乎是跑回房间的,抽出门卡开了门,顺手将皮夹子扔在茶几上,抓起电话就开始按键。那边铃响了,每一秒他都觉得马上就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可是始终没有,始终没有,听筒里只有单调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铃声响到十五六下,他咬了咬牙切断了。宿舍楼下面的门总是锁着的,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他开始在脑海里搜索所有住宿舍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拨号,手都有点颤抖,心里暗暗祈求,总有人还在吧,总有人没出去玩吧。
电话终于接通的那一刻他愣住了,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拨的是谁的号码。那边大概是不耐烦了,一连“喂”了好几声,他才听出来是夏江的声音。大师毕竟不同凡响,没等他说完就明白了,马上答应他去看一看。
一个人散步当然没意思,叶父略走了一走便回旅馆。明天要去朋友家,父子独处的时间不多了,刚刚想好了一些话准备晚上和叶晨谈,一进门却发现叶晨正在把随身衣物装箱,抬头看见他时似乎踌躇了一下,一开口声音又低又沉:“爸,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必须马上赶回去。”
叶父的脸色变了,声音也沉下来,“什么急事?”
“爸……”
“我问你什么急事。”
叶晨把心一横,“小敏……出事了,晕倒了,可能是胃出血。”
事情太出人意料,叶父也大吃一惊,足足在门口愣了一分多钟才反应过来,伸手把门关好,问道:“现在呢?”
“现在……”叶晨的声音微微颤抖,“现在应该在急救室里。同学叫了救护车。”
叶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叶晨把剩下的衣物往箱子里一堆,唰唰两下拉上拉链,叶父见了急忙走过来,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说:“既然已经送到医院了,你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没必要现在就走。”
叶晨急了,“爸!”
“怎么,不对吗?”叶父沉下脸来,“人已经在医院了,治疗有医生护士,照顾有同学朋友,你千里迢迢连夜赶回去,不是什么都昭然若揭了吗?”
“咳,本来就不是秘密,大家早都知道了,根本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说什么?!”叶父又惊又怒,“你都公开了?!”
“对!”叶晨答得非常干脆。
叶父伸手掐住眉心,坐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叶晨一阵不忍,说:“爸,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话未说完就被挥手打断,叶父紧皱着眉头,看都不看他,口气异常凌厉:“你自己的烂摊子以后自己收拾,我不管。无论如何,我们和许伯伯说好了,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赶快休息,明天陪我去许家。”
叶晨沉默了几秒钟,静静地说:“我已经给许伯伯打过电话了,请他明天来接您。爸,对不起。”
叶父惊愕地抬头,叶晨已走到门口了,正伸手去开门。叶父怒喝一声:“站住!”
叶晨站住了,听见背后父亲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飞了这么远来看你,你就这样把我扔在旅馆里?”
“爸……”
“别叫我爸!”
“许伯伯明天会来接您。等小敏的情况稳定了,我会……再过来的。对不起。”叶晨说完,拉开门就走,身后似乎有些什么声响,可他一刻也不敢停留。
匆匆忙忙赶到停车场,把车从车位里倒出来,刚转过头,就发现一个笔直的身影堵在车前。叶晨吓了一跳,既不能进又不能退,更不想拉开车门下车,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叶父脸色铁青,一点表情都没有,瞪了他半天,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在车窗前。叶晨看清是个皮夹子,不由暗叫一声糟了,伸手去摸口袋,果然空空如也。
父子二人一个车外,一个车内,僵持了片刻,叶父忽然转身就走,两步走到他坐位旁边的车窗前。叶晨以为父亲还有话要说,只好硬着头皮按下开关,车窗刚降下一半,人影已擦身而过,皮夹子却从窗外飞入,正正砸在他身上。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偌大的停车场里已空无一人。
夜已经很深了,虽然是周末,高速公路上的车却寥寥无几。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见七八辆车松松地聚在一起,形成一个萍水相逢的小车队,似乎结着伴向前飞驰;而车队与车队之间的那段路,总是很黑,很空旷,很寂寥。
叶晨加大油门,把几辆车抛在后面。前方是黑压压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一盏尾灯都看不见。他索性开了大灯,两道笔直的光束把车前的路照得雪亮,一窗之隔的车内却是一片漆黑。
黑暗里跳出来的形象分外鲜明,淘气的,慧黠的,深思的,任性发脾气的,每个表情都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他忽然想起以前开夜路的时候,萧敏总爱问一个问题:“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路上?一个个匆匆忙忙的,你说他们到底要去哪儿?”几乎每次夜里开长途他都会问,还会长时间地看着窗外那些形形色色的车子出神,似乎并不非常期待一个回答。有时叶晨会拍拍他,笑着说:“其实很多人和我们一样,都是要回家。”
不知不觉间他又追上了一小批车。几个车道都被占据,他不得不接连踩了几次刹车,车速一下子降下来。叶晨心急如焚,耐着性子亦步亦趋了一小会儿,终于找到了空档,左冲右突,连换几次车道,才冲出包围,将那些车甩在身后。
他刚吁了一口气,身后忽然警笛大作,后视镜里凭空冒出一辆警车,红蓝相间的车顶灯快速闪烁,呜呜怪叫着追了上来。
叶晨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此时此地,别无选择,只能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等着警察过来。
警察是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处事极为利落,看了驾照和保险单,大笔一挥开了超速的罚单,掉头就走,走前笑眯眯地抛下一句:“小伙子,赶party也别太着急啊!”
叶晨只能苦笑,顺手把驾照塞回皮夹子里,忽然觉得皮夹子似乎比平时厚实了许多,心中诧异,打开灯一看,只见一个夹层几乎被塞满,里面厚厚一叠大面额现钞。他呆住了,脑海里瞬间闪过停车场中父亲毫无表情的脸。
五月初接连下了几场雨,枝头一夜间爆满了密密匝匝的绿叶。天蓝得透亮,云白得出奇,积雪刚刚化尽,夏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
虽然学期已经结束,两个人却仍然很忙。萧敏在春假结束的时候出院,很快通过面试,不久就要去新的地方报道;叶晨则想尽快把手头的实验完成,然后陪他去报道,等他安顿下来,再回国一趟。春假期间,叶晨曾往许家打过很多次电话,父亲始终不肯同他讲话,倒是许伯伯,每次都要和他说半天,事无巨细,一一问到。后来萧敏的情况稳定了,他想再过去一次,父亲却已改签了机票,提前回国了。他知道,父亲一定在等着他暑假回去。
这天,两个人抽空去商场,给家人朋友买礼物,恰好碰见了师姐。师姐说她忽然很想回去看看父母,已经订好了机票,下周就要动身。
趁着叶晨在收银台划卡,萧敏悄悄地问师姐:“你这次回去,会经过北京吗?”
师姐说会啊,而且会停留几天。
萧敏想了想,说:“我有个??朋友,在北京,能不能麻烦你,给他带点东西?”
师姐说没问题,心里却有点诧异,叶晨也会回去,比她晚走不了多久,而且叶晨家就在北京,显然更方便,为什么反而托她带东西呢?难道是什么不能让叶晨知道的秘密?
第二天早晨,萧敏把东西送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包裹得很仔细很严实。
师姐笑了,“怕水?怕不怕压?是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全世界仅此一份?”
萧敏点头,“没错,确实挺重要的,拜托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他的神色很郑重,师姐也就不再开玩笑,承诺一定送到,让他放心。等到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才突然想起一件事,“等一下,你忘了给我姓名地址!”
车窗降下,探出一张笑脸:“没忘没忘,都写在信封上啦!谢谢师姐!”象是怕她会反悔一样,话音未落车子便疾驰而去。
师姐笑着摇摇头,回去从袋子里拿出信封,想看看地址是哪里。一眼扫过去,那行字瞬间抽空了她的心。
信封上面写着的,赫然是师兄的名字。
离开一个地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忙乱了好一阵子,启程的那天终于到了。两个人都喜欢开夜路,又想避开堵车的时段,所以选在傍晚出发。路上,天慢慢地黑下来,初夏的夜晚温润清凉,风里仿佛带着草木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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