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道:“我问来干什么?”
展昭心中一热,想白玉堂如此掏小跷的相待自己,自己却有事情瞒着他,实在不应该,当下便开口道:“玉堂,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其实……”
白玉堂却笑着打断他说:“什么事情定要这么着急的说?天气太冷,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回去。你就是一边走一边慢慢说也好。”说着一手揽住他肩背,将披风在他身上拉拉紧,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
深夜的开封城中,一白一蓝两个并肩而行,偶有一盏孤灯挂在路边的树梢之上,将两人的身影斜斜拖得很长。
展昭一字一语,慢慢的向白玉堂讲述了自己与师妹的过往种种,包括庞妃的身世来由,还有他今日进宫的目的,全部一字不落的坦诚说了出来。白玉堂时至今日这才恍然大悟,当日展昭身中剧毒、涤尘庵一案的重重内情、虎豹楼展昭之所以要受庞虎威胁的真相,这才一一串联了起来。
白玉堂长出一口气,问道:“猫儿,这些事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讲呢?”
展昭嗫嚅道:“其实也不是刻意向你隐瞒,只是也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还有就是……”
白玉堂笑道:“还有就是什么?莫非你以为我白玉堂真是那等鼠肚鸡肠之辈?还是你信不过白玉堂,怕我会泄露了她的真实身份不成?”
“不是。”展昭慌忙道,“我从没有信不过你。只是我怕你知道真相以后会生气,加之你与庞虎又有夙愿,我怕你会感情用事……”
白玉堂抬头望了望夜空,说道:“如果放在以前,你的担心是对的。庞虎杀我义妹,庞妃险些置你于死地,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说着,白玉堂转头看了看展昭,又道:“不过现在不会了。你说过,知展昭者,莫过白玉堂也。我既然知你如此,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只是你既然知道庞虎是你师妹的哥哥,为何还答应我替我杀他?”
展昭道:“这两件事不能够混为一谈。杀人偿命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何况庞虎胡乱残杀无辜。如果他真如你所说还存有谋害忠良之意,那更是法理不能容之,展昭决不会因为他是师妹的哥哥就手下留情。”
白玉堂忍不住一笑,说道:“好一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才是我的猫儿。”
展昭笑而不语。
脸上虽然笑着,白玉堂心中却是一阵忧虑,暗暗想道:“这样的猫儿,凭我真的能把他带回江湖么?他身在官场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本该属于江湖。但是他身在江湖的时候,却又觉得他不只属于江湖。他的心到底在哪里?”
两人默默无言,又走了一段路,白玉堂突然开口说道:“猫儿,其实我觉得你刚才错怪你的师妹了。”
展昭转头道:“哦?为什么?”
白玉堂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她说要你杀我,不会是出自她的本意。”
展昭不解道:“你与她素未谋面,对她亦无了解,为何会这样认为?”
白玉堂看着展昭,露出一丝坏笑,声音却极尽认真的说道:“大概有些人在同是用情至深的时候,会有心灵相通的一面吧。”
<第十七章完>
第十八章 江湖
诚如上回书所说,仁宗终究还是没有饶过杨宗源。
他不饶杨宗源,其实另有一个原因——在多年以前,杨宗源还身为耶律宗源的时候,曾经箭伤过先帝。由于先帝生性桀骜非常,是以这件事情除了当时与先帝一同御驾亲征的随军们知道之外,先帝回朝之后并无告知他人,并明令禁止史官将此事记录。就连皇室之中知道此事的皇亲国戚,也都被暗暗警示不得将此事宣扬。而耶律宗源当时还很年轻,并无身居要职,是以这一箭的真相实在没有太多人知道。先帝受伤之后回朝身体一直都不好,挨过了几年光景之后终于驾崩,和这箭伤多多少少有脱不开的干系。
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前朝。如今,本朝之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一小部分重臣老死的老死、离宫的离宫,是以连包拯和庞太师也都不知道皇室之中还藏有这样一宗事情。仁宗当年作为皇储,他当然清楚知道这事的根源来由,只是先帝生前把这件事情视为一个奇耻大辱,不管前朝还是本朝都是一个难言的禁忌。
是以说来也是可悲可叹,又是一桩两难之事——作为一个人子,杀父之仇不报是为不孝;但作为一个国君,便如庞妃所言,以一己之私欲左右天下,乃是昏君之举。
开封府公堂之上,仁宗皇帝的一句——“杀”,掷地有声。
雪亮的铡刀扳开刀刃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总是刺骨冰冷。但是过往多少年,这铡刀之下所斩杀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杀人凶犯,便是奸佞妄为的朝中小人。只怕今日若不是开封府上下早已有所部署,这铡刀之下便真的要枉送第一个冤魂了。
但佘太君等一行人并不知道开封府的部署。看见雪亮锋利的铡刀之下孙儿伸入的脖颈,老太君几乎目不能视,悲痛的就快晕去。
而早已潜伏在公堂门口匾额之后的展昭和白玉堂两人也并不知道杨宗源箭伤先帝一事,如果他们知道,展昭在出手的时候亦无需再有那样多的顾忌。因为仁宗心里的矛盾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人,他眼看仇人就在自己的手中,如果再由自己的口中赦免于他,仁宗自认无法面对列祖列宗。是以包拯安排展昭与白玉堂两人劫下公堂,实际是误打误撞给了仁宗一个绝好不过的台阶。既可以让他免为昏君,又让他不必自责于亲手放过杀父仇人这一心结。所以事实上此事之后,仁宗是并不会迁怒责怪于包拯的。
可惜事无十全十美,先帝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心执拗,多年以后竟酿成了一个如此复杂的局面。
公堂大门匾额后面,白玉堂却按住了展昭的右手,把那支袖箭拿在了自己手中。
此时公堂之上,王朝正双手高高扶握着铡刀,张龙赵虎两人一左一右,将杨宗源按在铡刀之下。
暗器破空之声甚是凌厉。“当”的一声巨响,那支袖箭正正的打在了铡刀坚硬的把手之上,距离王朝的左手只有两寸之余。虽然这是事先已经商量好了的计划,王朝还是觉得双手虎口被震的阵阵酸麻,不禁心道:“展大哥……你做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白玉堂出手的时候就已经后悔太大力,暗暗在面罩之后吐了个舌头,便跟着展昭从横梁上跃下。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袖箭打中铡刀的同时,两个蒙着面孔的黑衣人就出现在了公堂的门口。王朝立即高声呼喊:“什么人!”
而堂下的众衙役已经与这两个黑衣人交上了手。其实众衙役并未被告知来劫公堂的是何人,只在方才升堂之前,公孙策才对他们吩咐:“如若案子审到一半有人前来劫公堂,不必全力阻拦。”而他们事先都已经收到了展昭向他们辞别的银两,虽然展昭并未讲明为什么要给他们银两,不过今日升堂之时,展昭和白玉堂居然都不在堂上,衙役中聪明的已经明白八分,稍微愚钝的,也只明白来人是友非敌便是了。
是以这一场打斗,也不过是做给根本不懂武功的仁宗看罢了。两人手中虽然都提着明晃晃的宝剑,但众衙役们身上所挨的不过都是并未运上内力的拳脚。众多衙役都是只挨了一下,便佯装倒地呻吟翻滚,顷刻间便躺到了一片。
王朝马汉提刀挡在了皇上和包拯身前,挡住了仁宗一大部分视线。张龙赵虎口中只顾大声喊着:“护驾!护驾!”一面把杨宗源从铡刀底下拽出来。展昭手提青峰跃上前去,与两人刀剑相交。虚过了几招,飞起一腿将两人一齐踢倒在地,拉过杨宗源,一剑斩断了他的手铐脚镣。喝道:“快走!”
此时守在公堂外的御林军已经冲了进来。
各位看官,在此要说的是——要知道杨宗源也是个血性汉子,他是不会轻易同意弃开封府于不顾,只身逃命的。但是这两日时间,包拯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才总算将他说服。杨宗源心中总是记得包拯最后对他所说的两句话:“杨将军,本府做此安排,并不是为了要你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保住宋辽两国千千万万无辜生灵的性命。当日公堂之上,将军一句‘责在穷兵黩武之念’,让本府钦佩不已。如果将军此次回到辽国,能规劝那贞顺女主收兵,为宋辽两国今后的和睦做出一番贡献,那么本府所作出的一切牺牲都不足为遗憾。”
是以,这三人此时心中既没有犹豫,又均是武功盖世,区区两队御林军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片刻间便被打的落花流水,但却也是只有伤没有亡。
两人拉着杨宗源跨出公堂大门的时候,展昭回头向着纹丝不动站在一片混乱背后的包拯投去了最后一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包大人对他最后的嘱咐也响在耳边。
“展护卫,你要记得,如果本府这次会死,你回来只有陪本府一起死,却救不了本府。但如果这次皇上不做追究,你回来便是白白的枉送性命。个中利害关系,你要想得明白。此时已不是讲究义气的时候,义气如今只会害人害己。本府希望你已大局为重,不要做出糊涂事。”
包拯透过公堂之上的一片狼藉望向展昭,见他此时的目光已经没有留恋和犹豫,只有一份坚定的承诺。不禁心中一松,心道:“你总算是没有辜负本府一番苦心。”
看着他和白玉堂两人的身影护着杨宗源远去的一幕,包拯感到自己心中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暗暗念道:
“展护卫,你一番忠肝义胆、侠骨柔肠,世所罕有,只是有一事你始终未曾参透。那就是正义不分世内与世外,牢笼也不分官场或是江湖。身在天涯,一样可以胸怀天下。心若是牢笼,那便如同永远在佛祖的手心中打转。这一些道理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是白护卫却明白,所以本府将你托付于他,日后他定会为你解惑。如今只望你们平安无事,走的越远越好。本府与你们的缘分,到此足矣。”
出得开封府大门之后,两人只顾拉着杨宗源疾奔。今时跟昊天楼之时又不同,一无险恶地形,二无追兵围剿,两人轻功奇佳,带着杨宗源一同纵跃飞奔并不吃力。
三人一行飞快,轻松的甩开了带伤前来追赶的御林军,转过一条街,在一个较为僻静之处,早已备好三匹快马。三人跃到马上,纵马向城西疾驰。
若问为什么他们三人不取北门而奔西门而去?其一,是因为城北的官道是通往辽国的最佳捷径,如果会有追兵,那么这条路上的追兵必然最多。其二,城西一向少有人同行,守备较北城也略微松懈。
三人一阵纵马疾奔,不一会的功夫,开封西侧的巨大城门已远远呈现在眼前。
就在此时,背后皇宫的方向却传来了三声巨大的炮响,似是礼花之声,又更加沉重。杨宗源不解其意,向两人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展昭道:“是白虎节堂有紧急军情之时鸣响的警炮,鸣三声的意思是召集各城门守军紧急戒备,关起城门。”
杨宗源惊道:“那岂不是……?”
白玉堂道:“不错,预料之中!不过咱们再不快一点,恐怕就要被关在城内了!”
杨宗源向前看去,果然城西的守卫军听到炮响,正在迅速的集结成队,而沉重的城门已经开始发出“吱嘎”之响,正在慢慢合上。
三人快马加鞭,直取城门而去。三匹快马势如破竹,直扎进守军阵中。守城的军士中并无太多人有高强的身手,是以根本拦不住这三人三马。就在这时,一阵呐喊声又起,只见两队马军却从城门两侧的街中冲了出来。
白玉堂向着杨宗源喊道:“你先走!”说着和展昭两人一齐跃下马来,同时在马后臀上用力一拍,那两匹马便如脱了缰,随着杨宗源□的马飞也似的从城门仅剩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城门守军见三人中的一人逃脱,一时搞不清是应该关门还是应该开门。就在此犹豫的一瞬间里,展昭和白玉堂两人已经打倒了大部分步军守卫。
那赶来增援的骑兵统帅见出得城门的一人已经几乎看不见身形,便高呼下令:“快关城门!”说话间,展昭和白玉堂两人身形同时回转,手中两柄宝剑剑气一吐,如横扫千军之势,那骑兵部队的当先一排战骑马腿纷纷折断,士兵便落下马来。后面的部队去路便被自己人挡住,一时无法前行。
就在这一剑的功夫,背后的城门“咣当”一声被重重的关上。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并不慌张。趁着人仰马翻这一派混乱,两步奔到了城墙墙根之下。两个身形同时跃起,直窜而上。那统领一愣,心道:“这城墙如此高耸,难道真有轻功可以直纵而上?”
其实展昭和白玉堂两人向上纵跃了有城墙一半的高度,力道基本已尽。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白玉堂在空中竟然双手托住了展昭右足,将他运力再向上一送,展昭借着这第二股上升之力,轻而易举的便飞上了城墙顶端。白玉堂一送的力道之下,身形向下急坠,空中舞动宝剑,将守在下面的几个守军砍落马下。与此同时,一根精细的铁链“嘡啷”一声从城墙上垂下,正是展昭站在墙头之上扔下来的。白玉堂左手一把抓住铁链,双足在地上一点,飞身二度跃起。展昭就着他的力度将铁链向旁侧一甩,白玉堂便借着这股回旋之力,如履平地,在垂直的城墙上几个借力,身形在城墙上划了个半圆,便被展昭拉上了顶端——原来两人为此一幕早有万全准备。
城下守军多已看的呆楞在当地。等到再度推开沉重的城门之时,两人早已从城墙上飞身落下,奔的不见踪影了。
杨宗源适才奔出一段距离,见四下并无追兵,便慢下了脚步,拉着马等待他二人。果然不出多时,便远远看见两人并肩追了上来。不禁心中暗叹:果真轻功盖世。当日能从三百精锐阵中全身而退,今日摆脱这区区城门守军更是不成问题。便高声向两人唤道:“快上马!”
展昭和白玉堂两人身轻如燕,两个纵跃便奔到了马前,翻身上马。三人撒开了缰绳,让马儿敞开四蹄尽力奔跑。
扯开那碍事的面纱,杨宗源才发现这两人脸上却都洋溢着笑容。白玉堂的笑颜,周遭之人已都司空见惯。但是展昭脸上会有如此笑容,杨宗源却是第一次看见,就连白玉堂也看的一怔——那便如同是囚居已久的人突然得到了自由,那种就连自己恐怕也未察觉发自内心的笑容。
刚才那一番痛快淋漓的并肩作战,唤起了展昭年轻的心中那江湖男儿骄傲自信、挥洒自如,又不失三分天真顽皮的本性。这短短的一刻他忘记了朝廷,忘记了官场,忘记了那些纠结争斗。这一笑笑的如沐春风,笑的白玉堂终于见到了一个原原本本、真真正正,不搀一丝杂质的南侠展昭。
面对这样的笑容,白玉堂的脸上也忍不住泛起一番意气昂扬,双腿运力在马上一夹,纵马窜出了丈许,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回过头来向展昭高声喊道:“猫儿!敢不敢和你五爷比比骑术?”
这个互相追逐的游戏自从两人认识以来不知道玩过多少次了,只不过通常都是在开封城内的楼宇间比拼轻功,赛马的话还真是头一遭。展昭只是笑道:“怕你不成!”说着双腿也是一运力,□的快马嘶鸣一声,便向着白玉堂的背影直追而去。展昭回头对杨宗源唤道:“杨将军,一起来!”
杨宗源被两人莫名的欢乐气氛所感染,自己也跟着高兴了起来,纵马也向前追去。三个年轻人在这一刻都忘记了他们正在逃亡,便像是背过大人的眼睛初次偷偷从家中溜出来玩耍的孩子一般,你追我赶,肆意狂奔,三匹马驮着三个人绝尘而去。片片尘埃从深秋枯黄的土地之上翻卷起来,旋又落了下去,当中似乎还笼着阵阵欢声笑语。
成功离开了开封城,三人一行片刻都不敢耽搁,星夜兼程,饥餐渴饮,沿西侧一路偏僻山道向辽国边境赶路。一路之上,不入城,不打尖,不投店,只求万全。而这一路行的倒也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无有追兵尾追的迹象。
他们只道消息传递的不会太快,其实不知道是仁宗压根就未想要追究此事,只有一小部分人做做样子追了几日,无功而返,仁宗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派兵追击。
而当日升堂审案,展昭和白玉堂两人不再堂上,事发之后又不见踪影,任哪个明眼人一看也知道那两个黑衣人十有八九便是他们两人。庞太师一家连连不断的奏请皇上追究此事,仁宗面子上过不去,便当众将包拯怒斥了一顿。庞妃又在一边明里暗里的为包拯说了些好话,最终包拯只背了一个“管教不善,涉嫌致使属下犯上作乱”的罪名,又因没有真凭实据,只被休官停职一个月,罚扣一年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