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箴释录----南泥湾
  发于:2009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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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床上双眼紧闭,嘴角有清水蜿蜒流出的席明箴,上官释心急如焚,一掌悬於少女的肩头之上,不知是要推还是要拉。
还是多桑和族长向丹珠说明了缘由,年轻的女孩子这才跟著父亲走了出去,狐疑的目光被帐门隔在了外面。
帐篷内的上官释见了床上躺著的人那副鬼样子,心里已经有数,从怀中掏出一个铜药盒来。打开盒盖,拿出里面的白色蜡丸,两指一撮弄碎了外面包封的白蜡,指尖赫然是一颗散发著泥腥土味的棕色药丸。看了看口角流涎的席明箴,和齿间肿大凸起的舌头,上官释把药丸放进自己嘴里,又拿起丹珠搁在床头来不及收拾的茶碗,喝了一大口,咀嚼一番便弯腰俯身,低下了脑袋。
喂完了药,上官释又吩咐陆简和多桑二人将席明箴扶起,自己则坐到他身後,准备为其驱毒。想不到手刚放到席明箴背上,体内真气尚未凝聚,便被人一声大喝惊出一头冷汗来。
那边寇省闻得此言,拱手还礼,同时道:“在下北关骑兵营偏将寇省,这一位是偏将祁步海。席千总中了剧毒,不知少侠有何救人之策?若无十足把握,末将以为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陆简见寇省嘴上说得客气,却是虎视眈眈地看著他们几个,忙开口解释道:“我叫陆简,你们的席千总是我师叔。方才我们已经给师叔喂过解药了,现下正要为他逼出体内毒素,还请两位将军去门口守候,不要让闲杂人等进来搅扰。”
有自己和多桑在这里照看著应该足够了,想到方才那“相濡以沫”的场景,再看看多桑至今眼观鼻,鼻观心的“矜持”姿态,若是让那两个偏将看见点什麽有的没的,上官释固然不在乎,然席明箴一营千总,这疗伤一事还是不要公然进行为好,毕竟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能对两个男人之间的亲昵行为安之若素的。
寇省颇为狐疑地看了看坐在中间的席明箴,惊奇地发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原先凸出在外的舌头已然消肿,焦黑的双唇重新染上豔红色泽,心下不觉信服了几分,转头要拉祁步海出门,却听见那个跪在千总身後的青年出声道“把你手里的瓷罐扔过来。”
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抛了过去,寇省见对方接过罐子之後,一把拔掉木塞,将里边仅剩的三颗“雪莲丸”倒了出来,一一碾碎。此时,边上的祁步海忍不住呵斥了起来:“你干什麽?只剩这些了!”
“这里边原有三十六颗丸药,不过十来日,怎得只余下这些?”上官释也不理气急败坏的祁步海,只对著明显松了口气的寇省问道。
寇省听他随口说出原本罐里的丸药数量,已知这药必是面前的青年所赠,如此说来,那些至毒的药粉也同属於他,看来解药一说并非妄言,於是又深深一揖,诚恳言道:“将军体恤属下,将雪莲丸分给了重伤的兵士。少侠还请稍安勿躁,我和祁将军自在外面为几位充当守卫之职。”
说完拽著祁步海转身便走,不想一个大大的纸包迎头飞来,寇省伸手接住了,听见上官释道:“这是席正让我带来的红香椿,既然有人伤势沈重,赶紧去煎了让他们服下。”
“喂!”不情不愿地被拉出帐篷的祁步海,一出来就甩脱了寇省抓著自己胳膊的大掌,不满地叫嚷起来。
可惜话未出口,就被寇省截了过去:“人家千里而来,又深入这大山找寻千总,便是有失分寸,也是人之常情,何必介怀。”
两人在帐篷外直站到夕阳西下,才看见那个叫“陆简”的年轻人拿著一包东西走了出来。
“千总状况如何?”祁步海著急地上前一步问道。
将手里的东西递到祁步海怀里,原来是一袭吐脏了的衣袍。陆简道:“已经呕出了大半毒血,剩下的渗入心肺,还需二日方能全数驱除,麻烦两位将军准备些热水和干净衣衫,我小师叔要为席师叔沐浴修面。”
说完脸一红,转身进了帐篷。不过片刻,便同著多桑,以及送了热气腾腾的木桶进帐篷的兵士一起走了出来。
帐篷中间的火塘里是烧得旺旺的柴堆,时而有炸开的火星伴著“剥啄”声跳将出来,溅到炉边放著的细碎叶子上,炙出清香的松柏气味来。上官释和席明箴盘腿坐在塘边铺著的皮毛褥子上,细细低语。
二人已将京城分手之後所发生的事大略地给对方讲述了一遍。上官释手里把玩著那个小小的白色瓷罐,轻声叹道:“拖了这些时日,你所失的内力多半无法弥补,实在是可惜。”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况我身在军中,内力这种东西并无多少用武之地。”席明箴摇摇头道,虽然体内真力余下不到五成,但是醒来时看见上官释的狂喜和满足,足可以抵偿所有失去的东西,“还得多谢你送的那两样东西,退敌保命,皆得益於此二者。”
说著伸手想要过上官释手中的药罐,谁曾想那人手掌一翻,那罐子便没入收起的拳中。上官释转过脸来,鼓起的腮帮子一抽一抽的,明显是在动怒中,果然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冲冲地:“为什麽把药分给别人,我若是晚来几日,你岂不是小命不保?”
“我既为一军之将,又怎能藏药以偷生?都是出生入死,为国为民,又哪来的贵贱亲疏之分。”席明箴安抚地道。
“就知道你是这个性子,我才没有把‘格桑’的解药给你。”见席明箴注视著自己的温柔双眸中露出讶异之色,上官释突然轻轻一笑,道,“就是怕你到时候心中一软,将解药分给中毒的敌人,我才没有把解药一起送你。但是我还是藏了一颗,裹在‘雪莲丸’中,想著你若是同时中了毒,必然会用‘雪莲丸’自救,我还在上边刻了字的。谁知道你这个‘老好人’竟然将一半的药丸送了人,如今也不知道被哪个傻子吃了。”
“那岂不是……”席明箴听了悚然而惊,一般来说解毒所用的药物本身必有毒性,现在有人不明所以地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怎麽样了。
上官释向天翻了个白眼,酸溜溜地发“定心丸”:“放心,那药虽有微毒,外面却是裹的千年雪莲,早就自解了。”
席明箴“呵呵”笑了两声,没再出声,只伸手捉了边上人放在身旁的手掌牢牢地握在手心。
沈默半晌,上官释又开口道:“我到三屯营的时候,向路上的百姓打听了半天,怎麽没人知道你的‘千总府’在何处?”
“我既无家眷,又非开府文官,一个领兵的千总在城里弄个府邸也没什麽用处。”席明箴停了停,又道,“不过接下来带著你一起回北关的话,看来还是要在城里觅一处宅院,好好安顿下来。”
上官释没有答言,既不驳斥,也未表赞同,只说:“我看总兵府青砖红瓦,宽敞气派。而且听说将军近日喜得麟儿,还真是戍边保国,开枝散叶,两不相误啊!”
想起那日在总兵府前的所见所闻,上官释言不由衷地感叹著:“除夕之夜,竟然还有京城名菜飞马相送,不愧是抗倭将军才能有的气魄风范。”
席明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上官释等了半刻,却不见後文,席明箴只是探身从後边的柴堆里抽出两块干透的劈柴扔进火塘。他有些奇怪,原以为席明箴必然会有一番长篇大论,或责怪自己胡言诋毁将军,或是重叙一通将军的事迹,哪怕是为将军找几句托辞呢,想不到他却只用了八个字便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重新回到火塘边坐好的席明箴心下并不平静,上官释所说的“猪头”、“美妾”、“娇儿”等事他都知晓,甚至他还知道一些上官释所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将军所纳的这个妾侍是背著尚在老家,未及从军的将军夫人私自偷娶的,而“将门有子”一事,膝下无儿的夫人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另外,将军曾斥巨资在江南买了一个绝色美姬,秘密送入首辅张居正在京中的府邸,人称“千金姬”。
又想到先前上官释告诉自己的,有关师侄阴通伦“欲夺掌门反被逐”一事,不禁长叹一声:无论是这江湖还是庙堂,总脱不了争权夺利,沽名钓誉之事。因此自己才会立志跟随将军东南抗倭,西北守关,但求保家卫国,庶民安康。那曾想即便是自以为最讲求实际的军中,也避不开那凡尘俗世的侵扰。由此可见,人这一生,所追逐的左不过“名”、“权”、“利”三字,想到此处,看了看边上闭著眼睛靠在自己身上,下巴一点一点地已经进入梦乡的上官释,席明箴在自己心里默默地加上了一个“情”字。
“千总!”有人掀帘进来,看见弯著腰,正要把熟睡的上官释抱起的席明箴,立刻压低了声音道,“千总,我来吧。上官少侠连日来为您拔毒驱腐,想是真气耗费,体弱嗜睡。您也是余毒方清,急需调养之时……”
席明箴摆了摆手,两手运力,将上官释横抱在怀中,走到床边轻轻将他放下。拿了枕头垫在上官释脑後,又把被褥拉开细细在他身上盖好,掖了掖被角,这才直起身,转头对立在帐门边的祁步海道:“有事吗?”
听见席明箴的问话,祁步海才把落在棉被上的惊诧的眼神收了回去,肃然禀报道:“屈兴,屈把总回来了。”

齐云箴释录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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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席明箴和上官释共宿的小小帐篷里已经坐满了人。
帐篷原来的女主人丹珠,见新来的汉族男子自那天“鸠占鹊巢”之後,便天天窝在自己的地盘里不见出来,心里颇有些愤愤。就在前日,丹珠还摔了帐门,从她父亲的大帐里气哼哼地走出来,心里责怪著父亲怎麽就小看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她不过是想去看看那个中了毒的将军,谁知道被守卫的军士挡在门口,气恼之下和父亲抱怨了两句,怎麽说在那三个人没来之前,还是自己端茶倒水照顾著,又把帐篷让给那人休养,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可是父亲听完自己的话,却说了好些“男女有别”,“汉藏差异”,又是“将军”,又是“游民”的,丹珠只听了几句心中便已了然,父亲这是暗示自己不要“芳心错付”。她就不明白了,不过是惦念著探望一下自己照顾了几天的病人,怎麽在这些男人眼里就到了自己要“托付终身”的地步?一个个的不是明里张牙舞爪,就是暗地里旁敲侧击。那个一头扎进自己帐篷不出来的金发青年不用说了,连那个把自己劝出来的多桑也是如此,吭吭哧哧地和自己欲言又止了半天,反倒把他自己绕了进去,最後只是脸红脖子粗地嘿嘿傻笑。
看著父亲担忧的目光,丹珠也懒得解释,径自掀了帐帘出来了,不想迎头遇见了族里的几个年轻男子簇拥著多桑走了过来。看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多桑心里多少有些明白,方才丹珠在门口和两个卫士讲理的时候,他就在帐篷里坐著,和陆简两人小心看护著席明箴的最後一次驱毒。多桑指了指背上的羊角大弓,问道:“一起去打猎?顺道散散心。”
丹珠正要翻脸,却听见边上几个一起玩耍长大的同族青年同声附和著邀请,再看多桑黝黑的面庞上泛著淡淡的笑意,眼神诚恳真挚,并无讥诮或是怜悯之意,她本不是扭捏之人,便朗声答应了。
且说这时候丹珠的帐篷里坐著席明箴、上官释、寇省、祁步海,以及昨日半夜方赶回来的屈兴。寒冬的清晨,呼呼的北风打在牛皮帐篷上咚咚作响,五个人围坐在中间的火塘边,烧得旺旺的火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加上说话间呼出的热气,倒也把个不大的帐篷弄得暖意融融。
“屈把总离谷七日,可曾探得什麽消息?”席明箴看著对面休憩了一夜,依然难掩疲惫之色的屈兴低声问道。
“前回派出去的人多日未归,我和寇、祁两位将军商量,多半是阿古木在山口布了兵马,咱们的人若不幸遇上了,必是凶多吉少。因而我这次出谷便万分小心,只取小道,晓宿夜行,想趁著天黑绕过守兵出谷,再回北关请戚将军派兵驰援。”屈兴揉了揉酸胀不堪的眼角,继续道,“谁知我在山坡上从正午等到入夜,也未见一个蒙古兵走过,连马嘶都未听见一声,下山察看时也没有人马驻扎过的痕迹。见了此光景,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想和两位将军商议是不是趁此机会出山。没想到千总你剧毒得解,正好带著这百多个弟兄班师回营。”说完一脸殷切的看著对面容颜憔悴的席明箴。
席明箴笑著点了点头,却没答言,只轮流看了看对面正襟危坐的两个偏将,道:“寇将军,祁将军,你们二位如何看?”
寇省尚在思虑,边上的祁步海已经不掩兴奋地开口道:“那阿古木守了这多半月,无功折返,正是我们启程回关的大好时机。日後在战场上遇到了,也可借此事羞辱一番,杀杀他的锐气。”
“切,都是人家的手下败将了,还说什麽羞辱……”祁步海话音未落,便被一声嗤笑接了过去。
“咳咳……”一声重重的咳嗽打断了上官释的低语。
“将军!末将……”那边寇省正要说话,听见席明箴止不住的轻咳,忙停了口,将炉火上煨著的酥油茶倒了半盏出来,递到对面的人手里。
他心里觉得祁步海的後半句话有失大丈夫气概,然而听得上官释出言讽刺,心中也觉不快。又怕祁步海急躁起来,说出些不中听得话,反倒削了席明箴的面子,故而急急忙忙地出了声。没想到对面的席明箴却在此时咳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上官释慌忙间只顾著轻拍他的後背,倒把说了一半的前言丢下了。
寇省转过脸来看著自己身边破天荒没有出声反驳的祁步海,只见他直愣愣地盯著火塘,面沈似水,嘴角冷冷地撇著,带著点不易察觉的轻蔑,心下叹了一声。昨日夜里祁步海兴冲冲地抢著去向席明箴通报屈把总回来的消息,谁知道却是大步流星,面色严峻地回了帐,回来了也不多话,蒙头便睡。今日早上,他才从始终绷著脸,沈默不语的祁步海嘴中挖出让对方变色的原因。说实在的,千总和他师弟的关系在他第一次见到两人时,心中便有了计较,男风之事在遍地男人的军中并不罕见,就他个人之见,既存天理,却也不应灭人欲,男欢男爱也并非那麽难以接受。然而还没等他劝说两句,值守的兵士便来请两人和屈兴去将军帐中会合。如今看来,祁步海对此事依然不能释怀,连带著对上官释也没有了当日他救了席明箴之後的感激与殷勤。祁步海这个人对看不上的人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何必跟这种人作口舌之争,平白地坏了自己的名声。”
寇省平日里总劝他与人为善,不过现下倒有些感激祁步海这臭脾气,要不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戗起来还真不好收场,毕竟这帐篷里还有个他们都不熟悉的屈兴。想到此处,转头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屈兴,只见他正弓著腰,低头往自己的杯子里添茶,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就在此时,寇省听见缓过气来的席明箴对自己道:“寇将军,接著说吧。”
抛开心中杂思,寇省拾起先前的思绪,略为梳理之後方道:“若确如屈把总所说,先前的那几个兄弟已遭了毒手,那麽阿古木在山外至少守了十多天,再加上当日他在战场上所说的话,对我们是势在必得。如今突然间收兵,说不准是有什麽大的图谋。”
也不等席明箴开口,祁步海便抢先道:“会有什麽大图谋?”
“什麽图谋?自然是攻城。”上官释闲闲道。他早看出祁步海对自己前恭後倨,不屑与自己搭话,可惜他现在心情舒畅,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兴致颇高地逗弄著对面正眼也不瞧自己的白面将军。
果然,祁步海连头也不回,只盯著寇省,等待他的解释。
寇省颇为无奈地与席明箴对视一眼,见对方只是鼓励地向自己点点头,便道:“上官兄弟说得没错,我猜阿古木志在攻城。此人心远才高,敢於在约定俗成的休战冬日重兵出击,其志又岂在这区区几百明兵的性命?”
“寇省说得有道理,不过这些如今也不必急著去猜,倒是那些重伤的兵士们可能驭马启程?”席明箴又问。
“哎呀,属你伤得最重……”
“都已痊愈……”
一清一沈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上官释正要提高声音再说,不想垂在膝边的手被人握住,那人还轻轻地拽了两下,知道席明箴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於是他识相地闭了嘴。
祁步海也不理上官释的变化,只看著席明箴接著道:“陆兄弟和那位多桑兄弟带来的伤药见效甚快,如今骑马作战都已无碍,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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