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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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殷螭也不得不准备起行,袁百胜当然带兵护送到城外,礼部、兵部两位尚书也亲自来送他出城门。殷螭只盼看见林凤致,和他告个别,说几句情话,可是头颈都盼长了,却得到一个消息:“林太傅有事牵绊,不能亲来送行,请王爷恕罪。”
殷螭霎时间失望之极,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原来如此!我便知道——他定是怕亲自来送行,看见了我就舍不得我走!他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怎么肯哭给我看?多半是躲在哪儿偷偷哭呢!”
袁百胜陪在他身边出城,当然听到了这句自言自语,对恩主这等也不知算是自作多情还是自充门面的风格,不免愕然了一回。殷螭却还要继续多情一下,叹息着向他道:“小袁,昨日我说的话,不算数了——就算我有个好歹,你也别杀他给我殉葬,我真的不想要这样。”
袁百胜又是愕然,殷螭苦笑道:“他还有事未了,被迫殉我,肯定不情愿,没准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肯同我好,有什么意思?我……我还是想要他乐意一点,才是真好。”
队伍穿出德胜门之时,背后忽然马蹄急骤,有人呼道:“林太傅请王爷留步。”殷螭登时勒马回头,黄尘影里却不见林凤致的官轿,只看见一骑飞速奔来,一个侍卫滚鞍下马,双手呈上一只锦盒:“太傅有份薄礼,请王爷务必笑纳,随身不离。”
殷螭接了过来,入手微微一沉,心道:“我去做人质,金银无用,难道他送点定情信物给我?世上有什么宝贝能在我眼里。”揭开盒盖,锦盒中却躺着一管黑黝黝的铁制长匣形物事——竟是殷螭曾经见过的,徐翰手中杀人凌厉无坚不摧的“掌中雷”手铳。
殷螭对军中新奇兵器都颇有好奇之心,自从见过徐翰这柄小巧火器之后,更是垂涎无比,在朝鲜抢夺神机营大炮失败,险些连林凤致性命也断送,他还是照样到京后厚着脸皮跟林凤致开口,希望他向徐氏父子讨个人情,送这种精奇火器给自己防身。林凤致毫无通融的回绝:“那是徐年侄苦心研制之作,普天下也只有那一柄,何况成本太高,也不适宜在军中推广——你出入都有护卫,又要人家的宝物作甚?”殷螭觉得他尽是推托,其意还是有所防范,不想让自己获得最新式的火器,不免甚是哓哓。
不料林凤致曾经拼上性命也决不肯落到自己手中的高级武器,在这个时候,却主动送了过来——然而倘若变生不测,纵有手铳,也未必能从蛮族千军万马之中冲杀出来,所以这等武器,杀人估计还不如自杀来得爽快,可是也毕竟足以保身,或者说,在万不得已之时,保住做人的尊严。
殷螭一时满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把玩手铳一晌,又看见盒底还衬着一纸信笺,便拿起来读。却是关于手铳使用方法的一份说明,详细开列着所有事项,甚至还画了示意图,那一丝不苟的字迹,也正是殷螭刻骨铭心能够完全模仿之的、林凤致的手笔。
其实火器的原理大致相同,只要玩过鸟枪火铳,又怎么能不会这手铳的使用方法?殷螭又素来有小聪明,只在手上稍微把玩了一下,便即知道了窍门,哪里需要这纸说明?可是林凤致到底是文官,估计推己及人,认为天下人都象他自己一样拿着这铁疙瘩无从下手,居然认认真真将原理剖析、方法阐释,只差没来手把手教殷螭一回了——殷螭琢磨这方法,大约也是林凤致去向徐翰虚心请教而来的,又一字不漏抄录上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懂,这手铳便白送了。
所以殷螭读着这对自己根本无用的说明书时,只是好笑,也真跟袁百胜笑了出来:“他……还真是的,只当我跟他一般蠢呢!有这工夫,写几句甜言蜜语给我留个念想却不好?”
将这一纸信笺翻来覆去,却绝无半句柔情话语,只是一字字银钩铁划,仿佛写字人将整颗心都倾注了进去——却是一些无用话。殷螭一面笑骂着,一面将手铳和信笺全部收到怀里贴身藏着,在衣外按一按,铁器硬邦邦凉沁沁的贴着心窝,纸笺则微薄得有如不存在。
可是殷螭还是志得意满的笑着,同袁百胜举手道别,领着护送队伍,穿过满天黄沙,昂首直踏上前去敌营的官道。
清和九年四月十六,因疫停战,双方互送质子,约请于京师西北玉泉山下,举行正式谈判。
朝廷和谈,其实一向由礼部斟酌主持,最多加上兵部参与,以林凤致的官阶用不着亲自出面。跟殷螭和谈那次,算是正好归朝路过,又兼与殷、俞二人都是旧识,较易明了形势,所以不得已被委派了任务,这也罢了;但这次与蛮族和谈,说的又是边境贸易,哪用自己去谈判?何况自己向殷螭担保过安全,那么就要务必保证和谈中不出任何意外,包括蛮族的小王子绝对不能在城中出事,以及京师局势要维持稳定,也不得不在京坐镇,不敢亲出。
但礼部特派尚书带领手下口才便给的属员幕僚,在玉泉山谈到第三日上,却秘密传了信回来:“敌营有人约请林大人私下会晤,说是故人有要事相告,必须亲见。”
林凤致猜想“故人”定是在房山失守时降敌的孙万年,一时只道是殷螭有什么不测,不免忧心忡忡,亲自带了高手护卫赶到玉泉山去。这场会见性质属私,却似乎对蛮族乃是秘密,而处于朝廷方的严密保护下,林凤致也委实不知孙万年如何做到冒着重重危险来向自己传讯,好在他第一句话就使林凤致放下心来:“不关人质的事,质子在营中安好无忧——我特来同你说一下军情消息。”
林凤致放下了担忧殷螭的心,孙万年跟着便通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们可知援军业已到了?朝鲜六万兵马正在水陆并进,水军将至天津卫;山东河南两地也发了勤王军,先锋四千人已至涿鹿卫交战;南京更是发十万大军北上救援,将要渡河——你们不日便要得救,因此和谈万万不要轻率签约!”
北京自成为孤城陷入围攻以来,也不知盼望这消息盼了多久,此刻终于听到,林凤致竟有些晕眩,喃喃的道了声:“太好了……”孙万年道:“这消息蛮族是死命瞒着的,只盼在撤离之前,能谈妥茶马交易,甚至强迫朝廷开放铁器管制,提供铸造技术。不得已的时候,也未必不会忽然翻脸相攻,冲进京师,小王子便里应外合——他那护卫铁骑其实都是军中最悍勇的武士,又各自暗怀兵刃,你们可有提防?”
如小王子及殷螭这样的尊贵身份,虽然来做人质,出于礼节也必须待以上宾之礼,当然不好意思缴人家护卫的武器,但朝廷本来忌惮蛮族翻脸,又怎能不特派高手监视防范?所以林凤致只是点了点头,便赶忙又问:“王师是何日发出?”孙万年道:“朝鲜那面,据说是去年由南京派高子剀随舟护送国王李洹回朝鲜,便整顿了驻朝鲜的天朝大军以及朝鲜义军来援;南京则是二月底就在誓师北上,高子钊为帅,奉车驾北还;山东河南乃是知晓南京出师,这才起兵,其他地方也多半要赶来相援了罢。”
高子剀亦是金陵高氏中的名将,“奉车驾北上”实际上就是御驾亲征的又一种说法,二月则是京中损折刘秉忠的时期,看来刘太师不幸遇难却也不无价值,小皇帝到底是以舅父为国捐躯为契机展开宣传反扑,最终掌握了主动权,压制了迁都派;而在之前,就已经伏下朝鲜一路援军的棋子了。其间这少年皇帝花费了多少心机去周旋应对,扭转乾坤,实不可知——却料想难度不亚于这边守城之战。
林凤致到底是对学生护短之极的,虽然因为殷璠一开始的屡出昏招也大大被动、几乎气疯过,但听说他终究得到胜利,却不自禁满心宽慰,微笑赞赏。困守孤城,消息隔绝已久,也不得不叹蛮族其实颇有心计,非但能将这讯息始终瞒得密不透风,而且就是此刻和谈,也丝毫不露急于撤离之相,反而诱使京师觉得他们也有拖延之意,想要争取喘息时机,等疫情缓解、病兵痊愈,再度发起强攻。因此礼部的和谈人员在谈判中显得有些沉不住气,才拖三日,就倾向于答应一系列条款——虽然不至于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但茶马交易的抵价定得甚是不公,岂非也相当于隐性的岁币?蛮地缺铁,铸造亦是不精,倘若被迫解除铁器交易禁制,出让铸造技术,更加对国朝大大不利。所以孙万年冒死前来相告,不令朝廷上当,林凤致是极为感激的。
可是孙万年听了朋友的致谢,却笑得甚是苦涩,道:“孙万年总是罪人,何功之有!实话说,鸣岐,我这些话本来转告礼部和谈使即可,无须你亲自出城冒险会晤。只是有些话,惟有同你讲了才有用,朝廷的人,我也不信任——房山之役,陷入重围却见四方袖手不管,我们便对朝廷业已心灰意冷,降将归正,终究不是国朝的自己人。”
林凤致不免拿话劝解了几句,孙万年道:“不必劝了,我也知道当日是刘秉忠忌我,可是纵使刘秉忠已死,军中又岂将我们视若一体?何况……鸣岐,不瞒你说,我们这一支军受刘氏猜忌,其实原也不错,我本是奉恩相遗命,暂归国朝,一旦遇上时机便要降虏,导其先路,寻机将京师独立为政——他在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其实也不算临终乱命,是因为他觉得周详谋划之下,京师必不能保全,到那时惟有我军可以趁乱掌握大柄,护你平安。可惜他这回彻底看错了人,孙万年无论如何,不是这块料子。”
两人想到俞汝成临终托付,不免也微觉尴尬,孙万年先是一笑,随即正色道:“我军本来也想过的,只要朝廷优容,未必不可以随顺,为国出力,岂非强于降了异族?但到底不能为国所容——走到这一步,我们也不想说什么迫于无奈的话,毕竟是好是歹,都是自己做的,怨不得他人!这回恩相的谋划,本来纵使他不幸身故也能实现大半,却不料你们强守至今,皇帝又终究弄下了南京那头,眼下连瘟疫都来凑热闹,鸣岐,天不亡国朝,我其实欢喜,却是再不能回头了。”
林凤致不免又劝慰:“松遐兄何必如此?虽说国朝负你,你降敌也是错了一回,但当初你苦劝北寇保全皇陵,军民多已谅你苦心,这回又冒死传讯,难道朝廷还要恩将仇报?况且你传讯之事,万一为蛮族所知,祸在不测……”孙万年摇头道:“我也知道,我都知道……但恩相将全军交托于我,我便得为大伙儿负责到底——军中不少人是建州土生,宁可回乡终老,我也不得不带他们回去。你也是过来人,知道有担子的时候,行事便不由得自己。”他长叹一声,又道:“何况,在国朝我已是降而复叛,又怎堪在异族那里也做反复无常之人?‘大丈夫不能再辱!’”
这一句话引自《汉书?李广苏建传》,李陵在战败无援之下暂降匈奴,本来未必不怀着图谋再起之心,却被汉武帝怒而杀尽全家,从此断绝归路。到汉武帝驾崩,辅佐新帝的顾命大臣霍光等人与李陵有旧谊,传言大漠教他回国,李陵便仰天长叹,说道:“归易耳,恐再辱,奈何?”“丈夫不能再辱!”投降背叛,本已是耻辱之事,而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委实是无颜面对人,又何况本有罪于朝廷,深受猜忌排挤,无法容身,又如何轻易归来!
林凤致素以道义自律,却也无法不尊重孙万年这种无奈沦落之后的傲气,那是做人的最后一丝尊严——所以也只能默默,良久说了一句:“如此,兄台善自珍重。”孙万年点头道:“你也保重——功高不赏,恩深不报,这是世情至理。待得国朝平定,车驾返京,你要仔细。老吴多半也要回来了罢?不管是他制住了天子,还是已经甘心为天子驾驭,此后都是你们要较量,所以务必见机。大家多年朋友,知根知底,又何苦你死我活?”
林凤致不禁笑了一笑,孙万年也笑道:“上回我便说过,老吴还欠着我的情,我总之一个不回去了,你要记得向他讨还!我家眷还在建州,若得回去,两个犬子不能学我堕落,说什么也要送回中原来——有命的话,山高水远会相遇罢。”
他悄悄而来,又匆匆而去。此后竟是长久不知所踪,林凤致在朝的时候,风闻蛮族军中因泄密为铁儿努追究,他出来自承其责,因此遭到处死,葬身异域;又听说孙万年实则未死,要么是慷慨陈词使铁儿努动了英雄惜英雄之心,饶了他的性命,要么是他军中属下死心追随,暗中救了他出来返回建州与眷属团圆——反正传闻多端,莫衷一是,使得林凤致在长久一段时期,每每为之挂念忧心不已,令殷螭狠狠呷了好几口干醋。
不过殷螭最恼的还不是林凤致牵挂朋友下落,而是孙万年这次秘密会晤,也颇说了自己一些不是:“鸣岐,你也要当心那奸王!铁儿努颇有利用他身份,扰乱国朝再度分裂的心思,他也来者不拒,在营中屡屡与铁儿努会面,谈笑甚欢,莫不应承——我也知道你心软情长,多半还想回护着他,但这人实在是个祸根,要不是看在你面上,我早除掉他为恩相报仇了!你千万留神,不要再上恶当。”
殷螭回来之后当然大叫冤枉,抵死不认:“听他姓孙的胡说!我只不过跟铁儿努敷衍几句,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你们把我送到那危险地方,还不许我巧妙周旋,难道我硬铮铮让他去杀?他不过是因为老俞被我气死,所以心心念念想挑拨我们,没准还想除掉了我,他好带了你走路呢——你要是信他的话,肯定也是不怀好意,想要送我绿头巾,跟他鬼混!”
林凤致以鄙夷来对付他的反咬,殷螭又会服软一点,赌上一堆牙痛咒来表白:“你放心,我就算答应过铁儿努什么,也全是敷衍,当不得真!我但凡有半点异心,天打雷劈——你不信?那就让我再也得不到你,我们永不团圆!这个誓还不够狠?唉,你干吗较真我在敌营也发过誓呢?那不过是见蛮人傻,相信发誓,随便赌咒给他们听,回来当然就不算数了。赌咒强如吃肉,哪有一句可信?”
不过他从敌营返城之后,却是过了好久才有机会将这些话说给林凤致听——他能返城,却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朝廷既然知道援军将至,和谈哪还肯轻易让步?朝中大臣甚至开始反对和谈,主张重新开战,说不定过几日便能与援军会合,共同击败北寇,擒拿敌酋。铁儿努消息倒也来得火速,登时撤了谈判,严阵以待,城中小王子也意图呼应作乱,幸亏城中街巷之内不宜于铁骑奔驰,军方监视他们的又都是擅长小巧擒拿术的高手,在狭窄地方小王子等人的武艺难以用其长,居然一一就擒。这时南京大军已渡过黄河,将要进入直隶境内,四方勤王也响应出师,铁儿努倒也是枭雄,胜负都认得痛快,立即声称停战,要与城内换回人质之后班师。
其实朝廷方面心照不宣,未尝不想让蛮族杀了殷螭,借刀杀人解决大麻烦,自己正好也不必放小王子,除掉蛮族的继承人和一批勇士。但袁百胜对殷螭忠心不二,哪肯同意这等危及恩主安全的勾当?林凤致也提议万万不能杀小王子,蛮酋儿子众多,杀掉一个继承人还可以另立,勇士也不是其全部力量,这时援军还在半路,倘若结仇太深,激起对方拼死攻城替子报仇,却又何苦?当然,也许可以用激怒他们作战的方法,拖住蛮族不能立即撤出长城,以便援军前来将之一举歼灭,但这样的话,在援军未到之前,染疫过半的京师军民必定也要损折不轻,流血牺牲的事,都是迫不得已,为什么不能尽量避免?
所以在各方周旋之下,到底平安换了人质,小王子返营,殷螭回城。事后知晓自己险些被朝廷恶意抛弃断送,殷螭当然哓哓不服了好一阵,回头一想,却又豁然:“也罢!幸好是我去的,有小袁力主换回我,他也为我说话——若是他自己去,没准还大仁大义一回,说什么‘为国捐躯,勿以为念’的狗屁话,那么朝廷翻脸是翻定的了,他这忠臣死在敌营也是肯定了的!那时可不要把我气杀?”
他这样想着,于是归城得意如凯旋,也委实受到朝廷接待人员热情奉迎了一回。殷螭抱怨了一堆在敌营饮食不好,睡眠不安,沐浴不便,娱乐缺乏……南城馆驿赶忙将他接入上等房舍,致上美馔佳肴,香汤华服,还颇是善解人意的送来两个俊秀娈童侍侯。殷螭一面泡在浴桶里舒服享受,一面打量着两个美童赏心悦目,心道驿官倒是知趣,怎么就能专门挑了我最爱的那等姿容送过来?自从与林凤致决裂之后,竟是长久不曾有过床笫之乐,这时难免没节操,心内痒痒的想尝尝滋味,然而转念一想:“不对,我好不容易回来,小林能不来探望?何况他自己答应了等我回来就跟我好,今晚肯定是要重温鸳梦了!我还是等他来罢,做人不能太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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