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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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打发了娈童回去,准备养足精力跟林凤致床间叙旧,谁知直等到夜深人静,朝中其他部门官员倒是陆续来致问过,林太傅的大驾却迟迟不见。殷螭不免发急又发怒,怀疑小林又要食言,多半还是不肯来相好,想到自己连美童都不要,专心等他,怎么能两头脱空!派人去硬请,结果却是一个消息:“林太傅染了时疫,在家调养,说道不能过了病气给王爷,所以不能来,千万恕罪。”
殷螭一时又惊又疑,兼以愤怒:“我在城外都不曾染病,他在城内倒得了时疫!这是怎么保养的?太不象话!”立即爬下床穿了外袍,打马亲自去探病,不消说直接被林府卫兵给回绝了:“大人委实染疫,还在发烧,最是能过人的时候,此刻除了太医,连下人都不敢同大人接触,王爷贵体更要保重,还是请回。”殷螭气得只是嚷嚷,坚持要见,幸好在内就诊的太医出来,却是陪他去敌营的韦筠斋的师弟秦石,劝解道:“这时的确不能见面,纵使王爷不怕染上病,林大人却也受不得这惊扰。王爷在敌营十天,大人周旋朝政,实是过度操劳,这才不慎中了疫气。如今王爷又执意要冒险去探视,伤了贵体,只怕大人更加忧心,病情定要反复,王爷还要斟酌。”
殷螭没奈何的时候也只好讲理,于是托了秦石传话给林凤致要他好好养病,定要康复。他也不怕林凤致面上过不去,托秦石所传的话絮叨不休,尽是你侬我侬,自觉情深意重,却是肉麻无比,连秦石都替他牙酸了好久。林凤致听了之后,体热不免又上升了半天。
林凤致这场病却养了七八日才退热,可以解除与人隔绝的状态,又过了三五天方完全痊愈,这十来日之间,喜报频传:自朝鲜归国的天朝水军已在天津卫登陆,又折从海路沿岸北上,同时朝鲜援军已抵达山海关外,水陆夹击,山海关士兵哗变,杀了投敌守备王可安归正朝廷;山东王师到达沧州,河南王师驻入保定,据说陕西庆阳、平凉、凤翔三府的卫所也抽调兵马,决意东来入山西,阻断蛮族撤退之路;南京大军昼夜进发,也已经到了真定府地方。这些援军从三个方向开来,其先锋部队已与蛮族铁骑短兵相接,眼看后续不绝,蛮族再不及时撤走,恐怕连长城也出不去了。
这个时候京师的守军当然也要呼应出击,将围困在京城四周的虏骑驱逐开去,但京营陆续损折,元气大伤,尚有一半士兵带病,打出去的拳头未免乏力,赖袁百胜带兵得法,才连接取得小胜。蛮族也带着疫病,却仍且战且退骁勇无比,铁儿努不识汉字,却深通兵法之道,知道可进可退才有保障,主力部队先撤出居庸关,一阵冲杀之下,将陕西方面欲阻归路的王师打得败逃四百里。铁尔努自西面亲领入关的三十万铁骑,因战因病,损失了近一半,却仍有让人胆寒的实力,山、陕二地都不敢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居庸关出保安、宣府,仍从来路张家口关隘撤退回大漠。大部队过去,地方上才敢截杀零星散队,提头报功。
东来的那一支蛮族却不及铁尔努幸运,带队的乃是原东蛮的另一支酋长,因为山海关被国朝截断,冲杀不出,原本只剩十来万的队伍又损失了三五万,最后到底自内打破密云关,夺路而逃,关外山多,铁骑驱驰不便,又大幅减员,最后几乎是全军覆灭才回到大漠,与铁儿努会合。据说这一役过后,各支酋长开始不满铁儿努指挥,又纷纷闹起独立,尤其北蛮与东蛮重新内讧起来,铁儿努镇抚征战,关外再度陷入分裂状态,不知伊于胡底。
关外蛮族分裂的时候,国朝却又复归一统,南京大军全部进入北直隶的日子,也是京师守军在其他援军的帮助下正廓清四郊、恢复太平之际。南京军号称“奉车驾还京”,小皇帝当然是随军同来的,先锋部队进入京师之后,他的车驾也到了保定府。京中大臣向皇帝陈言:“城内尚余疫气,怕伤龙体,请车驾暂缓还京。”殷璠流泪道:“因朕乏德,致使先帝陵寝被辱,太后受惊,阖城百姓蒙难,实是罪深孽重;况且不合远出,太皇太后薨逝都不曾火速奔丧,岂堪复为人子!朕要尽快入京,叩庙请过不忠不孝之罪,再向百姓请过失德寡恩之过,方能心安。休说小小疫气,就是刀山火海,也须得亲身赴往。”这样恳切的言语传回京中,百姓的怨气不禁消弭了几分,何况圣驾毕竟不曾抛弃北京,京城也仗着援军才能度过难关——受过苦难的人特别容易满足,何况京师百废待整,还要依靠朝廷力量,于是大家倒也体谅起皇帝来。
这时已到五月初旬,京畿连同山西一带,被铁骑蹂躏了有四个多月,郊外田野全部荒废,眼看耽误了春耕,今年一年不消说又要打饥荒。南北两京斗法时又争先恐后的免了漕运,江南的粮米不能运来供给,这一年军民吃饭问题如何解决,不禁使户部头痛无比,打着揭帖向皇帝申请调拨他省钱粮来援。可是各地自有出入帐目,要钱往往比要兵还难,天下财富集中之地,除了京师也就莫过于南直隶,所以北京官员在受了他们一场大抛弃、险些断送之后,还得请求他们发库银支援,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想算帐的怒焰不免消歇三四分。不过事态闹到如今,这个家究竟谁来当?大家憋着一口气,还是要等朝廷事定之后,非小小清算一回不可!
官员们各自打着算盘,百姓们却是热诚,自从听说车驾必定会还京,便有虔诚的市民每日到南城永定门去张望,有时大惊小怪起来,乍见黄尘扬起,便奔走相告:“御辇还京了!”惹得一城轰动。这样的事情闹了三四日之后,连官员也渐渐染上了这习气,下朝的时候顺路到永定门随百姓一起张望候驾,宫内则在仔细洒扫准备,只等御驾回宫之后,由太后领着去太庙请罪还愿。
殷螭当然才不喜欢看见侄儿回京,更别说去城门相守望了,但林凤致跟那帮无聊的官员百姓一样养成坏习惯,每日来南城楼凝眺,殷螭便也陪他登楼,顺便说些甜话:“你这场病倒养得不错,脸色还比围城时好看得多了,莫非是见我平安归来,到底高兴?你身体养好了,本来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罢?我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想得觉都睡不着!”
林凤致这个时候其实分外温柔,听了这样的便宜话也不曾骂龌龊,只是微微笑着,和他并肩一起看城外夕阳。守兵都在外面,城楼这一间阁子里只有二人挨近坐着,背后却靠着那具黑漆棺木,殷螭被棺木硌得慌,不禁喃喃的道:“回头定要把你这棺材劈烂了,拿去烧火!年纪轻轻,就为自己准备起后事来,那个时候我不好说你,现下实在忍不住——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怕你死?总是一次又一次这样吓唬我。”
林凤致叹气:“你胆子最肥,究竟什么时候怕过?就是现下,还不是背地里捣鬼,总有一日我们重新作对……也是没办法。”殷螭道:“你知道我是没办法,那不成了?作对就作对,你舍不得那小鬼,我也舍不得自己身家性命。”
他们其实这阵子不太想提及朝政的事,因为彼此都有立场,外敌已去,内讧是免不了的,又怎么拗得过各人道路?所以殷螭只说了一句,林凤致也只能深深叹息,便在此时,外面猛地一阵轰然,有人大叫:“御辇还京了!”登时城楼上凝望的人纷纷奔下城去。
这般喧闹其实每日都有几回,两人也不以为意,但这回不久便有守兵直奔上来,颤声回报:“大人,是真的,这回是真的!御驾前导已经到了,请诸位大人赶紧更衣出城接驾!”
这惊喜隔了这么久的等待才来,林凤致竟然一时站不起身,只是哦了一声:“前导才到?那么还有好半晌呢,替我回府取官服罢。”士兵答应了奔去。林凤致回头看看殷螭,道:“你不回去换蟒袍接驾?”殷螭怄道:“要我接那小鬼?真是做梦!他向我磕头还差不多,我才不愿意给他磕头,我反正告病,不去见他!”
林凤致只好笑笑,殷螭赌气道:“你怎么不去?想了他这么久,难得重逢,还不赶紧奔下城去等着迎接!”林凤致微笑道:“我多歇一会儿罢……真是一高兴,反而觉得格外累,太累了,只想坐一会儿。”
于是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同时忍不住挖苦:“这时候就累?日后累的事还多着呢!小鬼一回来,定要跟我斗法,我们叔侄不算不共戴天,却也要看鹿死谁手才行——你到时候不管,不累?”林凤致叹道:“是你们殷家的江山,你们自己去争,我姓林的管什么是非?随便你们闹去,我一介臣子不配过问。”殷螭笑道:“原来你还赌气,不过是我一时胡说!哪有你不管的道理?你是安康的先生,又是我的相好,你不配管,谁还配管我们呢?”
他讨了这句便宜,心想小林多半又要生嗔,于是等他着恼,等了半晌,全无动静,转头一看,却见林凤致靠在自己肩头,竟已睡着了。殷螭微微好笑,轻轻侧肩,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单衣间传来他肌肤上的体热,暖而安心。
城门口仍在喧声一片,是急欲瞻仰圣驾的百姓纷纷想要涌出城去,官员们也在喝道来临,到处是说是笑,只有这一间城楼小阁安静无声。殷螭抬起头,望见西南面暮霭渐合,反射着一片灿烂霞光,满目江山,沉沉落照无限红。
清和九年闰四月十六,车驾还京。帝谒庙,下罪己诏。太皇太后梓宫入泰陵。赈九城灾疫,百官各有升黜。
北京的官员憋着劲儿要同南京朝廷计较,可是小皇帝殷璠回来,首先的谒庙、罪己等程序一道道必不可少,还不是大臣打嘴皮仗的时候。殷璠这一封罪己诏并没有假翰林学士之手,而是亲自起草,恳切沉痛,大有诸责悉归我身,罪深孽重不容于祖宗社稷之意,使得众言官准备好的尖锐谏言被堵在了半路上,臣民们反而涕零起来——其实殷螭和殷璠份属叔侄,一度还父子相称过,做事却是风格迥异而又能殊途同归:面对指责时,殷螭首先是抵赖不认,往往还要反咬对方一口,令人难以追究;殷璠却是无论被怎么骂都有唾面自干的雅量,并且还将指责统统足尺加三的揽上身来,向臣民表示痛加悔改的努力。两人手法不同,目的则一,都是希望将事态处理掉,自己获得免罪准许。
然而也正因为手法不同,所以他们达到的目标再相等同,效果却是大不一样。殷螭的死赖大法很难得到臣下信服,只能摇头无奈;殷璠却总是能以服软诚恳的姿态,使大臣认为皇帝揽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责任,从而能够获得的谅解比皇帝自己所希望得到的还要多。如果拿殷螭悻悻然的话来讲,无非就是比一比谁更能“装孙子”而已。
所以殷螭始终没有明白坐上位的本质,就是要当靶子,倘不能舍身甘为万矢的,又如何垂范堪成百世则?驭下之道,是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手中的权力全是下面交托来的,而并非下面只能完全听自己指挥、待自己拯救。为一国主君,要虚心、谨慎、有德、自省,其实就是要将自己当作最无知、最无能、最恪守道德戒律、最需要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以便得到最大的帮助和最好的治国方案——哪怕这些全是假相,也须得做将出来给人看。
殷螭向来只肯出风头,绝对不堪做靶子;殷璠却是从小受先生教导,做靶子的理念刻在骨血里。因此可怜殷螭陪北京军民困守了四个多月孤城,却始终被大部分官员抵制防范着,殷璠才回来四五天,就通过主动当靶子自责咎罪,使得臣民产生“皇帝代那些乱臣贼子受过认罚,太委屈!”等等的想法,重新获得了民心——做靶子的作用岂非大矣!
这些事使殷螭想到就忿气不已,只能以称病不朝的举动跟侄子赌气,以示不会轻易做小伏低,同时自己的兵力以及袁百胜所掌京营,实力虽比殷璠带来的南京军要弱,却也不能不利用最后时机博上一博。这个时候不怎么方便和林凤致接触,可是殷螭又害怕看不见他,也许一朝反目,又无法甜蜜相处——可是林凤致最近也卷在当不当靶子的漩涡里,以至于接待他的时候,也忧心忡忡,柔情蜜意显示不出来,使得殷螭大为懊闷。
所谓当不当靶子,便是圣驾还京之后的首辅之争——殷璠还未还京时,京中以“疫气尚余”提醒皇帝慎重龙体,其实那个时候疫情已止,林凤致和叶德明等人乃是随了最后一批染疫者的大流,到得皇帝还京的时候,连林凤致都已痊愈,当然便是全无染病危险了。可是这最后一批病人之中,林凤致到底年轻,恢复得彻底,叶德明却是花甲老人,高热牵引全身病症,病愈后也落下了肺气之疾,再也担任不起内阁首座的职责,只能以病乞退。如此一来,空缺出来的首辅位置由谁来补,便成了朝廷首要大事。
虽然一般同时有几位大学士入内阁掌政,首辅的权力与其他辅相却大大不同,而首辅退任之后,也未必定由次辅补上,何况如今的次辅杜燮暴躁乏谋,即使是全力支持他的户部官员,也知道他当首辅委实缺乏实力。若是这首辅之争,只是北京官员内部的事,倒也罢了,反正脱不出那几位大学士以及有可能候补的学士之手,问题是眼下圣驾还京,陪驾的一批南京官员都是南京方面的大员,迁都的事尚未正式解决,这批南京大臣大有争夺内阁首座的意思,尤其是南京礼部尚书吴南龄,已成为呼声最响的拜相之不二人选,这使北京大臣栗栗不安,要想尽办法压制他们下去。
问题是派谁去阻击吴南龄落选,这也委实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物。南京大臣随驾入京,相当于是向北京朝廷下了挑战书,他们团结一致推出人选,北京岂堪落后?杜燮既缺乏实力,便有人推举礼部尚书张晋明与兵部尚书章守成,张老练而章稳妥,能力未必在素以厚实稳重见称的吴南龄之下,但张章二人都无大绩,吴南龄虽然貌似也没做过什么大事,自国子监祭酒任上就培养出来的道德君子口碑却是响亮之极,等闲难以撼动。于是继二位尚书被推举之后,一批不看好他二人的官员,又开始称誉林太傅才德并重,况是天子之师,实堪大任,为何不能入阁?
这一来林凤致避免了八年的决不掌握实权、成为靶子的事实,终于无可避免的到了面前。他当年推翻殷螭扶小皇帝上位,便知道干过这样事体的自己,万不能锋芒太露,风头太盛,不然迟早位高身危,所以坚决守住“不掌权、不入阁”的原则,一直只领着天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而不具体担任任何部门的实职——本朝阁臣,向有惯例就是同时兼领一部尚书之职,在运转国家中枢时也负责具体部门事务,然而大决策出错,往往还有皇帝以及整个内阁一道负责,部门内部出了差错纠纷,做部长的就难免招怨,而且尚书是个实在职位,容易调补,下面有能力升迁上来的属官们,谁不在虎视眈眈等着?其他部门有交涉有嫌隙的时候,谁又不在想方设法扯皮攻讦之?所以林凤致看得明白,太傅的头衔既虚空,又难以升迁补缺,坐上面没有实在的是非可惹,反而可以使自己在言论讦战之中少招一些处心积虑的扳倒式攻击,获得超然的、自由的权力,一旦昏了头想去入阁,那就是猢狲入布袋,鲇鱼上竹竿,战兢兢又颤巍巍,动一步都不舒坦了。
可是名字被官员们推举出来之后,再想避免也是无计可施,虽然在吏科科道官上了推荐书之后,林凤致立即上表辞谢,坚决不就,北京官场却也小小掀起了风波——一面张、章二尚书的拥戴者难免不甚服气,欲待讦他落马令己方入选;一面赞同他的官员,又纷纷前来劝驾,称惟有他才能压倒吴南龄的风头,使小皇帝属意圈定,若他辞谢不从,难道真让南京夺了首辅去?连日登门说客不绝,闹得林凤致家中门庭若市,应接不暇。
这样的情况,殷螭自然更不方便上门拜访,好不容易到了端午——这年是闰四月,端午来得格外迟——朝中官员都放了假,各自在家过节,殷螭便以送节礼为名,打听得林府今日谢绝官员来访,想必林凤致在家是空闲的,于是到傍晚换下了袍服,藏头露尾的跑去相会。
林凤致再谢绝官员,见了他的拜帖也无可奈何只能出迎,让到客厅上坐。殷螭见他不请自己到内室,深为不满,打发走碍眼的家人,便抱怨他故意不亲近。林凤致只得解释:“后院今日却是有客,怕扰了王爷,不便相让。”殷螭登时发作:“你说是不待客,却请了什么客人藏在家里?还敢不让我看见,定是有鬼!”林凤致好笑又好气,道:“只是吴尚书家的大公子今日借我园林摆酒,招待太学中一批才俊,青年人吵嚷得紧,你也不见得爱听他们谈论,有什么好见?定要相见,有请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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