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展昭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明白的恨一个人,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素未谋面之人。玉堂是为了救自己而失去了记忆,而这个人挽救了白玉堂的性命,继而毁了他的第二个人生。——虽然不知道白玉堂与巫神教之间的羁绊究竟因何,虽然展昭也曾亲眼见到白玉堂和顾星霜之间搀杂不清的情意,但是他深知白玉堂从不会因“情”而做出那样的决定。自责与痛惜,让展昭的恨意从眼中明明白白的流泻了出来。
于家于国,于公于私,与天下,抑或于恩怨,都不可以放过这个人。
自己早已是个死过了多少次的人,这条命被一次又一次拣了回来。已经没什么需要继续守护,继而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继续牵挂。只要自己这条命,能换的来圣上安全的多一份保证,能换的来玉堂早一天醒过来,那么,死不足惜。
展昭心中默默想道。
所以今天,便纵容自己,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凭心挥动手中的剑,了结自己的爱恨。今天,便是时候拼上性命,与这个人做个了断。
……
“那明年春天,我便也在这院中种上兰花。”
……
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已然死心了么?不是已经看透上苍这些捉弄了么?不是已经承认所有的报应了么?
为什么这一刻,耳边响起了这样的话语?
仍然思念,仍然思念。
一声蜂鸣破天。
一袭寒光裂地。
寒光是有摄人心魂的凛冽。
蜂鸣是如泣血讴歌的悲啼。
斑驳着殷红的白影像一道闪电一样划过了两阵之间的空隙,向着敌阵的首领凶猛的扑了过去。气势之凛人,竟让紧随在顾长天身边久经沙场的两名旗主忘记了他们的职责,本能的向两旁闪避开来。
没有狠辣,是浩浩然一股坦荡的杀气。这样的杀气对于巫神教所有的杀手来讲是陌生的。他们其中的一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执行杀戮的任务,但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杀气,因为他们的心中没有可以容许他们坦荡的——去挥剑的理由。
“嗡”的一声闷响,一股黑气弥散。继而“叮当”一声,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烈的双剑相交之声,乌黑的暝长剑和雪白的画影抵在了一起。
只一招逼的顾长天拔剑抵挡,是顾长天自成为了巫神教教主以来数年中的第一次。
双剑相交的一刻,顾长天甚至有一点小小的错愕。
“现在京东军驻应天共多少军马?”
“……回……回皇上,”越侭南被赵祯突如其来平静的话问的一时间头脑转不过来。“有……千余……”
“什么是千余?朕问你有多少军马,回答朕。”赵祯喝道。
“是!回圣上,先遣五百精英已在应天待命。另有一千人马驻扎应天城西军营,随时等待调令。”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赵祯此时的口气让所有的人暗自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他为君数载,整个大宋天下谁也没有听过的口气。他们都以为赵祯已经失了冷静,事实上他此时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秦愈,带你的人马,随朕进城。越侭南,立刻调令你的五百驻军,着两百人沿此条线把守于城下。”赵祯指了指面前众人背后的地面上,由利刃深深划出的那一条线。
那是适才展昭看清了来者是巫神教的时候所作出的第一反应——所有的人在此条线内,拼死保证圣上的安全,谁也不要跨出一步——展昭这句话的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土地便轰鸣着陷落了下去,一阵弥漫的烟雾尘土之后,众人所看到的是诡异龟裂的地面,和数具身着黑衣手持重剑的尸体。待众人再抬头,展昭的身形已在现下所处的数丈之外。
那条线划的十分准确,分界的依据是应天城下地面的材质。线以内的地界不再是松软的土壤,而是建造城门通道所用的深埋底下的巨石。换言之,巫神教遁地的杀手最多能侵袭到的便是到这一条线的距离。之后,只要他们胆敢从地下出来,展昭充分的相信以越侭南和秦愈两人之力,即可保得赵祯万全。
“令三百人,立即前去襄助展护卫,不得有误!”
决然下令之后,赵祯再也不向前方的白影投去一眼,毅然转身踏进宽阔的城门。秦愈无声的做了一个手势,带领手下残余仅剩的大内侍卫紧随其后前去。
行了数步,赵祯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又道:“若是哪一个胆敢关上城门,便是欺君罔上!”说罢,带着秦愈与数十人径直进城,向城墙边的阶梯转去。
随着赵祯最后的一个命令落地,还呆呆跪在当地的庞贵妃身边,又一个白色的身影闪动,与她擦身而过,箭一般的向着她背后的战场直扎了过去。
她回头看去,是从刚才起便一直未做声的玉吟仇。
顾长天的旁侧,两柄黑剑向着身在半空的展昭直劈了过去。
展昭没有闪身躲避,此时他的眼中已看不到顾长天以外的任何人与事。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气力,这最后的一口气即使拼也要拼在刀刃之上。于是他像是看不到那两柄砍向自己的重剑,画影圈转,右腿腿弯扣住了顾长天坐骑的马头,左膝顶住马颈,一个反扣便将那匹健壮的棕马重重的扳倒在地,同时一剑向顾长天下坠的身形横劈过来。
于此同时,左翼两旗主砍向展昭的剑刃已经及身,一剑砍在展昭的左臂,另一剑砍在右肋。以这两名旗主的武功修为,这两剑实实砍中,本可以将展昭立时分尸当场,但此时展昭周身剧烈鼓胀的真气竟让他们的剑锋在触碰到他肌肤的瞬间停滞了,这两件仿佛劈在了坚硬的石壁上,又仿佛劈在了无形的水流中,分明无处借力,却有一股强烈的力反弹回来,将二人握剑的手震的虎口开裂,鲜血长流,那两剑在展昭的身上拖出了两道浅浅的伤口之后叮当坠地。
顾长天□坐骑翻倒,人也不可逆转的跟着坠了下去。画影的剑光笼罩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要害,这一剑仍然保持着同第一剑一样凌厉的杀意,势要将顾长天从中间一劈为二。这三招之间,展昭占了先机,顾长天的身下此时无从借力,是以无从闪避。
在两人这看似生死一瞬之间,顾长天对展昭的攻势似乎并不十分在意。那一丝错愕还留在他的眼中,他便带着那错愕继续仔细的注视展昭,同时左掌推出,一股沉厚的掌风袭向展昭持剑的右手手腕。
如果阻挡不了利剑,那么可以阻挡持剑的手。若持剑的手也无可阻挡,那么便直接攻击手的主人。拿捏精准的攻击是更高明的防备,这是上乘武学的精髓。
顾长天这一掌推出的同时,展昭便心知肚明——毋庸置疑,这个人的功力在自己之上。若是自己没有受伤,拼出全力与他相搏,只怕能与他同归于尽的胜算也不过三成。
既然如此……
“住手!——”
赵祯在刚刚登上城楼的那一瞬所听到的,便是自己爱妃的如是一声惨呼。他抢了一步上前,向着展昭与顾长天对峙的战场俯瞰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什么?
展昭手中的画影被顾长天的掌力荡开,身形就势圈转,一腿横扫向顾长天头顶,顾长天半空中微微低身闪过,不料画影已经第三次递到了自己的身下。
此时,周遭的另两柄黑剑也已经再次向着展昭前胸后背的要害猛力劈刺而来,却有“叮当”连声巨响,人未到,剑先到,前来帮忙的玉吟仇长剑闪动,将这两击激荡开来。“展大人,你真的不要命了么?”玉吟仇瞥向一旁的展昭心里暗暗恼火道,“皇帝已经安全,现在分明可以收手撤退,你又何必用如此两败俱伤的打法?”
眼中的沉静被狂暴冲散,剑意的汹涌却仍然沉稳滂沱,画影没有静待敌人在无可闪避中自动落在剑刃之上,而是伴随着萧然一声鸣啼向上直撩而起。
“倒劈泰山”,这一招顾长天认得。七年之前展昭初出江湖的时候,天山派首席大弟子便是重伤在这一招下。从那以后,南侠此一剑的沉厚雍容名满江湖。“不过展昭,”顾长天嘴边浮现了一丝轻蔑的笑,“你用一个七年前的招式来对付我,是否也将我看的太轻了?”
虽然这样说着,但在这一招实实在在的在他眼前使了出来的时候,顾长天还是难免赞叹了一下。七年前那备受瞩目的一战之后,这一招在江湖之中广为流传,会使的人着实不少。但今次看到此一剑由展昭亲手使出来,气势凛然,端庄华美,果觉名不虚传。
顾长天仗着内力深厚,一掌推向地面,借着反弹之力身形侧转,避开了画影犀利的剑锋,同时右手剑递出,向着展昭胸前大露的破绽疾刺过去。谁知展昭这一剑却不曾使到头便圈转了回来。“虚招?”
用自己名满天下的一招做幌子,顾长天确是没有算到展昭有此一手。接下来,顾长天感到情势脱离了自己掌控的范围。他在霎时间明白了展昭的意图,但是自己的一掌已然向着正上方拍出,无法收回。
展昭与顾长天双掌相对,没有运内力与他抗衡,却巧妙的卸转了他掌力的方向,借着这一股力道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在旁人看来,便如顾长天有意使力将展昭送到半空一般。高手过招,虚实兼并本是常事,在双方的功力均已登峰造极之后,比拼的往往正是策略与反映。但顾长天近乎数十年未曾现身江湖却仍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此一招在一向自视甚高的他眼中看来无异于羞辱。这种羞辱感激怒了顾长天,他不打算继续静观下去了。
“住手!”
让小蝶凄厉的喊出这两个字的因由,是展昭借力腾空之后,向着正下方的顾长天所摆出的一个剑式。
她不知道这一式的名字,但是她知道那是师傅毕生绝学精辟所在的一式。她曾经多次请求,但这一式师傅始终不肯传与她。她也知道在她未拜师之前,展昭还有一个大师兄,是个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却生性怪癖,最后终于走上了邪路。那个师兄便是死在师傅的手里,临死之前,他曾用这一招与师傅对决。师傅说过,出了这一剑,必会死一个人,至于死的是哪个人,那是命数。
命数?说得好听。小蝶第一次在心中不由自主的喊出了对师傅不敬之言:那明明就是以死相搏,誓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一剑。以命赌命,这样的招数当然是有威力,那么既然这招如此决绝,你为何将它传与了师兄?
“住手!”她再次惨呼出声。她慌乱的寻找玉吟仇的身影,他已在尽力替展昭缠住顾长天身侧的两个旗主。于是她慌乱的寻找越侭南,越侭南的三百精锐已经与巫神教的教众交上了手。谁去救救他?谁去救救师兄……她看见顾长天冷冷的看着正上方,右手的暝长剑也摆出了一个她所不认识的剑式。住手……住手……她心中的声音狂躁的响着,脚下却移动不了分毫。这两柄剑的再度相交,必会有一个人,甚至是两个人,血溅当场。
“这么想取我的性命么……什么理由让你宁肯拿自己的命来赌?”顾长天迎着耀眼的日光,皱眉注视着展昭,心中冷笑道,“是为了白玉堂么?若是如此说来,你与我女儿之间的帐,我还没有跟你清算。”
想到顾星霜,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立即取代了顾长天作为一教之主的冷静。多年以来,女儿是他在教中的左膀右臂,她将教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却极少像一个女儿一样对父亲多讲两句亲近的言语。在爱妻过世之后,甚至连笑容也再难在女儿脸上见到,但她却在白玉堂的面前展露了笑颜。即便是这样,顾长天在一旁看着女儿的时候,也依然感到了欣慰。就为了这一丝欣慰,他纵容着白玉堂,纵容着自己,险些纵容到了他的天下大计都要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但这个人再次亲手将笑颜从顾星霜脸上夺走。
作为巫神教的教主,他要惩罚顾星霜的自作妄为,要惩罚白玉堂的嚣张叛逆。但是为人父的私心让他更想要亲手惩罚的——是眼前这个带走了女儿挚爱的人。
逆着阳光,展昭居高临下看着顾长天。
这个招式自从师傅传给他之后,从未使用过,事实上在他学习这一式的时候,他也不曾使用过,只是在旁边看。他亲眼看着师傅用这一剑杀了大师兄,在师傅的剑刺入大师兄的脖颈之前,大师兄也同样用这一剑对着师傅。
如今由他自己第一次亲手摆出这一式,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
这本身就不是什么招式,只是以命相搏的理由和决心。
玉堂,希望我的这一剑,能换来你……
“师兄!……”那一刻,小蝶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狠狠的戳在了赵祯的心上。
你的什么?即便只是在心里,展昭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黑色向着白色呼啸而起,白色向着黑色绝然而落。
没有听到双剑相交所发出的巨响,没有预想中可怖的鲜血四溅。画影与暝长剑即将交汇的那一刹那,“哗铃铃”一声清脆之声破空袭来,一线光华如灵蛇一般划破黑与白的腾腾杀气,狠狠的击在了暝长剑的剑身之上。
这硬碰硬的一击,偏离了暝长剑刺出的方向,震的顾长天手腕传来一阵疼痛的微微麻木。
——是一根通体金色的锁链。待到顾长天定睛看清了这跟锁链,不用再抬头,他已知道了来者何人。
一指粗细的精致金色锁链撞在暝长剑上之后改变了方向,带着一股劲力向展昭身上缠绕过去。展昭人在空中无从闪躲,被锁链牢牢缠住腰际,继而被一个坚韧的力道拉起,身子停止了下坠,却是向后直飞而去。在来不及细细思考的转瞬间,展昭下意识感觉这一股力道用的巧妙,先为他缓冲了下坠之势,才顺势将他身体拖向了后方。
而后,他感觉自己的背撞上了什么,在一时难以回望的姿势下用余光看去——是一双臂膀。
看到这双臂膀的时候,展昭停止了挣脱锁链的束缚,打消了急欲回头看去的念头。熟悉的温度从背后源源不断的传来,展昭只觉自己的心似是被什么狠狠的捏了一下,在一瞬间,几乎崩塌。
背后的来人似乎不介意他一时间动作的凝滞,带着他稳稳落地的同时,一只手覆上了展昭握剑的右手。那只手拉着那根金色的锁链,虎口却狰狞着一个震裂的伤口,汩汩鲜血正在顺着手指流淌在锁链的环扣之间。
带着三分戏谑,却极尽温柔的沉厚男声从耳后传来。
“你拿着我的剑要去做什么?……”
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此时的神情,也想象的到那人嘴角飞扬的笑意。那人戏谑的问过了这句话之后,轻声唤道:
“……猫儿。”
没有等到展昭回过神来,他只觉身上的束缚骤然松开,背后的坚实消失不见,手中的画影不见了踪影。他的身体有了一种像是忽然放大了一般的错觉,奇怪的并无空虚,只有通体舒泰的一阵释然。
那个人没有再向他多看一样,也没有再对他多说上一句话,仿佛这里根本没有展昭这么一个人一样,径直提着画影向前走了开去。
纷乱的争斗之中,顾长天的声音似是在低语,却掩盖住了所有兵刃交撞与呐喊之声。
“果然是你,天琊。不……”顾长天点了点头,沉沉道:“白玉堂。”
“那是什么人?”赵祯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俯瞰白玉堂黑衣的背影,急问道。
“……微臣也不知。”秦愈略微犹疑了一下,低声答道。
很像白护卫。
君臣两人都这么想。
没有听到停止的命令,战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没有人有闲暇顾及到两方停了下来的主将。
顾长天的愠怒在无声中压抑着,白玉堂直视他逼人的目光,眼角的坚决之下掩盖不住的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意。
站在顾长天背后不动声色的左翼三旗主此时手臂一挥,很简短的做了一个动作。除了如白玉堂一样熟知巫神教看家法门的人之外,谁也没看到他手中断裂的一张短小符咒。
但是白玉堂没有做出任何反映。
静待了一刻之后,白玉堂的目光从顾长天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三旗主脸上。看着三旗主注视着展昭呆站的方向不断加剧着脸上的怪异神色,白玉堂开口道:“你在等什么?”
“天琊,你……”三旗主只说了三个字,便说不下去。
白玉堂冷冷的看着他,抬起左手,四指一颤,做了一个同他适才一样的动作。
裂地的轰鸣之声接连响起,一排排黑色的身影从白玉堂和展昭之间的地下迅速骇人的浮现出来。三旗主的脸色随着这一剧变霎时变得铁青,用不着清点,只需要一眼望过去,光从人数来看也知道这些不是他左翼的部下。换句话言,此刻他自然也已经明白他自己的部下去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