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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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平心而论,这样的待遇并不算坏,殷螭如果就坡下驴,绝对可以安逸,可是他又哪是安逸的性子?何况担着这般身份,小皇帝迟早总是容不得自己,与其等着乖乖交出兵权去做任人宰割的藩王,不如扑腾一回。于是殷螭义正词严的以:“母后丧期未满,泰、永二陵也未加修缮,忍心离京?”的冠冕话,将礼部所奏挡了回去。
但这样的推辞,只是拖延,殷螭也有骑虎难下之感——正在忙乱的时候,忽然外面送来一份拜帖,却是吴南龄的名刺。
南京诸大臣来京时,殷螭当然也出于官场客套去下过拜帖,因为交情不熟,一般彼此都是名刺来回装个门面,也不当一回事。吴南龄尤其架子不小,居然过了一个多月才回礼,这人情也太不通了一点——然而这样行事,似乎很不象吴南龄的风格,所以殷螭倒留意了一下这份名刺,却见帖心以极小的字迹写着:“见帖即来吴寓。”并无署名,殷螭却如何不熟悉,一看见就禁不住喜笑颜开,立即以回拜为名,打便轿直往吴南龄的寓所而去。
吴南龄这次随驾回京,租赁的还是原来鱼石街附近的寓所,因为未带眷属,所以殷螭落轿之后,便随着引路的门房直入后院,才踏进月洞门,便听七姊妹花编就的篱笆后有人笑道:“不意王爷果然下顾,竹窗兄真是好大面子。”殷螭一听声音,已经心花怒放,道:“你叫我,我怎么能不来?”转过花架去,只见石桌上摆着一堆书匣,吴南龄和林凤致都是家常衣裳,显得十分随便,两人见他过来,便起身拱手。
殷螭便也回了礼,他当初做豫王的时候倒与吴南龄是相识,后来做了皇帝,却是再未单独召见过,哪怕是因林凤致喝着飞醋,到南京也不曾当真去寻这人的不是,所以算起来倒是有十多年没看见过这个昔日的俞党、如今的名臣了。吴南龄已是四十开外年纪,人到中年,愈发显得心宽体胖,笑眯眯一副良驯可亲的模样,再也想不到便是这样一个人将南京朝廷播乱不堪,还半点风波嫌疑都未曾沾身。殷螭虽然满心想和林凤致说体己话,到底也不得不敷衍一下东道主,笑道:“吴尚书,恭喜指日高升,便要大拜了。”吴南龄自是答了一堆谦逊言语,只称不敢。
林凤致向来在殷螭面前失礼惯了,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坐下来,漫不经心又去翻文书匣中的篇篇抄件。殷螭也知他处境不妙,关心问道:“又是针对你的弹章?”林凤致笑道:“是啊,所以我来与吴兄奇文共欣赏。”
殷螭也不想去看弹章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反正无非是言官那些套话,而且多半又与自己相关,看了徒然惹气。然而这些弹章背后,不少是吴南龄带来的南京派群臣所上,只怕不无林凤致这位老朋友背后指使,他却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来与吴南龄谈笑观看,仿佛两人政坛死掐,却不影响私下交情——殷螭实在不能理解他们这种交谊,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林凤致交朋友的方式。
他又是十天没看见林凤致了,若在平时也就罢了,这种彼此都如履薄冰的时候,不相见便更加牵肠挂肚,这时不免忽略吴南龄,只是目不转睛对着他看。林凤致显然心情不错,问道:“你热不热?卸了大衣服罢,吴尚书不是外人,不用客套,大家随意一些好说话。”殷螭将从人留在了门厅,吴南龄后院中也没有留服侍的人,林凤致居然起身过来亲手替他卸袍服,殷螭笑道:“怎么恁地殷勤?莫不是想我想得紧?”林凤致也笑道:“是,我整天惦着怎么除了你这个祸根,能不想得紧?”
殷螭难得听他跟自己这么说话,一时恨不能立即搂住亲热,可恨吴南龄偏要做不点不亮的活蜡烛,没他的事却不走开,只在旁边碍眼,所以殷螭也只好嘴上占便宜,笑道:“你想除我容易!你要我死我敢不死?只要你不后悔。”林凤致道:“我倒不后悔,只怕你这话,说出来又是不算数罢?”
殷螭宽下袍带,只穿着贴身的纱衣,果然凉爽舒适,不免伸伸懒腰,正打算跟他赌个牙痛咒,却听脚步声音过来,吴南龄招呼道:“濒老这边请。”林凤致也站起身道:“濒老来了——给王爷引见,这位是李院使大人。”
殷螭听称呼便知来者是如今的太医院使李濒湖,精研本草之学,以《新本草经》五十卷与《清和普济救时八百方》享誉于时,原本是草泽出身,当年多亏吴南龄引荐才在缙绅之间知名,后来又被林凤致擢拔入朝主修药典。殷螭在位时倒也曾想过召见他,只是后来匆匆离了留都,就此失去大位,这次回京还和他的弟子打过交道,却也没见过这名医本人。这时一见之下,不免微觉失望:“我道名医必定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怎么这李濒湖恁地寻常,便似个乡间老儿!小林又约他来吴南龄家作甚,难道他要看病?”
可是李濒湖显然不是来给林凤致看病的,几人相互招呼客套之后,林凤致便强迫殷螭坐下伸左手给李濒湖搭脉,劝诱道:“难得濒老抽空来此,不妨给你诊诊。”殷螭觉得没事看脉简直老大晦气,可是拗不过林凤致逼令,只好乖乖服从。李濒湖为人讷于语言,只是不声不响的替他诊了许久,又看了舌苔,问了平素起居,包括饮食喜好、睡眠长短都一一问了,坐在下首的一个侍从便提笔逐条记录,严肃得好似真在看病。一时连殷螭也惶惑起来,暗想闹不好自己真害了什么暗疾?幸亏李濒湖全部问完之后,下了一个无比宽慰的结论:“王爷元气充沛,摄生得宜,最难得的是不曾酗酒渔色。老夫诊过京中无数显贵,未有见过如王爷这般康健的。”
殷螭哭笑不得,心想小林都快有一年不曾与我欢好了,又兼事务繁忙无心寻欢作乐,如何渔色得起来!但林凤致听了这个结论,显然甚是高兴,又拉着他站起来,嘱道:“站直。”殷螭还未问话,那做记录的侍从已掏出一卷皮尺,飞快的从头到脚给自己量了身高,又复记下。林凤致便拖着他往花架一侧走,说道:“这边有地秤,再称一下重量。”殷螭莫名其妙,到底不肯就此合作,甩着手道:“做什么?到底想搞什么鬼?又量又称,难道贩卖人口不成!”
林凤致笑道:“你哪里懂得!最近不是夏至才过?我们江南有个风俗,过夏至要给小儿称重量,这里虽是京城,你也不妨跟我随俗一回。”殷螭听了这话,才不肯安分做小儿的勾当,挣脱了他手就躲,林凤致赶忙追上,死拖硬拽推上地秤,到底测量了一番。殷螭满头雾水中生发出龌龊想象:“莫非他终于打算和我上床,却又怕我这一年里长得胖了,压他吃不消?不然又称又量作什么——可是重不重,试压一回就知道,又何必弄这么精确,到底是个迂人!”
这些下流话当然不好当着众人面说,可是他们拉拉扯扯的闹腾,委实也不象样子,吴南龄稳重老成,李濒湖见多识广,两人还能撑着不动声色,做记录的那侍从到底年轻,却是低头偷笑不已,殷螭不禁连瞪他好几眼。那边李濒湖看了一遍记录,道了声“行”,便起身告罪要走。吴南龄挽留道:“濒老用了便饭再去。”李濒湖笑道:“不劳,有事要忙,下回再扰。”于是吴南龄和林凤致一道送他出寓。
他们转回的时候,林凤致便问殷螭:“我将你的冠带衣袍全放入便轿,命你家侍从先跟轿回去,只作你已告辞。在这边打扰一顿午饭,回头我们一道步行出去,行也不行?”殷螭哪会说不行,心里还恨吴南龄怎么不借地方让自己二人单独述话,偏要连一顿便饭都作陪?但吴南龄做主人委实殷勤,席间还关切道:“今日怕是要下雨,二位等一歇再走。”林凤致道:“不妨,京中哪得大雨?跟府上告借两把伞便成了——这还是入夏以来第一场雨。”接着两人的话题便转到今年北方旱情严重,又兼围城时将京中仓粮耗得差不多了,必定米价飞涨,户部的平粜方案不知可不可行……等等朝堂大事。殷螭插不进嘴,也不爱听,只好闷头吃自己的。
偏偏这对旧同僚、老朋友,说起政事来颇有滔滔不绝之意,吴家大公子那个夸夸其谈的性子,不消说是跟父亲所交游的人物耳濡目染来的——不过今日吴筠却是不在家,一问才知道是奉父命回南京去了,要接母亲与妻子上京。看来吴南龄竟有将全家搬迁回京的打算,难道他业已十拿九稳,小皇帝的迁都之诏将会作废,北京仍是都城,而他本人也将在北京内阁之中成为首座大臣?
吴南龄对自己将成为首辅的说法,自然是谦谢不已,绝不显示出成竹在胸,而关于迁都的最终结果,却是林凤致答了:“兹事体大,哪里一时就能定准?只是如今京中百废待整,尤其陵寝受扰,绝非一年半载修缮得齐整,今上身为人子,哪能轻易离开?有关国祚的大事,总得全盘考虑才是,去年原是失之草率了,还候庙算。”
这样的话其实也就将迁都诏委婉否决,而再次“全盘考虑”,必定又是南北势力的拉锯战,这样的局面,未必不是一个可以互相制衡调节的政治格局,但大臣朋比,结党相争,也未必是小皇帝所想见到的。因此,比往常更需要一个实干派的、能够调和两派官员的大臣做首辅。
林凤致虽然对北京方面的推举入阁力辞不就,却也渐渐后来居上,几乎已经剥夺了另两位尚书的竞争权,又兼是天子之师,难免会对小皇帝产生非凡的影响;而吴南龄早已在入京前就博得了南京官员的一致拥戴,北京方尽管一心想阻止他拜相,却也寻不出这人的致命破绽来攻击,这点凝聚力与自保能耐又非林凤致可及。两人在竞争场上的确旗鼓相当,真要斗起来多半要两败俱伤,然而合作起来,却能两全其美。
所以私下相聚时两人谈笑风生,全是合作,不见对立——这并非虚伪作态,而是基于旧共事的深深了解,与新局面的必然需要,形势比人情更容易巩固友谊。
可是对于殷螭来说,今日原指望林凤致约自己来谈情说爱,结果却似乎除了强迫自己检查了一遍身体状况之外,便无他事,直到用毕了午膳告辞,他也没发现此来有何作用,不免大是闷气。
他们自吴寓的后门出来,是一条寂静的深巷,林凤致道:“这片路我熟悉,你直接出巷就能找到一家轿马行,自己回去罢;我可以从胡同里抄小路回家。”殷螭道:“我送你回家!”林凤致便也和他并肩走着,顺便嘱咐:“你最近饮食清淡一点,不要喝酒,少吃油腻生冷等伤脾胃的物事。”殷螭道:“我不是比谁都康健?还要这般小心翼翼保养作甚,麻烦。”林凤致道:“保养是好事,怎说麻烦?有病才是麻烦。”
殷螭忽然似乎有点明白,追问道:“你老实说罢,是不是你得了消息,京中有人想对我下手?你们今日难道是想查我有无中了人家暗算?”林凤致笑道:“你真是话本读多了,或是戏文看多了,哪有这些下毒谋害的勾当!就算有,你这般滑头也不容易上当,上了当,也不会自己都不知道。”殷螭也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不是上过你的恶当?你给我多少毒药,我都闭着眼睛吃下去——因为是你给我的。”
他们自吴寓出来就已阴云密合,走了一晌,转入另一条小巷时,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幸好林凤致记得借伞,和殷螭人手一把撑开了,仍然漫步向归路走。京中难得下雨,一霎间浮尘全静,世界都清爽得有如这晶莹剔透的水滴。林凤致穿着石青色竹纹暗花的长衫,这色调在雨巷里原有些苍冷,殷螭笑眼里看出来,却觉得尽是勾人的亮和暖。
心情暧昧,信口说话自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殷螭问道:“你跟吴南龄当真蛇鼠一窝,不争相位了?”林凤致道:“本来便不曾争,说的恁地难听!你最近也不安分,都不知道让朝廷省心。”殷螭道:“我管他们省心做什么?反正他们也不能对我放心——我去之前,你和吴南龄看奏章抄件作甚?其中还有他手底下的人弹劾你,你拿去给他看,难道跟安康小鬼一样,叫做敲打?”林凤致笑了起来,道:“有什么好敲打,言路弹劾乃是官场惯常的事,谁会当真!无非谈论朝议大势而已。”
他又道:“吴兄先前和我商议,正要派人去建州,打探孙松遐兄的下落,尤其是孙兄曾拜托我们千万要将他的二子带回中原,认祖归宗,这事体是非做成不可的。吴兄于北面一带不如我人情路熟,也不甚方便公开去做,所以这事大半要属我的责任。”过一阵叹了口气:“其实吴竹窗,还是个肯念旧交谊的人。”
殷螭对孙万年的死活才不在意,却也不好太过泼醋,于是只是冷笑着批点了一下吴南龄:“我才不信你们恁般天真,相信旧友谊!无非他这样的滑头,做事都不敢做太绝而已。姓孙的和你,手中没他的把柄?不要又说我小人之心,你们才是一帮小人!心里算计,面上还得君子时便君子。”
林凤致也不着恼,只是道:“算计谁人能免?我们之间为人处事的情分,你这般人却也不会懂得的。”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雨已渐渐下得大了起来,眼看离林凤致的府第业已只隔两条短巷,却骤然一阵雨点铺天盖地砸落,打得伞面哗哗直响,两人登时都被淋湿了半身衣衫,偏偏这一带深巷两侧都是高墙,并无人家可躲避,只得顾不得形相,一手撩起长衫下摆快步奔跑。殷螭奔着还要抱怨:“谁说京城不下大雨?非得赶着雨出来,活活淋成落汤鸡。”林凤致笑道:“反正天热,湿了也不会伤风,打什么紧?这阵急雨很快就过去的。”
他要回的是太傅府侧门,开在槐树胡同里,这是条窄仅容人的死巷,尽头一株大槐树亭亭如盖,墙内是宅中后花园,爬了满墙头的忍冬藤,花朵正开得热闹。两人一路奔跑过来,踩得巷中积水四溅,雨倒渐渐下得住了,只余雨丝飘拂,和着金银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奔到大槐树下,殷螭忽然抛了伞,回身张臂,林凤致料不到他猛地停下,奔势未衰,直接撞上他身体,被他一把抱住,没头没脑狠狠亲了下来。林凤致不自禁也反臂相抱,主动回应,手中伞柄一下松脱,向后摔落,纸伞侧面在巷面地上骨碌碌的划了半个圆圈,直滚向墙角去了。
这一个久违的吻是如此缠绵热烈,两个人都似乎要耗尽了胸中最后一丝气息,甜蜜得俨如绝望。好不容易结束的时候,林凤致竟有点恍惚,被殷螭将手伸到了衣内,一时也未抗拒,反而顺着他的爱抚,自己也缠抱上去,四下毫无凭借之地,两人不由得靠上树干,这一靠之下,霎时间满树翠叶间的雨滴全部震落,洒了二人一头一身的清凉。
林凤致蓦地清醒过来,急忙拦阻:“不行——别这样。”殷螭好不容易得到亲近机会,如何肯听,但胡同里满地积水,显然也不是做事的地方,于是咬他耳朵道:“到你家去?”林凤致拒绝道:“家里有下人,你不要给我丢脸。”殷螭哪里是在乎丢不丢脸的人,笑道:“我记得你这侧门里面有个耳房,堆杂物的——灰尘多些怕什么,反正我们也拖泥带水了。”
他说得无意,却似乎有些双关,林凤致一时竟自无语,被他拥着进入树下那一扇角门之内。殷螭上次除夕撬锁而入便是此门,至今林凤致也没有将内闩完全修好,因为这门偏僻,也没有家人看门,殷螭轻车熟路的拿匕首一撬,就开门进去。林凤致不免取笑:“亏你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倒是久惯做贼的。”殷螭笑道:“我不偷旁的,就来偷你。”说着已将林凤致推入杂物间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胡乱起来。
这耳房里确实满是灰尘积土,呛得两人直打喷嚏,仅有的一张藤编躺椅又是破旧不堪,殷螭刚将林凤致压上去,稍一折腾,躺椅便散了架,两人一齐摔落地上,免不得先惊后笑。殷螭滚在地砖上还想纠缠,林凤致忍笑推道:“真的不行,不是做的地方,也不是时候。”殷螭发急道:“你真拿乔!还挑什么地方时候?我都有快一年不碰你了——也一直没找过别人,教我怎么忍得住!”林凤致道:“原来——你到底也就是想这个!”
这一句话说得虽然不重,殷螭心上却如泼了一桶冷水,登时住了手,怔怔的看着他。林凤致坐起来自顾自整衣,殷螭又上去抱住他,声音有点发颤,喃喃的道:“小林,我真的不是只为这个——你便不能相信我?”林凤致推开道:“要我信你,那你今日就不要勉强!”说了之后,又觉动作语气都太过严厉,便安抚式的向他一笑,放软声音道:“今日确实不成,等以后罢——以后我自会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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