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看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取笑的话本都到了口边,却让他这几声咳嗽生生噎了回去。一听到白玉堂咳嗽,他心里便像数不清的针扎一般难受。此时此刻,白玉堂已然不记得当日“问情”的折磨,自然也不会知道展昭心里的痛处。一声一声,全都咳在他的心坎里。
相扶白玉堂在就近桌边坐了,展昭这才觉得自己脚下当真虚软了,两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便也就势在另一张凳上坐了,笑叹道:“我好像也确是没气力了。”
白玉堂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觉得平缓了下来。便强撑着提起桌上茶壶,打着颤儿倒了一碗,推在展昭面前,向他望了半晌,笑道:“没力气了?好啊。那咱们这回又扯平了。”
两个同是重伤初愈的人歪在桌旁无力对坐,相视无言,释然一笑。
“哥哥。”
“嗯?”
“你可记得‘天琊’是谁的名字?”
“……是你为白玉堂取的名字。”
“不……‘天琊’是一块玉的名字,你忘记了么?”“什么?玉……”
“不错。十年前,楚州文楼,天山派林家灭门案,可想的起来?”
“难道……便是传说中林家的那块传家宝玉?”
“正是。当年神教和天山派都曾觊觎这块宝玉,武林中曾有传言,讲它有通灵之性,可增修为。现在看来,其实不过是无稽之谈。也可笑林家上下百余口,竟真的为这荒诞一言赔了性命。更可笑的是天山派,倾巢出动,空手而回。不想这玉最后竟落在了别人的手上。”
“别人?什么人?难道是……”
“……想来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玉堂……如今,天琊也已不在白玉堂的身上。”
“后来再不曾问他?”
“……他如何还会记得?”
夏夜的花香每每被晚风盘卷之后,蒸腾的更加浓郁。屋内烛影晃动,隐约可见两个人影。
烛光下,白玉堂□着上身背对展昭而坐。旁侧一张凳上放着水盆纱布,并些药瓶药棉。展昭兀自颦着一双眉,用沾了药液的白布仔仔细细替白玉堂洗着背上伤口。
这一道剑伤由肩及腰,极是凶险。然而烛火映照之下,清晰可见的另一条已然痊愈的伤疤,与这一道鲜红狰狞的伤口相错不过毫厘,几乎重叠在一起。武林中人,背后受伤已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况且是如此重伤。那第一道伤,是当日三涧山边展昭坠下悬崖,白玉堂拼死冲上前去相救之时被巫神教杀手从背后所砍。眼前这一道,是应天府城门前,顾长天亲手所伤。想到这里,展昭不禁咬了咬牙。两次重伤,全部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自己却没有一次亲眼看到。
再想起应天府城门一战,展昭又想到了一人。沉吟了半晌,低声道:“狄将军战死了。”
白玉堂点了点头,沉沉道:“是。”顿了一顿,又道,“吴大哥也死了。”
“吴大哥?”展昭一时不解。
白玉堂微仰起头,叹道:“我的一个兄弟。”
说到此,白玉堂闭了闭双目,又睁眼向另一边桌上放着的赤金锁呆呆望去。口中问道:“你是怎么把皇帝救出来的?”
展昭淡然道:“在未园找到了圣上,不敢耽搁,便日夜兼程带皇上赶回应天。”
白玉堂无奈笑了一笑,这个人从来就是如此。未园是叛乱的镇南军大营,单枪匹马从中救出那个不会武功的皇帝再平安把他送回足有数日路程的应天府,他倒是说得很轻巧。
“你不是已经决意要回去?又是为何回来……”展昭反问道。
白玉堂学着展昭轻描淡写的口气,笑道:“临死之前想起你,觉得不甘心,还想再见你一面,所以就回来了。”说罢半晌,听着身后的人没有了丁点动静,连给自己洗着伤口的动作也停下了,便收敛起了笑容,微微回头低声温言道:
“真的。”
地上“咕噜噜”一声轻响,似是什么小物件被碰滚在了地上。展昭默默弯身拾起。
“狄将军是……怎么死的?”似是为了掩饰什么,展昭重新开口问道。
白玉堂正过身子,想了一想,答道:“力竭而死。”
展昭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跷?狄将军此事,从方才听吟仇讲过之后一直想不明白。”
白玉堂道:“我也不甚清楚。联络军情不归属右翼的管辖,是以我在教中的时候也对此人也无了解,只知有镇南将军其人,前日战场上,倒是初次见面。”
展昭道:“并非初次见面。你我曾经一同与他会过面,就在我们二人一同坠崖的那一日。”
“啊。”白玉堂恍然道,“怪不得……阵前从始至终,我记得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怎么是你?’”
“嗯。”展昭沉声应道,“他是认得你的。”
白玉堂道:“至于他为何会临阵倒戈,我也不明原因。自我上次回到教中,顾长天不再信任我,那以后的军情我便一无所知。”
展昭轻叹了一口气,将沾满了血迹的白布撂在水盆中,取过盛金疮药的瓷瓶,开了盖子,挖起一块药膏,轻轻往白玉堂伤口上涂去。又道:“那‘吴大哥’呢?”
白玉堂皱了皱眉,不知是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的刺痛还是什么,低声道:“吴大哥是自杀的。”
“自杀?”展昭不解,“却是为何?”
“那时教中情形混乱。顾长天与湘王带兵离开分坛,留下了半数军马作为后备。我逃离刑场之后本打算独自一人来寻你。行了一小段路程,吴大哥却带着大半留下的右翼兄弟赶了上来,说他们愿意追随我前去救人,还告知我前方的军情。启程之时他忽然说不与我们同去,要回教中守候。岂料他一早已经服了剧毒,未等我们行远,便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白玉堂又望向了旁侧桌上的赤金锁,道:“吴大哥从前常对我说:‘做人要讲信义,但做事要凭良心’,他说这两者之间他自有决断。当年吴大哥一家人的命都是顾长天救的,我是怎样也想不到,他所谓的决断,竟是这么回事。”
展昭听到此,也觉悲凉。他深知白玉堂秉性重情义,但此刻也无甚安慰的言语可讲,唯有轻轻拍了拍白玉堂肩膀。
“猫儿。”
毫无预兆的,白玉堂忽然又将这两字唤出了口,唤的展昭一愣。
“猫儿。”白玉堂唇边不察觉间挂上了一层笑意,似是自语道,“那天我问你,‘从前白玉堂习惯叫你什么’,你回答我说,‘赌气打架的时候,喜欢叫我猫儿’。”
展昭的手不自觉的微抖了一下,听到白玉堂重复那一日雨幕中的对话,一阵莫名的心如刀绞。
白玉堂续道:“其实那日我还有后半句话想问你,只没来的及。”
“什么?”展昭勉强笑了笑,随口问道。
“……从前,猫儿喜欢叫我做什么?”白玉堂回头微笑道。
展昭再一次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看着白玉堂缠满了药布的背脊,往事如波涛汹涌,直向眼前席卷而来。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开封府,在西院房中同样为他裹伤的那一刻。那时白玉堂像个孩子一样扑过来将他抱住,别扭的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言语,像孩子一样全无理由的落下泪来。当日玉堂所有那些孩子气的行为,竟都好似因为预见了今时一般。
如今,是不是无论如今再如何的后悔,再如何的愧疚,也已经无法弥补当时的愚蠢?
展昭素来沉静的心中此时却无论如何再不能静的下来,他冲动想要立刻回答白玉堂当日的问话,想要告诉他:“不会离开,绝对不会。”冲动的想要从背后狠狠的抱紧他,把脸颊贴在他的伤口上,一如他从前一直希望的那样抱住他,密密实实的填补上这数月生死离别之间所有的距离。冲动的想要不择手段的将他抓住,不再放他远离自己去任何地方。冲动的想要落泪。
然而展昭既没有落泪,也没有抓紧面前这个微笑的人,没有把他的任何冲动付诸行动。那些波涛最终融汇成了两个字。仔细的看着白玉堂的笑颜,似是想把它装进眼睛中一般,展昭不自觉的浅浅笑起来,轻声唤道:
“玉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然此一刻,既无心忧,亦无求。
若得你心如此,我心如此,虽苍茫于乱世之间,再无所畏惧。
只是良辰果真从不久长,不待二人再多说上一句话,便有一个侍从前来叩门禀告道:“皇上与众臣均在府衙书房议事,遣人来问展大人身体好了没?如果好了,便请到书房,共商大计。”
展昭闻听,忙起身开了门,回道:“有劳。展某这就前去,请先行代禀圣上。”
侍从应了前去。
白玉堂十二分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嘟囔道:“还问‘好了没’?明知道这人就是没好也会装成好了硬撑去……何必多此一问,真是……”
展昭“啧”了一声,拿眼去横了他一回,道:“真正没好的是你。”说着不由分说便要搀扶他起身,欲将他扶上床榻去歇息。
“哎哎,别扶我。”白玉堂抬手拦阻道,“我好得很,用不着去卧床。就算要去也不用一只‘病猫’扶着去。”
展昭知他脾性,便笑了一笑,道:“好,那么白大侠您请自便。”说罢便转身欲走,却又被白玉堂拦住。
“等等。”白玉堂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提起画影,向展昭掷了过去,笑道:“这把剑说了送你便送你,之前借用一下,现在还给你吧。”
说到画影,这本又是展昭心中又一个痛处,只是此时已不比往昔,心中也并无太多着恼,却故意装着冷淡淡说道:“不必了。白大侠若真的有心赠剑,就请哪日又要回去巫神教的时候,先以此剑结果了展昭性命,再去不迟。到时你我各得其所,落得两不耽误。”说罢,将画影掷回,抬眼偷瞄白玉堂神情,却见这几句赌气话说了出来,白玉堂竟似呆愣住了,单手接住了画影,眼中神色一黯。
展昭心中一软,立即悔自己说重了,一时间有几分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放低声音又唤道:“玉堂……”
可怜御猫,看来这辈子是注定斗不过这锦毛老鼠,心里永远比这狡猾的耗子少了那么一道弯儿,却让这老鼠吃的死死。
果不其然,不出多一两句话的功夫,就看御猫面红耳赤的再次从房中冲了出来,气急败坏指着房内骂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房中则传来老鼠得意又得意的坏笑声,笑的无比畅情肆意。天知道白老鼠用了什么手段,让这猫儿“讨便宜不成,反蚀一把‘米’”,被那红透面皮的猫恶狠狠的摔上了房门。
“师兄……”
一声轻唤截断了展昭的恼火,猛抬头看去,是庞贵妃,只影立在月色中。小蝶在院中久候了许多时候,本是有话欲与展昭说,然而千言万语,在他一抬头间化为了乌有。
小蝶看到的是笑容,未及收回的笑容,与他们幼时同在师门之时师兄经常会露出的那种、尚未被世事所牵绊的人才会有的笑容。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她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了。
“小……”展昭只唤了一个字,意识到了自己失礼,正色行礼道:“属下叩见娘娘。”
小蝶唯恐他伤情有变,只一把牢牢拽住了他,不让他行礼。口中欲言,又几次吞了回去,终于道:“展护卫,不必多礼。”
展昭感觉尴尬,躬身问道:“娘娘可有吩咐?”
小蝶看着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了。皇上传你去书房议事,你去吧。”
展昭也看了看她,略迟疑了一下,揖道:“那么……属下拜别娘娘。请娘娘……保重凤体。”
小蝶并不答话,直直看着他,终于也是一笑。
<第三十六章完>
第三十七章 破敌
没有雄浑沉厚的宫墙,没有金碧辉煌的大殿,陈设平平的应天府衙后院书房中一盏暖黄灯火,稳稳的亮着。四下巡逻的侍卫数量不多,但队列齐整,有条不紊的巡视在各自的路线上,脚步迅捷而安静,只听到些微铠甲与布料相摩擦发出的“嚓嚓”声。
展昭到得书房的时候,房中一应参务大臣已然都在那里,想是还在他昏睡不醒的时候,皇上已经召集了众人在商议返京大计。展昭心中略感愧疚,待侍卫通传之后,连忙垂首快步走入屋中,在下首单膝跪倒,秉道:“御前侍卫展昭叩见皇上,微臣见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赵祯微笑道:“展护卫不必多礼,请起。身子可无大碍了?朕很是担忧。”说罢,又不等展昭答言,又笑道,“你先来见过一个人。”
展昭闻听此言微感奇怪,抬头望去。本来站在他面前的群臣此时都向两侧让开,站在上首的一人正回过头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神情关切已致。
这一望去,展昭整个人呆愣住了,呆呆发怔了好一会,才吐出三个略带颤抖的字:
“包大人……”
上首那人着一身皂青衣衫,铁面髯须,正是包拯。展昭狂喜之中,一时头脑反映不过来。他一直视包拯为父,自离开开封起这一番生死辗转,如今忽然在此见到包拯,饶是他平日里再多么的隐忍坚强,此时悲喜交集,却另有三分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来,直忘了身份情形,抢上前一把握住包拯手臂,颤声道:“大人……展昭本以为此生没有命能够再见到大人了……”
赵祯在上座听得这句话,不由得一阵辛酸涌上。但见他二人相逢,终是欣喜,还是微微笑了出来。
包拯紧紧握着展昭双手,几欲落泪。自当日杨宗源展昭与白玉堂被迫离开开封府,亡命天涯,包拯没有一日不忧心挂念。此刻见到他平安无事就在自己面前,然细看去便见他形容单薄,比之当日在开封府时已,又是心酸。一时百味交结,竟然激动的不知所言。忍泪数次,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展护卫,一切可安好?”数字之言,语重心长,可见关切之至。
展昭笑着点了点头,同问道:“大人一切可好?”
包拯也是笑着点了点头。
展昭于是松开了包拯双手,重新向赵祯拜倒,行礼道:“微臣失态,打断了皇上与大人们议事……”
赵祯知道让他说下去的话,后面肯定又是“罪该万死”,于是赶忙出言打断他,笑道:“不妨事,朕一定要唤你前来便是为此。方才闻得包卿来到应天,朕也实实吃了一惊。”
说到此,包拯刚才只陈述了一半的言语又回到耳边,赵祯一下子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道:“包卿,你继续说下去。”
展昭见赵祯此状,便知京中定然情形并不乐观,于是轻轻退至下首静听。
包拯双眉深缩,收了心神,重新说起京中军情。
——庞太师在京中发动政变,伪造玉玺,调令兵部软禁天波府杨家。又不知从何处寻来易容奇人,假扮赵祯,扰乱朝野。更是囚禁了赵祯圣母李太后,及一干皇亲国戚、后宫妃嫔,以为人质要挟八贤王与杨家。
寥寥数言,已让展昭暗暗心惊。他料到庞虎其人阴毒无常,但却想不到他竟卑鄙至此地步。
包拯继续道——
庞家深知杨家始终在大宋起着定军心、安民意的重要作用。真也好、假也罢,若不能得杨家相助,篡权政变总有隐患在其中。是以并不敢对其妄动,只一味以太后安危相逼,欲迫使杨家屈从。
但湘亲王兵败,京中此时已经获知,庞家清楚赵祯马上便会举兵返京,便欲立即假拟诏书,由假皇帝传位于庞熊。杨家与开封府为阻止其阴谋,拼死由宫中盗出庞家所伪造的玉玺,舍命掩护包拯一行人离开汴京,南下寻找赵祯行踪。然而开封自被庞家封锁以来,各地消息均不流通,无人知道皇帝此时流离何处,安危情形,唯有尽人事听天命。然天理昭彰,却使他君臣得在应天顺利汇合。
庞熊篡位心急,失了玉玺,仍仗着手中押有太后八王等人,已于数日前由假皇帝无诏传位,登了龙椅。朝中一片混乱,有趋炎附势之人,有宁死不屈之人,亦有心存不忿却无力抵抗之人。
庞家已于杨家下了最后通牒,如若不从,便诛其九族。宁取下下之策,平定眼下危机。
赵祯愁眉紧锁,沉沉问道:“那么依你估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包拯默算了一下,回道:“启禀万岁,据杨将军所说,庞家伪造这假玉玺曾花了数月功夫。”说着,抬头望了望置于皇帝书案上的黑色包裹,里面便是那枚以假乱真的玉玺。“这次他们重新觅工匠打造,最快恐怕也需要半月。一旦玉玺制成,庞家便有方法以假乱真。届时恐怕不只会下手屠杀杨家,连太后与八贤王等人也是……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