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招数,有的人先学会守,又学会了攻。有的人学会了攻,却没有学得会、也没有想过去学怎样守。刀光剑影之间,这便是胜负所在。
虎豹楼下刑场上,杨宗保从地上搀扶起白玉堂。白玉堂捂着胸口,稳了稳身形,这才抬手抹去了嘴边的鲜血。
一旁佘太君关切到:“白护卫,伤势要不要紧?”
白玉堂回过头来勉力笑道:“不要紧。”
杨宗保皱眉看着一旁假皇帝兀自圆睁双目的尸首,后怕道:“想不到老贼如此阴毒。若不是白护卫你为太君挡下这一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白玉堂上前两步,从尸身上拔起画影,看着剑锋上的血迹皱了皱眉,骂道:“为杀这么个下三滥,倒污了这把剑。”
庞虎周身大穴被制,手无缚鸡之力却胸前门户大开的面对着高举于面前的利刃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些明白了“任人宰割”的滋味。在这个世上,一直以来让他执著秉信的是强者与弱者的天道轮回。要么杀死别人,要么就被别人杀死。是以他在落手杀人的时候从不曾有半分犹豫。而今在他也要被别人毫不犹豫的杀死之前的一瞬,他几乎动摇了。虽然这一幕场景,他早就曾经为自己预想到过。
面对着死亡,他还是恐惧了。
“展昭!……”庞虎颤声道,“为何你一定要杀我?为何你一定要臣服于赵祯?”
展昭一手卡着庞虎脖颈气门,另一手反手高举着一柄长剑,剑尖几乎精准的正对着他的印堂。
“不要杀我!文才武略,我哪一点不如赵祯?啊?”庞虎嘶声吼道,“你来辅佐我,我保证……我保证!打下来江山天下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展昭缓缓的摇了摇头,这一刻他对眼前这个人大失所望。
并非因为这番荒诞的言语,而是为他在死亡面前因恐惧而露出的丑态。
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可成大事的豪杰之才,甚至不是什么能够叱诧一方风云的枭雄,他真的只是个纯粹的小人。从头到尾,展昭高估了他。
为什么就是这么一个人,葬送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展昭闭目昂首,心中一股难言忿然,咽不下,抒不尽。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的看着。”展昭用异常冰冷的语调说道,持剑的右手慢慢拉远了与庞虎身体的距离,剑锋一转,犀利的光芒直指向他的左胸口。
这一剑,是为了被你亲手杀害的妻子兰儿所刺,也是为了玉堂作为一个兄长、一个男人的尊严所刺。还有被你所害死的兄弟王朝马汉,被你的阴谋无故惨死的玉吟仇的双亲,被你的一己私欲而战死沙场的无以数计的兵将们……
最终,竟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他杀了如此多无辜的人,到头来他也不过是被当胸刺下这一剑。这一剑需要刺的多深,才足够弥补的了这累累血债?
什么都弥补不到。展昭心中非常明白,不论他刺的多深。
这就是世事。
手起剑落,鲜血飞溅。
顾星霜的整个上身以一种很不正常的姿态倚靠着背后的石壁,尽力的仰着头,仰的很高,看上去像是极力要保持住某一个姿势,似乎一旦松懈就有什么会崩塌。
展昭缓缓松开握着剑柄的右手时,手臂略有一些轻轻的颤抖。整柄长剑几乎全部穿透了庞虎的胸膛,没入了他身后的石柱中。展昭松了手,回转身来,看见了依然靠坐在破碎的石板上,已经奄奄一息的顾星霜。
他不知道顾星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为何会与庞虎交手。
不管躺在这里的人是谁,他不能放着她不管。所以他慢慢的向顾星霜走了过去。
她感觉到身边有人走了过来,便微微转过头去看。这一转头似乎耗尽她毕生所有的气力。
“你是……展昭。”顾星霜的声音空荡的几乎分辨不出它是从何处传来。
展昭不自觉的皱起了眉,慢慢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答道:“是。”
顾星霜点了点头,微合上双眼,艰难的笑了一笑。
“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顾星霜合着眼说道,似乎不用听也不用看,便知道身边的人会如何作答,她继续说下去,“我背后这块……石头,很凉,咯的我……很难受。我不想这样死。”
展昭默默的看着她,默默的放下了手中染满鲜血的剑,轻轻扶起顾星霜的肩头,另一手揽在她的腿弯,将她整个身体在尽量不受到任何些微震动的情形下十分缓慢的由那块石板上移开。抱扶着顾星霜正在一分一分失去热度的身子,展昭依旧默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一片狼藉。于是他在原地半坐了下来,将她的身体慢慢倚靠在了自己的胸前。
顾星霜从刚才起一直病态的僵持着的表情终于舒展开了,整个身体亦如稚子在惊恐中终于找到了安全的依靠般,缓缓的舒展了开来。
“你是一个好人。”她睁开眼睛,空空荡荡的看着前方,很长很舒服的出了一口气,慢慢的说道,“和我不一样。”
展昭仍然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他能够如何作答。
这一刻,天地似乎很空茫。战乱的纷争那样近,就在耳畔,但抬眼远望去,宽阔的开封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也许他们彼此都是在这世上最不愿与对方直面的人。展昭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要与顾星霜如是相对,正如顾星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终竟会死在展昭的怀中。
顾星霜的目光由这片空茫的天地转向了背后抱着自己的人,她终此一生的挚爱,是被这个人带走了,她想要再仔细的看一看他的容颜。她艰难的挪移着目光,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了展昭胸前的时候,展昭觉得怀中本已无力的人猛地震颤了一下,让他不由得随着她惊愕的目光低头望去——是那块玉,让画眉甘愿折去羽翼的那一块美玉。由于适才剧烈的打斗扯破了衣衫,此时一览无余的挂在了胸前。
一瞬间,展昭觉得顾星霜的眼中闪过了无数他不明白的过往。
顾星霜颤抖着轻声问道:“你知道……‘天琊’是谁的……名字么?”
展昭沉吟了一刻,答道:“是你为玉堂取的名字。”
顾星霜苦笑着摇了摇头,头颈向后轻轻一仰,目光重新望向了远方,眼中的那些过往也重新消散为了空荡。
“天琊……本是这块玉的名字。”顾星霜道,“这块玉……曾经让多少人……舍弃性命抢夺,曾经毁了多少人……”说到这里,她堪堪冷笑了一声,缓了一口气,续道:“也包括……我自己。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在你的身上。”
展昭不解的又再低头望向那块呈兽齿状,光泽奇异的玉。“天琊”是这块玉的名字?这是玉堂曾经从不离身半步的贴身物件,后来由他亲手系在了自己的胸前。为什么顾星霜要为失忆后的白玉堂取名“天琊”?“毁了许多人”又是什么意思?展昭疑惑的目光投在顾星霜的面容上。
但在看清了顾星霜神情的一刻,他心中颤动了一下,涌到口边所有的疑问都停了下来。他在顾星霜的眼中看到了悲哀,是他至今在这个世上从未见到过的,一种别样却真切的悲哀。
顾星霜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的从他的怀中滑落。
笑容仍在她的脸上。
展昭看到她眼中唯一仅剩的光芒黯淡了下去,随着那微弱光芒的消失,顾星霜眼前的整个世界黑暗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本能的恐惧,她的手本能的向前摸索出去,希望能摸索到可以替她赶走这片黑暗的另一双手。
展昭抬起空出的一只手,握住了这只慌乱苍白的手。
那一刻,他明白顾星霜将他当成了白玉堂。这个女人是多么深的爱着玉堂,那一刻,他全都清清楚楚的感受的到。
那只苍白的手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将他手指握的生疼。但在下一刻,顾星霜蓦然松开了手。
她脸上满溢的失望让展昭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顾星霜最后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释然一笑,呢喃道:
“一场闹剧……一场闹剧。”
<第三十七章完>
天涯 (上部大结局)
第三十八章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银墙,雨歇微凉。
十一年前梦一场。
——节改自清?纳兰性德《采桑子》
展昭只觉手中一沉,低头向怀中看去,顾星霜的神情凝滞了,目光渐渐散去。最后的释然一笑仍留在嘴角边,她的确是看清了这一世,却仍然无力面对这一世,到死也不能承受由自己亲手离弃的悲哀,留在她的眉间。
展昭轻轻抬手,覆到了她的脸上,缓缓为她合上了双眼。
喊杀声近。
虎豹楼南门下,混战还未停歇。更随庞家叛乱的御林军为数不算多,此时军心涣散,不知所向,三两成群散落在各个角落,盲目抵抗。
京东军将领冯愫此时已经落马走到正中高台之上,与杨家众将领相见,简述前后变故。正说间,冯愫远远看见赵祯的御驾车马仪仗高挑,已近城门下。冯愫赶前两步下了高台,站在空阔地正中向天高举起帅旗,朝着敞开的城门长声喊道:“恭迎皇上圣驾!”
他内力浑厚,一语既出,混战之中诸军将领亦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愫这一喊不是没有道理,在此情形之下胜势已定。庞家篡权夺位不过数日,可以说尚没有任何根基。是以这些仍在抵抗的士兵们是敌也好我也好,需要的是一句话一个称谓,指明军心所向。
赵祯穿着锦红簇金腾龙袍,跨下御辇,不紧不慢整了整冠宇,在群臣众将簇拥之下稳跨步向城中走去的时候,满耳听到的是回荡在楼宇之间浪潮一般的叩拜之声。
恭-迎-圣-驾——恭-迎-圣-驾——
赵祯心中知道,这场仗他打赢了。
白玉堂方才为佘太君挡了假皇帝那全力一掌,牵动了内伤,此时只有勉力随着众人屈膝俯身在阶边。杨宗保知他性情倔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唯有站在旁侧伸手拖住他肘后,暗暗使力助他支撑。正午的日头如狼似虎,白玉堂胸口气血翻腾、抑闷难当,强光恍惚之下只觉一阵阵头昏耳鸣。
迎着一片耀眼光芒望去,争斗的乱军中,俯首的群臣中,白玉堂看到赵祯穿过大内侍卫们高举武器拉成的人墙,缓步走向虎豹喽正中央的高台,仿佛台下不是相斗的两军,而是闲时顽笑斗技的宋军兵士们。
赵祯径直走到最高处回转身来,想着台下的混乱抬起了双手,做了一个微微压下的动作。
“众卿——……”
这之后的话他没有再听清,赵祯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回荡成“嗡嗡”一片,他也未去再花气力分辨。高台上,强烈犀利的日光把赵祯四周的群臣楼宇映的若有若无,只有他一袭绛红龙袍抵得住天光灿烂,便如戏台上的皇帝站在一片金晃晃之中,似幻似真。一瞬间,白玉堂迷茫的脑中闪过了暝长殿中顾玄觋的画像。
曾为顾长天打拼天下的时候,他时常在深夜独自一人来到暝长殿,立在广阔无人的黑暗中久久凝望那幅画像。
那时候曾经想过,如果百年前宋太祖未能赢得逐鹿中原的那一场征战,这片江山如今就真的已姓了“顾”也未可知。天下黎民,谁又会知道这王者征战中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赵家天下也好,谁家天下也好,战争同样都要实实在在的从他们头顶上踏过。
恍惚中赵祯说:放下兵刃。
秦愈宣旨说,所有校尉以上的统领即刻押赴大理寺候审,其余随庞熊谋逆的兵士,只要放下兵刃,即刻大赦无罪。
武器凌乱落地之声,山呼万岁之声。
天下是谁的天下,帝王又是谁的帝王?
天琊是为何在替顾家征讨江山?白玉堂又是为了什么回来守护赵家王朝?
人群中,军校头目一个个逐渐站了出来,垂首立在自己的队伍边,被捆缚成行,顺次由大内侍卫押送远离。如果白玉堂后来不曾得知这些人在当夜就被赵祯下旨全数斩杀,他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展昭带着刚刚汇合的大内侍卫一行从正南门匆匆入城的时候,白玉堂在一片纷乱呼喊之声中倒了下去。
景佑三年秋,湘亲王赵宏全面兵败。湘鄂叛军没有能够踏足中原,在淮南一带被拦腰斩断逐个击破,赵宏在被俘之后随重军押返京城。其朝中同党太师庞熊在开封府秘审之后处死,四品侍卫庞虎因拒捕被正法。邪教首领顾长天带领残余部队数百奇袭汴梁未果,只身逃离开封,匿迹于江湖,则是后话。
仁宗在罢黜了赵宏王位之后将其秘密软禁,直到嘉佑七年宋仁宗在开封病逝,赵家王室才重新找到了赵宏。
这一场叛乱最终在赵祯模棱两可的态度之下草草结束,并未载入史册。
月余后,开封府。
中秋满月之下,杯盘觥筹之声,后园花栏边摆起一桌酒宴,却无寻常人家团圆喜乐那般的欢欣。
包拯坐在上首,左边坐着公孙策,依次张龙、赵虎,另有管家、几个衙役兄弟等人。展昭着了一身皂色便服,坐在包拯的右侧,身旁却是两个空位,亦端正摆着杯盘碗筷。
包拯沉吟不语,众人皆垂首无声。许久,包拯默然缓缓举起面前的酒盏,众人也纷纷举起杯来,青瓷杯在湛清的月光下磕碰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碰杯之后却无人饮酒,静静持杯望向展昭。展昭默默放下自己的杯盏,站起身来,双手执起身旁空位上斟满的酒杯,转身将酒浆慢慢倾洒在地上。这才坐下来,再端起自己的酒杯。众人各自将杯中酒饮尽,面色皆有故作轻松之色,却掩不住悲意。
“展大哥!”到底是愣爷赵虎绷不住,先发了悲声。唤了这一声“展大哥”之后,却是鼻涕眼泪一齐掉下来,说不出别的话来。
“展大哥,你真的非要走么?”一旁始终未说话的张龙开了口,话音也有些微颤抖,“王朝马汉都走了。你好容易才回来,现在又要走。往后开封府……”
“别胡说,”展昭轻声打断了他,“开封府还有这么多的好兄弟。”
愣爷赵虎忍泪忍得鼻子也通红通红,把嘴一撇,呛声道:“展大哥!皇上封你做御前三品带刀侍卫,你倒非要辞官。天下哪有你这么傻的人?有官都不做!非要离开我们这班弟兄……哎呀,我不会说!”说着重重一拍大腿,向着公孙策道:“先生!你倒帮我们说说展大哥啊!”
公孙策在旁轻轻一笑,道:“展护卫做什么事情,一向有他的道理。他心中有未完的宿愿,我等不应拘缚于他。”
赵虎一听公孙策也不向着他讲话便急了,高声道:“唉我知道,甚麽宿愿!展大哥要和那白老鼠去江南……”
“咳嗯……”张龙见赵虎开了话匣子骂起“白老鼠”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连忙咳嗽了一声。
赵虎歪了张龙一眼,大声道:“你咳什么咳?我知道!不能说白老鼠,要说白大人!展大哥要和白大人一起去江南寻访名医。可是咱京城有的是好大夫,做甚麽一定要辞官去江南?”
包拯此时终于开口道:“赵虎,不可胡言乱语。”
赵虎见大人脸上微有愠怒之色,唬的收敛了三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包拯看了看展昭,缓缓道:“官场险恶。当年杨家一事之后白护卫与展护卫离开开封府,虽是不得已,但也非但不是一件好事。展护卫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是心向天下之人。朝堂也好,江湖也好,于他而言,没有甚麽分别。”说着,却是叹了口气,“既然展护卫去意已决,我等不需强作挽留。”
“大人……”展昭眼睛微微一热,方欲开口,包拯却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
“展护卫,你的心事本府知道,你无需多言。吃完了今日这杯团圆酒,你与白护卫便早日启程上路。盼你二人能寻得名医奇人,医好白护卫的病症,早日得返开封来,到时再相见。”
千言万语,都在其中。展昭咽下了已到口边的言语,点了点头,只应道:“是。”
包拯看着展昭笑了笑。
公孙策也叹了口气,强作笑颜举杯道:“今日中秋佳节,大人摆下这桌宴席,也是为了替白护卫和展护卫践行。我们大家要高高兴兴的吃,让展护卫他们可以无牵无挂的上路,早日功成,早日回来团聚。”
包拯点了点头,举起杯来。
张龙道:“先生说的是。”说罢,跟着举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