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一】----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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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阵,连养心殿中都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刀兵相交、呼喊抵御之声。接着便有大胆的宫监冒着矢雨打探,奔回禀告,却原来是侍讲学士孙万年矫旨到大理寺放了俞汝成,勾结停职提督梁辰,窃传兵符,以“清君侧”为名,将一批死士混入上诉百姓队伍,出其不意的格杀监察的执金吾武士,打开西华门放入一枝禁军,奇兵深入前来逼宫。眼下从后右门直至隆宗门均已被叛党占据,外城情况不知如何,但纵然京城未曾变乱,外城的驻扎的羽林左右卫却一向是无旨不能入宫,变乱只是俄顷,又怎么能急救眼下之难?
乱党宫变消息传来的最初,豫王与林凤致都已顾不得君臣男女之嫌,冲到了嘉平帝御榻之前,倒吓得宫眷们躲避不迭。然而皇帝喘息正急,殿中一片混乱,两人都来不及说什么话,这时忽闻变乱之源,林凤致脸色大变,霍地转头看向豫王。
豫王只是一愕,便即明白过来,怒道:“到这当口,林大人还怀疑小王?倘若是我捣鬼,眼下我便应该在外面才对!我看你更是可疑,多半是你跟俞汝成师生两人串通……”本来魂不守舍的太后乍然听见王儿这般说,登时立起大叫:“来人!将这个包藏祸心的……”
太后的懿旨还没有出口,病榻上喘促不止的皇帝忽然道:“且……且慢,让林卿……过来……”
林凤致平素沉着,但这时的变乱消息实在大出意外,极度惊愕之下,竟有些方寸大乱,颤抖着跪到榻前,嘉平帝声音微弱,道:“朕……信得过卿……卿勿惊惧……”
他刚说了一半话,又是一阵急促大喘,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丘太医在一旁也急得冷汗直冒,拼命将嗅药递到皇帝鼻下,又使金针在他左前臂的气海穴上捻转。嘉平帝好一阵慢慢缓过气,说话竟连贯了些,叫道:“窦……窦朝平……”内官窦朝平立即扑地跪下,回答道:“奴婢在!”嘉平帝挣扎道:“把赦令……赦令……给林卿……”
窦朝平答应了,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杏黄卷轴,递给林凤致,林凤致叩首接过,只见卷轴封口之处赫然是“特赦”二字,窦朝平怕他不明白,便分说道:“林大人,这可是皇上特意为你颁下的特赦,本来命奴婢明儿拿去大理寺的……”嘉平帝喘道:“卿……太固执,然……朕怎么会……让你死……”
林凤致心头一片混乱,一时竟连谢恩也忘了,就那么捧着特赦愣愣跪着。嘉平帝向他伸手道:“过来,有话……有话跟卿说……”林凤致下意识双膝挪近,眼见嘉平帝口唇翕张,声音细微,于是又凑上耳去,只听皇帝声息微弱,轻轻在耳旁说了几句话。
他忽然有如从梦中惊醒过来,失声道:“皇上……”嘉平帝嘴角牵动,极艰难的笑了一笑,又说了一句话。林凤致猛然身体后退,冲口道:“皇上,臣期期不敢奉诏!”
嘉平帝脸色苍白,鬓边乱发都被冷汗沾湿了贴在脸侧,笑容极涩,微声道:“你……你只当是还我的情……”林凤致声音哽咽,说道:“皇上……”嘉平帝道:“我……这回……这回真捱不过……都是冷汗……难受……阿螭……”豫王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兄在叫自己小名,急忙也挤上前去。可是皇帝眼睛虽然看着他,却仍在同林凤致说话:“林卿……你左右是对不起朕了……其实,早就……早就知道……那天夜里不是你……”
豫王不自禁“啊”了一声,林凤致脸色也苍白了,低声道:“皇上!”嘉平帝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喘着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说……你这样的人,当真抱过的话……怎么能不记得呢……不怪你……我自甘乐意……护你……”
林凤致颤声叫道:“皇上……”嘉平帝又在急喘,右手伸出乱抓,林凤致急忙将自己的手伸给他,嘉平帝一把抓住,攥得极紧,口中却又喃喃的唤道:“阿螭……”豫王已经满眼是泪,呜咽道:“臣弟在!皇兄……”嘉平帝断断续续的道:“阿螭,你……你好生……”
他忽然一阵倒气,双眼上翻,昏厥过去,诸人齐声大叫,丘太医扑上来急掐皇帝的人中穴,好一晌嘉平帝才悠悠醒转,手中仍然握着林凤致的手腕,眼神已经散乱,脸上却慢慢浮出一丝微笑,又低又促的道:“只得一个月,真遗憾……同卿水米无交,却是知心……林卿,林卿。”林凤致哽咽道:“臣在。”嘉平帝眼神恍惚,从一旁垂泪的豫王脸上,又回到林凤致脸上,忽然直直的盯着他眼睛,轻轻的道:“有花堪折直须折……阿螭……莫哭了。”
林凤致但觉手腕上紧紧攥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松开,他心头也是猛地一空,失声大叫:“皇上!……”豫王也扑上来大叫:“皇兄!”只见嘉平帝脸上浮着的微笑兀自未曾消散,眼中光彩却已渐渐黯淡。丘太医颤抖着去按他脉搏,扑的一声双膝跪倒,良久良久,才嘶声道:“皇上……宾天了。”
皇上宾天了。
这五个字仿佛五记重锤,砸得满殿中人全部懵了,一时哑然无声,连殿外杀声兵声都已充耳不闻。过了半晌,侍立榻后的刘皇后悲啼一声,脸色惨白,直挺挺向后倒去,竟是晕了过去。太后回过神来,霎时放声大哭:“皇儿,皇儿。”身体软倒,也向地上滑去,豫王连忙噙泪去扶,皇子安康哇哇哭道:“父皇,我要父皇!”殿中宫眷也齐声啼哭起来。
满殿之中,惟有林凤致一声未出,眼中无泪,只是惨白着脸跪在榻前,还保持着和临终之前的嘉平帝说话的姿势。
时妃忽然号啕大哭的扑过来,也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抓住林凤致衣襟,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妖孽、幸臣,不要脸的东西,害死了皇上!你还皇上性命来……”边哭边骂,又撕又挠,这出身高门的贵女,急痛之下竟癫狂如市井泼妇一般,林凤致呆若木鸡,毫不反抗的任她撕打,片刻间衣服便被扯破了几处,脸上也挠出了道道血痕。
豫王霍然起身,一把拉开时妃,便是重重两记耳光摔了过去,厉声道:“够了!哭什么,闹什么?这岂是举哀的时候?都给我住嘴!”
他这两巴掌下手极重,打得时妃鬓横钗乱,立足不稳向后摔倒。豫王脸色暗得如同生铁也似,向众人厉声喝斥道:“都住嘴,不能发丧!不能让外头知道!”
他语气严厉,登时将满殿哭声全部镇住,诸宫眷立即也明白过来,在这乱党攻来的当口皇帝猝然死去,岂能举哀发丧?岂能暴露宫中大变?一下子连躺在地上痛哭皇儿的太后都止住了声,只是无声抽搐着哭泣,妃嫔宫眷也急忙抑制悲声,连两个孩子安康、安宁的小嘴都被捂紧了。
殿中这一安静,外面的声音便格外清晰的传了进来,只听前面仍是兵声杂乱,一片杀声中却有齐齐口号,不住喧呼,直传入殿中各人耳中:“诛佞幸,清君侧!交出犯官林凤致!”
林凤致一直跪坐在皇帝榻前,被时妃撕打过后衣衫凌乱,头发也揪散了几绺,脸上兀自带着血痕,却似浑无知觉,就这么脸如死灰目光呆滞的跪着。豫王走到他身前,心里狐疑,怕他因为受刺激过甚而失心疯了,正在想是不是也要象打时妃一般摔两耳光抽醒他,谁知手掌还未举起,林凤致突然抬头,看着他道:“眼下惟有一计可行——拿我做人质,出去逼俞汝成退兵。”
豫王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道:“你痴了傻了?外头就是要杀你,还做个狗屁人质!”林凤致声音冷静,道:“我即是佞幸,若是我已被当众诛杀,他们还有什么借口来清君侧?——因此决不敢让我轻易便死的。”豫王烦躁道:“屁话!清君侧就是幌子,只消杀进来便大家完蛋,你当你这条性命着紧!”林凤致道:“那便当真杀了我,枭首以示乱党!如此也尚有一线之机,哪怕只镇得一瞬,也有机会急旨调羽林军救驾。这都要看王爷的了。”
豫王心念电转,片刻便道:“好,便赌上一把!拿刀来!”
殿内之人身上均无兵器,小内侍奔到殿门口拿了一名宿卫的腰刀过来,豫王不接,怒道:“换一把!这刀失手便当真割了脖子——大家须是先做戏。”小六伶俐,急忙又借了把贴身匕首奉上,豫王一把将林凤致拉起身来,比个劫持的架势,忽然道:“林大人,这算是苦肉计呢,还是美人计?”
林凤致不意他这当口还有工夫说笑话,也没心情回答,任由他将自己双臂反剪在后,扼住身体,豫王将匕首抵上他胸口,转念一想,伸手嗤的一声撕落了他胸前大半衣襟,大片肌肤□出来,殿中女眷不由惊呼一声,纷纷转头回避。豫王将匕首直接抵到肉上,咬牙狞笑道:“既是苦肉计,自要逼真些。林大人,万一骑虎难下,我也只能当真杀了你,休要怨怪!”
于是一面吩咐殿中内官,倘有机会,一定要冒死冲出,拿皇帝符信急调宫城之外驻扎的羽林军入援,至不济也要先把太后皇后及二皇子移驾出去;一面紧紧扼住林凤致身体,摆出标准劫持式样往外便走。太后见最心爱的儿子要去蹈此大险,哭着抓住他衣袖抽搐呜咽,却又如何阻止得了?
豫王甩脱了母后,半扼半抱,押着林凤致走到殿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原来你和皇兄倒是水米无交,那你跟老俞呢?你们做过没有?”
这一问突如其来,林凤致正是心神混乱之际,又兼被他撕了衣服半身□,到了殿门口寒风袭体,已不自禁全身发颤,忽听这么一个无聊问题,只能双眼瞪视无语。豫王冷笑道:“要使美人计,那我也得先掂清你的斤两才行啊——快说,你们做过没有?做过几次?”
他眼神迫切,急急逼问,林凤致脸色霎时间白得有如殿外满地冰雪,咬牙答道:“三次!够了!”
豫王嘿的一声,道:“恁地少!不过也算艳福不浅。”架住他身体,大踏步走向隆宗门,直上门楼,身侧两个持盾甲士忙来掩护。
这一日天色阴霾,乌云压城,惟有满地白雪反射得天地一片寒光冷冷。官靴踏着冰雪一步一个深深脚印,门楼之下便是鼓噪叫嚣的叛党乱军。豫王登上高处,将林凤致推向身前,俯首大声道:“犯官林凤致在此!请俞相出来说话。”
参与叛乱的禁军,打着“诛佞幸、清君侧”的旗号而来,实际上真正见过林凤致的人却不多,这时见豫王用匕首抵着一个衣衫不整的青年登上门楼,宣称这便是要诛杀的罪魁祸首,众人好奇惊异,喧嚣声不由安静了一霎。便在此时,只听有人失口惊呼了一声:“子鸾!”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却能听出是俞汝成的声音。
豫王知道林凤致字“鸣岐”,这声“子鸾”叫的自然不是他,却也没听说过俞党重要人物中有什么叫做“子鸾”的人,不过这时哪有心思管这些细枝末节,向楼下又叫了一遍:“俞相何在?有请出来说话!”
楼下武士忽然向两侧分开,中间一骑突出,马背上之人穿着软甲,外罩一件红袍,正是昨日罪发、押入大理寺审讯的前首相俞汝成。
豫王平时也经常见着俞相国,以前只觉他是个面目清雅的文臣,没想到他穿起戎装来倒也威风凛凛。俞汝成今年四十六岁,只因保养得好,并不见老态,一双狭长的凤目常常眯着,精光内敛,从外表看来倒是分外和蔼可亲。豫王在百忙里还联想了一下:林凤致假装驯服的时候,也总是这般眯着眼睛似笑不笑,显得温顺无害,原来这神态是跟老师学来的。然而这师生俩的气质又是如此迥然不同:俞汝成城府深沉,脸上却每每笑得蔼如春风,让人摸不透其心中到底怀着好意还是恶意;而林凤致敷衍式的淡笑却教人一眼就看出疏离冷漠之意,只有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才会忽生明艳,灿若骄阳。
这些杂七乱八的念头,在他脑中只是一掠而过,俞汝成已在马背上拱手道:“见过王爷,甲胄在身不便全礼,王爷恕罪!”
豫王先得跟他说场面话,喝道:“俞汝成!你是待罪之身,不思悔过,反而勾结乱党,闯宫惊驾,该当何罪?”
这种色厉内荏的呵斥自然吓不住业已举兵的乱臣贼子,俞汝成大声道:“罪臣自知万死,然罪臣实在冤枉!所谓大罪,全是佞幸林凤致无端造捏,诬蔑陷害,蛊惑圣心。老臣实不能甘心伏死,故冒死叩阍,请求皇上明断!”他嘴上说着伏辩言语,却并没有半分“罪该万死”的惶恐之意,又叫道:“老臣万死不敢惊动圣驾,只求圣上秉公处分,让臣等将奸邪犯官林凤致提出来明正典刑,以慰天下。不然,老臣冤死事小,民心不稳事大,玉石俱焚,乃老臣万万不忍目睹!这全是为陛下基业而计,万不得已而为之,纵是刀斧汤钁,老臣也甘受不辞。”
他是文臣出身,官场混迹多年,说惯了冠冕堂皇的话,这一番貌似惶悚谦恭的言语,骨子里却无非就是威胁殿内及早投降、任由宰割。豫王又何尝不是自来在皇宫混大的,立刻反驳道:“圣上早已下谕明日会审,犯官林凤致如今也押解在此,众目所见,又未逃遁窝藏,有何不公不正,民心不稳?乃等还不速速退去!”
俞汝成仰天长笑,声音中竟充满了狠戾之气,他旁边有人大声道:“会审之事,纯属儿戏!天底下哪有明日会审,今日已预先写下特赦诏的事情?分明圣意仍是偏听偏信,一心庇护林凤致,王爷也不必巧言辩饰了!若有诚意,便将林凤致交出来由臣等正法罢!”这个人随在俞汝成马后,也是一身戎装,却是矫旨放出俞汝成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孙万年。
豫王料不到连皇兄事先写下特赦诏的事都已经被他们知道了,心内微微恐慌,斜目睨了林凤致一眼,暗道:“你还说自己可以做得人质,人家岂非口口声声要将你正法?只怕这条性命也要挟不着什么!”但觉林凤致靠着自己的身体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寒冷还是惊怕,侧面的脸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只是低眉抿嘴,一声不吭,被自己挟持着犹如泥塑木雕一般。豫王又不禁有些怨怼,心道是你自己出主意做人质,这当儿好歹也应该象个人质的样子,比如叫唤几声,哭泣一下,哀求两句……没准俞相看在三次床笫之情,放过了你也未可知,如何这般的死样活气,紧要关头连个配合都不会?
但到了这等关头,再恐慌也得硬着头皮对峙下去,于是豫王也放声长笑,说道:“交付尔等,倒是容易,只怕门楼一开,便要惊动圣驾,小王可担不起这般重责!好罢,左右不过是个犯官,交出去也是正法,不如小王擅做主张一回,亲自替俞相手刃了他,俞相便也可以弥恨退兵,何如?”
孙万年道:“一个犯官而已!王爷没得污了自己的手……”俞汝成忽然冷笑道:“佞幸奸邪,由王爷操刃,还是由臣等正法,有甚两样?王爷若以为这般便能胁迫老臣,未免想得左了。”
他这句话说得既冷且狠,浑不在乎,豫王却立即抓住了破绽,大声道:“俞相国,小王只盼你弥恨退兵,何来胁迫之说?倘若当真是胁迫的话……”匕首尖在林凤致胸口又抵了一抵,陷进皮肤几分,接着恶狠狠的道:“你不退兵,我便杀他!替尔等清了君侧,再不收兵,便是谋反!”
其实“清君侧”又何尝不就是谋反,只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来掩盖不能宣之于口的勾当而已,豫王硬把这两件事分开来说,自己也知道全是无效,然而态度强硬,气势却也颇具一种强势的严厉,一时竟又将门楼之下鼓噪的乱党镇得静了一静。
俞汝成只是冷笑,豫王便也奉陪着冷笑不绝。一上一下,两人的眼神狠狠对上,下面的是冷酷,上面的是狠戾,撞得隔空都似乎要迸出火光来。
林凤致裸着半身被挟持在冰天雪地之中,已经冷得身体都僵了,竟然不再颤抖。豫王扼住他身体的手,触到他皮肤冰凉,料想他肯定是冻得失了血色,却不敢分神去看,只顾瞪视着俞汝成毫不退缩——这大约也算一种对决,谁若眼神稍有躲闪迟疑,不免为对方窥出破绽。
蓦地里,豫王只见俞汝成和自己对瞪的眼神稍稍飘忽,似乎移向被挟持冻得全无血色的林凤致,他心念微动,冷哼一声,手中匕首一送,便狠狠插进了林凤致左胸,登时一片鲜血飞溅出来。
这一刀来得突然之极,非但门楼下乱党、门楼上宿卫都料想不到他忽下狠手,就连合谋的人质本人林凤致都没想到这一刀,猝不及防之下也不由痛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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