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一】----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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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冰凉,冷得同自己此刻全身的血液一样,可是,这冰冷的身躯里曾经流着的血液,难道不是和自己同样的么?
隔院的笙歌还在持续,前厅的宾客犹未散尽,背后的房间里有个带着□的声音急切呼唤自己名字。一面是轻歌曼舞,一面是华灯盛宴,一面是欲山孽海。今夕何夕,此世何世?竟然如此的荒唐,如此的苦楚,如此的绝望。
天地间一片死寂,万事万物都在那一刻凝滞,只有自己的手掌还有知觉,并没有颤抖,只是轻柔的,缓慢的,抚上那冰凉惨青的脸庞,将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阖上。
他听见自己喃喃的,无意识的,唤了一个字。
“娘。”
一时房内难堪的沉默,好半晌豫王才开了口,说话时顺便向外挪了挪,不敢再挨着他坐着,问道:“这是哪一日的事?”林凤致道:“九月十五。”豫王道:“咳!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皇兄那回宿在与云堂,多半是紫云背后同你说的,他那夜不是也去俞府了么?这孩子也真多嘴。”
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道:“好了,旧事你已经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多半有些用意罢?老俞强了你三次,害死你母亲,你便陷害他满门抄斩;我如今算是也得罪了你一次,你嘴上说愿赌服输,没准心里想着怎么报仇呢?我说,你还是事先交代一下的好,小王素来心眼糊涂,哪及得上林大人的手段厉害。”林凤致道:“何敢。”豫王笑道:“林大人说‘何敢’的时候,怕便是十分之敢。我们也算是合谋逼退过老俞的患难交了——虽说我插了你一刀,那也是你事先交代过的,不怪我手狠——因此痛痛快快的,要怎么报复,索性说了罢,我看能不能受落,先自觉做了给你消气,免得你背后下手,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嘴上说着凶险话,脸上却仍是嬉皮笑脸,重新凑到林凤致面前去,只见他眼中微带茫然,神色冷淡,道:“王爷何必如此无稽。”豫王幸灾乐祸的笑道:“打死我也不信你会将那事轻易揭过,若是当真揭过,除非一样,你心里——”林凤致眉头一皱,料想他下面必然又说厚颜无耻的话语,谁知豫王凑到近处,忽然轻声问道:“你心里,怕是不想活了,所以万事不在乎?”
林凤致神色微动,不自禁看他一眼,豫王见他色变,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哈哈一笑,直起腰道:“原来小王也有猜准聪明人心思的一日,可喜可贺!”林凤致道:“先帝已颁特赦,大理寺会审也不了了之,下官并无必死之道,如何求死。”豫王笑道:“正因为你明明能活,却一心想死,这才叫做求死。说起来,你那回说事了便要离去的时候,我便有点疑心;大理寺会审云云,你根本没放在心上,难道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一将俞汝成送上刑场,大仇得报,你便紧接着自尽?是不是啊?”
林凤致闭着口,不承认也不否认,豫王道:“我本来想,你定是知道弄倒老俞不容易,所以打的是同归于尽的主意,如果有条活路,你也未必还求一死。如今看来,实在大错特错,纵使有活路,你其实也是一心求死。嘿嘿,你们恩怨纠缠,不到同赴黄泉原是解不了的,就不知道林大人这到底算作殉恩呢,还是殉义,还是殉……情?”
林凤致一时无语,沉默得豫王都以为他是默认的时候,他却忽然道:“无关恩义,也决非情分,只是……无可留恋。”
他说这句话时心头一片茫然,平生不是没有欢乐,少年得第,金堂玉马,翰林供奉,清贵傲人,何尝没有过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游赏,何尝没有过倚马万言满座惊的得意?哪怕就是和那个人的交际,在没有陷入噩梦之前,也无不融洽亲厚,犹记往年同朝进退,御苑绿柳荫里,绯袍玉带的一品大员,亲手扶在恭敬执弟子礼的少年肩头:“子鸾,何必总是拘礼。”掌心温暖,笑容和蔼,恍如春风拂面,原本是这世上最令自己安心的存在,却怎料有一日会化作恶魔。
他无数次设想过报完仇的光景,自己定要奠一杯酒为其收敛,然后从容将自己一生作最后了断。可是如今他还未死,自己却已心灰意懒,似乎等不等得到亲眼看见他断头的那一日都已无关紧要,只是疲倦,只是空洞,再没有目标作为依恃,再没有人事值得经营,恩怨爱憎,原来都是那么无稽。
所以便叫做无可留恋。
林凤致想着居然微微笑起来,看向豫王,说道:“所以王爷无需挂虑,仇恨云云,委实太累,我已经够了——恨他便耗尽了我一辈子的气力,真是够了。”他下面的潜台词却是未说出来:“你又不是他,并不值得我仇恨!”
豫王在室中踱了两个圈子,道:“你说是无可留恋,我却说你实是大可留恋。你虽然觉得活着无趣,却有三大万万死不得之理——要不要听我说来?”林凤致很干脆的道:“免了。”
豫王笑道:“你不要听,我也要说的:第一,你虽然想殉了老俞,争奈老俞还未曾死,万一他寻个机会东山复起,又活得恣心快意,你岂非死得太早?何况,就算他死了,也不值得你拿性命赔给他,活着的时候没能占住你不放,死了反而有你相殉,岂非太过便宜?人生在世,被人讨便宜的事万万干不得——这是你不可死的道理之一。”
林凤致不理会。豫王又接着笑嘻嘻说下去:“第二,与其被老俞这个对头讨了死后便宜,还不如好好活着,让我讨了现成便宜如何?咱们好不容易结下床笫之好,正待日日欢爱,你如何舍得抛下我就死?虽说第一次我心急,粗暴了点,却保证以后定不如此,我的软款温存手段,包你受用。人生在世,享乐子最要紧,死了可就什么乐子也没有了——这是你不可死的道理之二。”
林凤致先之以皱眉,继之以冷笑,豫王抢在他发作之前,又道:“还有第三!皇兄在生的时候,你骗他许久,累他良多,他弥留之际都不忘将特赦诏拿给你,就是要你好好活着,你倒忍心不理?再加上,他明明将我托付给你,我还没有受到半分好处,你就撒手,既对我不起也对皇兄不起,你倒做得出来!”
他蓦地欺到林凤致面前,按住他肩头,盯着他道:“皇兄临终前对你附耳低言,说的便是要你扶持我、照应我罢?”
林凤致想也不想,立即否认:“不是!”豫王笑道:“你撒谎向来是眼都不眨的,因此否认得越快,越是可疑。我当场便猜着了,有什么话能让你直接一口回绝个‘不敢奉诏’,要让皇兄拿‘还情分’来央求你?小王向有自知之明,跟皇兄有瓜葛的人色里面,你最不待见的便是区区,这就十有八成了。”
林凤致冷笑道:“查无实据,由得王爷说罢——反正下官也未曾奉诏。”
豫王道:“你口头上不肯奉诏,心里呢?皇兄恁般待你,你仍然忍得下回绝不许?你难道不是心许了的?”
林凤致忽然觉得荒谬可笑,自己都一心求死的人了,却仍然在这里跟个无聊人物喋喋不休争辩什么可死不可死,口不许心许——然而这时候不打发了他也不成,深深叹一口气,说道:“王爷金枝玉叶,天生睿智,何须下官扶持照应?这话说来实是无稽,下官倦极,王爷请回罢。”
豫王道:“我倒是想走,跟你说了半天话,还有一堆大礼上的事要忙呢。只是怕这一走,明儿便看不见你了,想想后怕,所以决不敢走。”他仍然按着林凤致肩头,笑得颇是涎脸,道:“林大人熟悉朝典,自然也知道的,小王早该出京之国了,只仗皇兄维护,这才一直留在京中。如今皇兄驾崩,不消说,等大丧一毕,新皇即位,老臣们准定将小王赶到河南府去,仔细想来,好生凄凉,皇兄托你扶持照应的,也无非就是此事罢。”
林凤致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国朝制度,下官区区七品微衔,有何能耐扶持得了王爷?王爷还是向宫中求情去罢。”豫王叹息道:“宫里头又能帮我什么?如今谁继大位尚且吵个不定,母后想立安康,外面臣子都说要立安宁——我看多半是安宁将来继位的了,好歹王贵嫔的父亲也是御史台的。王御史一贯和母后的外家不对,日后小王的日子,难过难过。”林凤致淡笑道:“那么王爷定可在河南府修心养性,委实可喜可贺。”
豫王怪叫道:“你这人恁地爱说风凉话!我实同你说,若是我非走不可,一定要奏请朝廷将你拨到河南府去的,给我做个王相,你笔头煞是厉害,日后小王进表上封章什么的,也不怕被朝廷挑剔破绽。”林凤致道:“那是日后的事,王爷请便。”豫王道:“不成,倘若你到底想不开寻了短见,便连日后也没有了,想拿这话打发了我,还不够——你早已许了皇兄的,不可食言,更不可负心!”
何谓食言,何谓负心?世上哪有不可食之言,哪有不可负之心。
除非深情挚爱,山盟海誓,九死其犹未悔。
林凤致不自觉笑了出来,神色却愈发的冷,道:“既说食言负心,王爷可知当初俞汝成同我相安无事过了一年,最后却到底毁诺,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约定?”豫王道:“你说是你大闹逼他立誓?”林凤致冷笑道:“立誓!他是轻易被逼立誓的人么?我是逼他了,可是也同样被逼无奈——那时我和他的约定便是:如若他从此不再犯我,我便舍情弃爱,终身不娶,终身不离,以门生身份,侍奉他一辈子!”
豫王先倒吸一口气,随即大笑,说道:“这种事你也敢约定?一辈子陪着他,却又不许他碰你,圣人才忍得住!老俞就算答应,也无非哄你一时,你要当真,就太可笑了。”林凤致道:“我自是不信。约定过后,我便连递辞呈,想要告归离开;有人给我说亲,我既未答应,却也不想遽然回绝。我实不愿意一辈子留在他身边,非但名声耻辱难以见人,还要心惊胆战怕他再犯,能走的话,我决计要走的。”
豫王笑道:“你这般弄鬼,难怪……”他想说几句幸灾乐祸的话,但想到其后便是林凤致三度受辱又丧母之惨剧,讽刺好象不怎么厚道,便收口了。林凤致冷冷的道:“那又怎样?他那一年里面,还不是几次三番叫我单独过府,若非我百般防范,哪里捱得了一年平安无事?他迟早也是毁诺,说我先不守诺而翻脸,无非找着了大好借口。其实他要是当真可信,我也未尝不能守住诺言,只是,在他第二次那样对我的时候,我对他已全无信任可言了。”
他将豫王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开,身体往后靠了靠,说道:“王爷,我原就不信誓言,不信真心,所以食言负心云云,对我指责也是枉然,大家两免罢。”
豫王瞪视着他,半晌才道:“好嘴硬,好狠心!都说宁欺生人,不负死者,你连皇兄的遗愿也要辜负,真是没话可说了,枉他生前待你一片恩情。”他说着“没话可说”,便已转身大踏步而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林大人,小王奉劝一句,你实在要寻短见,最好也等病愈出宫,自管找地方去,皇宫大内不是你死的地方。何况小王又负责分管内廷殉葬的事,你一死便是给我添麻烦,万万使不得——我是会看牢你的。”林凤致扬声笑道:“何敢劳烦,敬请放心!”笑声未毕,豫王已经出门走得人影不见。
他脸上笑容未敛,却垂下头来,手指攥住被缘,攥到指节发白,忽然一滴泪水落到手背上,悄无声息,却滚热灼人。
他轻声说道:“皇上,我是心许了的——虽然不能尽如你心愿。”
其实,同俞汝成那个最终谁也没守住的诺言,自己也一度是真诚心许的。
豫王果然遵了自己说的“看牢”那句话,此后接连两天,大丧忙得满头冒烟的时候,也不忘忙里偷闲跑来看看林凤致寻死没有,自然也顺便憨皮厚脸讨便宜,以及死皮赖脸要求他应承所谓的“扶持照应”。林凤致既是嫌恶,又是厌烦,还夹杂着鄙夷,他本来便是刻薄性情,这时百无禁忌,口齿上当然也不肯吃亏,于是毫不客气挖苦回去。然而每回斗嘴占了上风之后,却不免于恶意的快感当中,又有一种深深的空虚感——难道人生竟已无聊至此了么?
无聊归无聊,伤病却在一天天痊愈,林凤致一到能下床,便想离开宫禁,好自由行事。但当初嘉平帝赐给他的出入腰牌业已过了时效,问豫王再要,对方又假痴不颠的装没听见,问得急了,便推脱道:“如今出入大内的令牌许可,全由母后掌管着,你要出宫,只能讨懿旨去,小王也没法子——我跟你讲,母后可是恨你入骨,倘若知道小王还将你藏在宫里养病,非治你个擅入大内的罪,趁机活活敲死你不可,翰林院也未必来得及救你。你要不想死得太难看,还是耐心等等罢。”
其实林凤致已萌死志,哪里在乎一死,可是从容自决,与被当作罪犯活活敲死,死法却有天壤之别。他到底身上带有几分文人的酸气,每想到死,总觉得至少也该饮鸩伏剑、蹈波投环,衣冠整齐含笑撒手,象豫王所说的被大内宿卫又或宫中阉奴打成一条死狗状,委实既痛苦又丢份,不可取啊不可取。这般考虑过后,自己却又觉得有些滑稽,大约真如豫王反挖苦自己的时候说的,竟还在乎死法,那其实也不是坚决的想要求死了吧?
虽是了无生趣,却也同样找不着死趣。所谓百无聊赖,万念俱灰,无逾于此。
等到大殓那日,林凤致料想豫王定然忙得没空过来,自己难得可以耳根清静一天,谁知这日豫王来得比平日更早,一进门便抱怨:“连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都能愆期,也不知事情怎么办的?皇兄在生时优容他们,结果连身后都被他们欺侮拖延,委实太不成话!”
林凤致听了也觉纳闷,道:“竟然愆期了?”豫王道:“是啊!老闵昨日拟的遗诏,送入来审定,被母后大骂了一顿,如今发回去重拟了,估计又得好一阵拿不出来。不颁遗诏,未定太子,梓前即位的程式走不了,也没办法——你也知道老闵那几个,平日就是躲在老俞背后偷懒的主儿,眼下老俞倒了,要他们担当大任,立即就捉襟见肘起来,都是些废物的料子!”
所谓“拟遗诏”,却是指在皇帝仓促驾崩未曾留下遗言的时候,由内阁大臣受命代拟一份“遗诏”,这种名为遗诏的形式,实则可以算作下一任皇帝对前任政务的总结乃至拨正。内阁中如今俞汝成已去,留下的辅相还有四人,地位次于首辅的便是次辅闵体仁,素来以亦步亦趋附和俞汝成出名,头脑冬烘,行事胆怯,乃是翰林院中眼高于顶的清贵侍臣们常常背后取笑的对象,听得豫王抱怨,林凤致倒也不由得好笑,道:“闵相是有名的伴食宰相,无足为奇。”
豫王没好气道:“你别忙笑,事情也有你一半干系!老闵也不知听了朝中谁的意思,要将皇兄护着你的事写进去,自咎罪己一番,母后见了当然不欢喜。不管怎么说,哪怕私下把你敲死也好,明面上也不该写,你又没给皇兄添什么光彩,反而骗他累他,如今又成了他身后之玷——这话我也说过无数遍了,你好好扪心自问罢。”
听他提到嘉平帝,林凤致便不由得沉默了一晌,才道:“反正遗诏之拟,必然要出自内阁,这是常例,也只好由得他们去写。”豫王叹道:“是啊,只恨皇兄大去仓促,未能亲自颁诏,不然的话,再也轮不到他们胡写。”
林凤致眼角微微跳了一跳,脸上却声色不动,并不说话。
豫王又开始惯常的涎脸,坐到他身边来笑道:“小林,朝中恁地难蹲,你还是跟我去河南府罢。”他讨了这些日的便宜,亲密程度愈发见长,连“林大人”也不再称呼了。林凤致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一个太极挡了回去:“去与不与,总由朝廷降命,须不是下官自己做主,王爷问得无谓。”豫王笑道:“那可不一样。河南府那等寥落地方,我一去便再没其他乐子,要是你去得不甘不愿,回回给我脸色看,日子如何快活得起来?所以我一定要你亲自点头,才好奏请,没准这便是一辈子的事,总要自愿欢喜才成。”
林凤致道:“世上哪有多少自愿欢喜的事,王爷未免纠缠太过了。”
豫王摇头道:“非也,我可不会蹈老俞的覆辙,不管你愿不愿意,硬来强求,结果鸡飞蛋打,连身家都搭上了。你这人最是心狠手黑,倘若不对就要葬送人家的,所以自愿不自愿,欢喜不欢喜,太要紧了。”林凤致讥刺道:“‘不强求’这等话,居然出自王爷之口,大奇!”豫王厚颜无耻的笑道:“对,我是强求过你一回,可是你那时也没怎么反抗啊——当然,我忘记你伤太重,没力气反抗了,可是那时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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