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愁(上部 下)----∽柳如是∽
  发于:2009年0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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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大夫了。”展昭从床上撑起身来,又再欠身道,“这几日想必劳烦了许多,多谢。”
魂不附体一般,自己也不甚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坐直了身体,又轻唤道:“吟仇……”身子好像不似想象的那般无力,虽然有几分虚软,行动竟是自如,于是续道:“我的外衣呢?替我拿来。”
玉吟仇答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去取,又反映过来,忙道:“不行不行。展大人你要去哪?你现在怎么能下床走动,你要什么?还是有什么事,交代给我,我替你去。”
展昭此时心中翻搅,那若隐若现、已有几分模糊不清的身影折磨的他几乎要发狂,不由得有了七分焦躁,不理会玉吟仇的阻拦,径自扶了床栏起身,心中恼恨自己。
为何不能明明白白的把话问出口?问清楚玉堂现在身在何处,到底伤势如何,情形如何?怕的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挂心玉堂?还是根本就在怕再见到他?不用相聚,就不用再分离,因为害怕分离,所以逃避相聚。展昭恨透了这份可耻的懦弱。你的坚定呢?哪里去了?扪心自问,曾几何时,坚定不移的以“相知”二字诠释一切,如今这又算是什么?
先生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自己的心,始终不能坦荡面对。每每遇到挫折拦阻,总是逃避退缩,以为那样对所有人都好,岂知不过是蕉叶蔽目、掩耳盗铃。“一个偶尔才能拿出勇气的懦弱者,依赖着他人的勇敢。”梦境中的另一个自己所言,丝毫不差。
玉堂如今生死不明,玉吟仇那几句模棱两可的回话搅的他心里七上八下。
必须亲眼去看看他,不管他是生是死,是要走亦或是要留,都必须亲眼去看看他。
展昭再次挣脱玉吟仇的搀扶,索性衣服也不要,望门外便走。玉吟仇没想到他有这么大气力,情知拦阻不成,忙高声道:“展大人,展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啊?你披上外衣,入夜了……”说着为难的望向一旁的老大夫,老大夫一笑,道:“让他去吧。他身上病症本无碍,只需将养。若是有事郁结在心中,逼他静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老头子两句话的功夫,展昭已然跨出了房门。玉吟仇点一点头,便慌忙扯过橱边两件衣衫,抢步追了出去。
展昭走的不快,脚步虚浮,中气不足,甚至夹杂着些许被努力遮掩的踉跄,习武之人都能看的出来,但玉吟仇似乎觉得自己跑追了很长一段距离才赶上了他,为他系好外衣,披上一件大氅。
晚风果真清凉,袭来时将展昭鬓边碎发向后卷起。玉吟仇看到他的眼眸清亮,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坦然。
“带我去见白玉堂。”展昭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说道。
应天府衙厢房后一处僻静小院,景致想来很是精细,黑夜中看不到一干布置,但几处花香徐徐,温温润润弥散开来,倒确是个适合伤者将息静养的好地方。美中不足的是,展昭随着玉吟仇还没跨进院门,就看到一队守卫分立在门两侧。不同于一路而来所见各个厢房门口端茶送水的侍从,这些守卫手中所持不是茶盘水盆,而是刀剑。
用不着过多思量,展昭很明白赵祯如此安排的理由。白玉堂如今身份可疑,除了他之外恐怕现时还没有人明白这里面的真相,就算他立了天大的功劳也好,这个事实无从改变。既便如此,那月光下映照出的明晃晃刀刃枪身,还是深深刺痛展昭的双眼。
守军中,有人认得出展昭,倒不拦阻,躬身行礼道:“展大人!”也有众人跟随拜道:“见过展大人!”
“不必多礼。”展昭淡然应道,便起步跨进院落,望房门口走去。
玉吟仇此时忽然捉住展昭手臂,道:“展大人,我看还是……还是让我先去看看?”
展昭不解道:“怎么?”
玉吟仇嗫嚅道:“那个……白大人之前吩咐我说过……说这一刻暂时不让别人进他房间……”
玉吟仇又一推三阻四,展昭心中便又是一阵大急,不禁脱口而出道:“玉堂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到底怎么了?”
玉吟仇忙道:“没有没有,没有事展大人。”
展昭急道:“你不要再骗我了,让我进去。”说罢甩脱玉吟仇的手,望里便走。
玉吟仇百口莫辩,愁道:“真的不是啊展大人……”
此时内院房门口立着的一个侍从见展昭大踏步便走了过来,来势不善,慌忙也上前拉住展昭道:“大人,大人!你现在不能进去啊。”
展昭心中本来就有三分赌气,七分担忧。想着不知这白耗子又在里面作什么妖,一句“旁人”便想打发了他?难道如今他展昭进屋看看白玉堂,都落得要别人通传才行了?又不知这人是不是真的伤重不起,逞强恐人担忧才如此。想顾长天的武功何其了得……玉堂先前身有内伤,还与他以死相搏……想到这里,再也想不下去。现下这侍从一句话便似当头又一棍棒下来。胸中焦躁难耐,一阵气血翻涌,心中“腾”的一股不祥之兆升起。
展昭倔劲上来,二人谁也拦他不住,只觉被他一股大力甩脱,那一蓝衣身影已经“哐当”一声推开了房门,径直走了入去。
“哎……”玉吟仇和那侍从阻拦不及,望门兴叹。
然而却不出两人愣神儿的功夫,就见那个蓝衣身影“呼”的一声又从房里钻了出来,又是“哐当”一声,两手重重反带了房门。
二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夜色浓重,想必两人都没有看清。展昭重重关上房门之后,两团红晕“唰”的挂上了面颊。
“白耗子!”展昭气急败坏的回头向屋内低吼道,“你洗澡用不用洗的这么四敞大开啊?洗澡便洗澡,你不会叫人明白回话么!做甚么神神秘秘的唬人!你知不知道……”骂到这里,后半句话倒是生生吞了回去。转过头来,怒视玉吟仇二人。
玉吟仇和那侍从不禁同时在心里叫起屈来。侍从想着:“冤枉啊,白大人只说洗浴时谁也不准进房,又没交代我别的……”玉吟仇也想:“冤枉啊……白大人你又没说你要沐浴,只说哄着展大人好生休息,不准他过来……”
展昭一时气恼,骂了这两句,看着玉吟仇和那侍从两人一副忍笑神情,自觉失态。心中又是一股别扭劲起来,心道凭什么这人沐浴自己就要回避了,适才耗子美滋滋坐在浴桶中那一脸坏笑让他一想就来气。想水遁?门儿也没有。想着,回身又是“哐啷”一声,没好气的推门进了屋。
屋中闷热,一股浓重的药气扑鼻,定睛看去,浴桶中水色浑浊,不是寻常清水,却是熬好的药汤,一个在旁服侍的大夫正在向浴桶中细酌添减着草药。展昭细看下便省得,白玉堂身有内伤,想来这是医治他内伤的药浴。倒是那大夫在展昭昏迷的两日间也曾为他诊治,是以认得他,礼道:“贫医见过展大人。”
“你醒了?”白玉堂眯眼看着面前神色有点木讷的御猫,依旧七分不正经的嘿嘿笑着,话却不多。
展昭见他靠在浴桶中,浴桶宽大,并不太高,看来很是舒适,他却仍然一手抓着桶沿,抓的很紧。目光不禁又瞥向他身侧周围的药汤,似是看到了什么,忽然向着浴桶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白玉堂皱眉道,似要欠身阻止展昭过来,却禁不住嘴一咧,低叹了一声。
展昭径直走到白玉堂背后,轻轻扶着他肩膀将他身子向前倾了一倾,果然看到白玉堂肩背上赫然一条粗长的伤口,尚未结痂,在热汤的刺激下鲜红刺目。
“先生……?”展昭不解的转向立在旁侧那位大夫打扮的中年先生。未愈的外伤如此浸泡,岂不是……
那先生晓得展昭的疑惑,便道:“白大人的内伤在任脉,已经拖了一些时日。受伤之后全仗大人自行以内力调息护体,又在奔波劳顿,不得休养,如今已是气血郁结于经脉,若再不疏散得开,只怕将有后患。是以虽然大人外伤也甚严重,但贫医已在药汤中加了数味止血消炎的草药,只要不浸的太久,便是无碍。只是要辛苦白大人忍着疼痛……”
“哎。”白玉堂开口打断他,不耐烦的摇手道,“有什么打紧,讲得这么严重。泡一泡舒服的很,哪来什么疼痛不疼痛。”
展昭看着白玉堂紧抓着桶沿的那一只手,心里一阵搅,皱眉向大夫问道:“定要药浴?没有其他办法?”
大夫摇一摇头道:“非也。要疏散经脉间郁结的气血,最上乘的方法自然是以内功调息化解。只是此时实在寻不到内力高明之人可为白大人疗伤,贫医无法,这才出此下策,以药浴蒸腾为大人调治。”
展昭想了一想,又道:“那么敢问大夫,若在这汤药浴中以内力为他调息,可有疗效?”
大夫忙点头道:“那自然最好,可言事半功倍。”说着喜道,“莫非大人您……”
“好什么!”白玉堂忍痛道,“你胡乱与他啰嗦些什么?我早已经好了,用不着再……”说到这里蓦然没了声息,却是展昭不由分说干净利落的点了他背心几处穴道。
那中年先生见状不由得向后缩了一缩,心道:“不会是连哑穴也一同点了吧……想这白大人呢,人是极好的,就是脾气十分大。俗语说天下一物降一物,真真不差。”
展昭不急不火,向先生又问道:“那么再请教先生,调理之时是否有什么需要小心在意?”
“啊……”那大夫回了回神,道,“无甚特别事,大人只需以寻常手法为白大人运功,疏通周身气脉便可。”说罢,便简单敛了药箱背起,向展昭道:“那就劳烦展大人,贫医便在隔壁厢房候着,有甚事展大人请传唤。”展昭点头,向他浅浅一揖。
白玉堂被展昭几指封了穴道,动也动不得,骂也骂不得,急也道不得,一双眼此时也笑不出来了,只怒视着展昭。
展昭轻轻扶他肩膊,助他靠回浴桶边。手指触到他□的肌肤,似乎真实的摸到了那宽阔肩膀的瘦削。展昭逼自己不去看白玉堂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不去感觉他因为疼痛而抑制不住的偶尔的颤抖,一阵心酸涌上,只将他散乱半湿的长发细心搂转去胸前,让他背脊严实的贴在桶壁上。右掌抬起,潜运内劲,让真气在自己丹田之中先游走了一周,自觉虽然确有几分亏虚,但若只是为玉堂疏通经脉尚有余。
“很快就好。”
展昭在隔着浴桶将掌心推向白玉堂背心之前,弯身在白玉堂耳边轻声这样说道。短短四字,是满满的温柔。是白玉堂自从在巫神教再次醒来以后至今在任何人那里也从未听到过的,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如此坦然的温柔,温柔到让白玉堂忘记了原本为了自行封住经脉而潜运起的内力。
“卑职叩见贵……”
“嘘!”庞贵妃抢上两步,拦住了房门外一众侍从的叩拜。玉吟仇见庞妃来到,沉吟了一刻,低声行礼道:“草民给娘娘请安。”庞贵妃不言,抬眼向他看去。玉吟仇深知她担忧为何,看了看房内,秉道:“展大人正在房中为白大人运功疗伤。”庞妃欲言又止,低下了头来。玉吟仇心中也是挂怀,说道:“展大人昏迷了整整两日,刚醒来便为人运功,这……”玉吟仇一向心直口快,从不介怀什么忌讳,直言道:“想来展大人是不会听我们的,待一会不如娘娘劝劝他。”庞妃低着头愣了半晌,才叹气摇头道:“拦不住,劝不住。”说罢,自向院门口缓缓踱去,玉吟仇跟了上去。
“娘娘,展大人和白大人……可是故交?我总觉的他们的交情好像非比寻常。”
庞妃略点一点头,道:“可说是故交吧。”又想了一想,续道:“这两人从前曾是死对头,后来成了兄弟,又成了知己。同朝为官,一同供职开封府。”
“哦?那么白大人也是……?”
“是的。”庞妃道,“他与师兄……与展护卫一样,同是钦封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原来如此。”玉吟仇笑道,“锦毛鼠白玉堂的大名,从前在江湖上已是久仰。当年锦毛鼠东京盗三宝,我们虽为江湖宵小,也都略有耳闻。只是不知原来锦毛鼠当真和御猫结为了生死兄弟,真是佳话。可是白大人……他又为何会出现在巫神教……”玉吟仇想起自己与庞妃一同被俘之时,所见吴剑等人对白玉堂叩拜行礼,口口声声称“右翼统领”,百思不得其解。
庞妃道:“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听展护卫所言,当日白护卫是为了保护他,重伤之下在山野间被激流冲走。待到再得相见,已经失去了记忆。其间经过如何,展护卫自己也不得而知。”
玉吟仇望着庞妃侧脸,月光如水似纱,为她柔和的轮廓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不知如何忽然间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去。庞妃这几句话看似淡淡,玉吟仇却不甚明了要她亲口转述白玉堂与展昭两人之“故交”,对她而言实非淡淡数词。
不知觉间,今夜又是月圆时。
“哥哥……”“恩,哥哥在。”
“有爹的消息了么?”“还没有……”
“你不要骗我了。”“……”
“爹爹兵败了,我已经知道了。哥哥,你放我出去吧。”“……”
“放我出去吧,你跟我一起去。我要去找爹,如果我不去找他,往后再也难见到他了。”“去哪?”
“汴京。”“你怎么知道教主会去汴京?……我没办法放你出去,教主没有留下钥匙。”
“是啊,爹当然不会以为自己回不来。哥哥,去爹的房间吧,去把我的佩剑取来。”
“星霜……”
“去吧哥哥,去吧。”
那一股暖意在周身四肢延绵不绝的游走,温润如水、绵长如丝。心脉间日日折磨他的那一个固结在一点点不断的发散开来,通体一阵说不出的舒坦,整个人好像要融化在温热的药汤中。
如果记忆的那一个挣结也可以随着这股暖流如此发散开来……蒸腾的层层白雾间,白玉堂缓缓睁开双眼。
二人内息的相通,让他想起了展昭为自己所刺伤后生命垂危之时,自己想尽各种办法拼命要救他的那种焦急。那时无论他怎样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展昭体内,也唤不起一分一毫的回应。那时候总有一个声音隐隐在耳边说着:“他要死了,他就快要死了。”继而便有另一个声音更加坚决的说着:“不可以让他死,绝不可以。”而无论这两个声音最后谁占了上风,自己也同样无论如何没办法停止,只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只要救他。
不论多少次,都要救他。不仅要救他,还想要能一直保护他周全。不仅要他性命周全,还想要保得他平安喜乐。
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在意他所说的一切,在那段不能相信任何人的时间里,甚至不能够相信自己,却唯独相信他一个人。究竟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一句“挂念”……
也许是自己根本不曾忘记这个人。白玉堂想着,本来无力微皱着眉的脸容上忽然有了笑意。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不会被忘记,只是有的时候人们想不起来。是的,心底里似乎有这个人刻下的烙印,看不清楚,却打磨不去。
那不是忘记。
感到背心上的强压缓缓撤了开去,那股温热却留在体内,继而周身几处大穴一松,不曾防备间,白玉堂浸在水里的身子向前一倾。身后一只手臂默默的托在了他的肩背,助他从浴桶中站起来。
谨防他热身子着了夜风又再受凉,展昭从旁侧衣架上拽过一件长袍,先为他披在身上,这才扶他慢慢走出浴桶。白玉堂一起身间,胸口里只觉有什么东西不听使唤,一阵翻腾涌了上来,身子一歪,向着旁侧地上呕出了一大口血。展昭慌忙两手扶住他双肩,助他站稳身形,抬眼见他面色苍白,形容无力,额头脖颈间密密一层湿润,不知是水汽还是虚汗。又向地上那口血看去,血色绛红,确似是积郁下来的症结,不由得喜道:“好了。”白玉堂低着头喘息了几口,方欲说话,忽然又咳了一声,又再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这才缓上了一口气来,急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展昭正抬手欲以衣袖替他抹去唇边血迹,听得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不禁笑道:“我有什么要紧?”
不想白玉堂劈头便骂道:“怎么不要紧?你……你……”一时气急,“你”了数声,中间的话却说不上来了。又是一阵气紧,于是掐头去尾,只剩了一句,“你还敢点我穴你……”说罢又是连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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