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一】----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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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所见到大病初愈的林凤致,神情既非愤怒,也不是冰冷,却是一片茫然空洞。他那日既受了寒,又挨了刀,情绪刺激之下再加上最后豫王无耻侵犯,当夜就发起了高烧,狠狠病了两三日才能离床,此刻仍是一派病容,只穿着中衣靠坐在榻间,满头黑发半绾半散,披在肩侧,眼神空茫茫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豫王看见这般柔弱而安静的神态,忍不住又是心头一热,混杂着得意与怜惜,走过去赔笑道:“你大好了?这样坐着也不怕着凉。”
林凤致目光茫然的看他一眼,仿佛没认出人来一般又转了开去。豫王这时也不计较他轻慢失礼,笑道:“我听说你这几日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何苦呢?你又不是娘们,为件小事就寻死觅活的,也树不得贞节牌坊。别怄气了,最多我跟你负责便是。”他停了一停,见对方不答,于是又柔声下气的哄道:“我承认那回是我不好,没顾上你有伤,忒粗暴了些,现下给你赔罪罢!大家都是男人,这点事说开就完了,何必别扭成这个样子?”
林凤致忽然开了口,却并没有望向他,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道:“他死了。”豫王一愣,道:“皇兄已经发丧了,再过两日便是大殓,你要去执绋么?”林凤致不接他的话头,怔怔的又说了一遍:“他死了。”
豫王看见他本来木无表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苦而决绝的神情,蓦地领悟他说的并不是皇帝,于是试探着问道:“你说俞汝成?”林凤致轻声自语:“乱事已定,自必是死了。”豫王道:“你不是一直想他死么?”
林凤致忽然不出声的笑了起来,直笑到轻声呛咳,脸上却并非欢愉激动,而是一种更深切的茫然,豫王几乎疑心他笑着笑着便会失声痛哭,心里一阵老大不是滋味,说道:“其实俞贼现下还未捕获归案,也不知是死在乱军之中了,还是在逃。不过你尽可以放心,如今他是钦犯,就算未死也迟早有一日要抓住了明正典刑。他全家满门业已抄斩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将来拿他问斩,你是不是想讨个恩典?要毁尸泄愤也好,还是念着师生之情替他收尸也好,到时我可以帮你说一句话。”
林凤致默然,过了半晌道:“谢过王爷。”
他终于侧过脸来看向豫王,眼中茫然失神之色渐渐敛起,依稀有了几分客气疏离的老架势,豫王见他恢复故态,一时也不知是欢喜还是烦恼,道:“你就为俞汝成的死活,发闷成这个样子?我适才跟你说话理都不理,你到底听见没有?”林凤致道:“恭领。”
豫王索性坐到他身边来,伸手揽上他腰,笑道:“干什么还这般生分,摆这架子?难道还在记恨我用了强?”林凤致倒没有闪避,却也毫不理会,只是慢慢摇头,道:“记恨么?倒也不必。”豫王道:“那你还有什么话说?”林凤致淡淡的道:“你一向对我有不轨的心思,我也一直在加意防范,没想到自己最后却不慎留了个大破绽在你手里,是我疏忽了,还有什么好恨的?所谓愿赌服输,我也无话可说。”
豫王本来料想他多半会愤怒、会哭闹、会指责,已经准备了一肚皮的软款话语好来诱哄,谁知对方毫无激动,语气平淡的说出这一番话来,仿佛那夜的事情只是输了阵,并非失了身,这般若无其事反而显得自己过于在乎,过于热切,一时脸上好生挂不住,愠道:“到这份上你还装什么装——我看你是认命了罢。”林凤致道:“不错,倘若是命,我便认了。”
他忽然将豫王伸到自己腰间的手啪的一下打开,转头正视豫王,双眉一挑,道:“可惜林凤致,从来便不信命。”
豫王只见他一挑眉间神采流转,依稀又带了素日的傲气,不意他落到这个份上还倔强得起来,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佩服、是恼恨,还是渴欲征服?冷笑道:“那你是不肯认命的了?”
林凤致一哂,却道:“王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同俞相的事么?事到如今,我也不妨从头讲给你听。”
林凤致和俞汝成的渊源关系,表面上并不复杂,几句话就能讲完。
“我认识他很早,大约才记事时就认识了,那时他还未得志,却颇有文名,长年被大户人家延请坐馆。还记得我曾经在御前说过林氏义塾之中,因重罚了群殴的学生,最后被子弟们闹得辞馆的那位夫子么?那便是他。闹学堂那年我十岁,他辞馆之后赴京赶考,从此青云直上,等我十八岁时也入京应试时,他已经做到大学士,那一年正逢他主试,因此上我幼年的老师,又变作了进士试的座师。说起来,确实是渊源不浅。”
“我襁褓丧父,母亲又于我三岁时弃我而去,家中只有一个忠心的老仆养育我长大,原本无力就学,是他向族长说情免去束修收我入学。从启蒙到做文章,都是他一点一滴教导传授,就连我最早的表字‘子鸾’,也是他取的——我年长后外出游学,嫌这个字稍带女气,易遭口齿轻薄之徒取笑,自己改成‘鸣岐’,为此,在京城与他重逢之后,他还曾极其不悦,责怪我擅自改了表字。其实我一向对他景仰爱戴,决无不敬之意……但我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对我,起了那般心思。”
豫王笑道:“这也不怪老俞,恁般标致的门生,换了我也一样下手——倒是你太古怪,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啊呸,说错了,是素有渊源,老俞待你甚好,人才又不差,你便吃点亏也值得罢?”林凤致厉声道:“师徒父子,岂无人伦!”
他声音严厉,豫王也吓了一跳,嘀咕道:“年纪轻轻,哪有这般迂腐固执?再说,做都做了,还谈什么人伦,我看你也未必不情愿,否则哪得三次?”
林凤致默了一默,道:“第一次,他灌醉了我,事后解释说是酒后乱性,我明知是借口,只是念在师恩深重,默默忍了这口气。我……我本来是个连轻薄都不能忍的人,可是因为一直太过敬重他,实在不愿把他想得龌龊下流,宁可听他骗我,自己也欺骗安慰自己……结果,因为我忍了一次,他就以为可以有第二次。”
“第二次……我激烈反抗,狠狠大闹了一场,什么狠话都说尽了,威胁他再这样的话,休怪我翻脸。同时我也恳求他,我们名是师生,情若父子,他如此辱我于心何忍?这样的行径岂非狗彘不若?大约我闹得狠了,他也自觉无颜,又怕闹大了于官声有碍,便向我立誓再也不犯——我自然信不过他,从此刻意远着他,也递了几回辞呈,却均被他暗中按下了,但他那一阵倒也守诺,不再提非礼之想,竟也相安无事过了一年……”
他声音渐低,脸上露出苦笑,豫王心道:“不消说,老俞肯定食言。这等发誓算什么狗屁?无非缓兵之计,原来你还是太嫩了。”他竖着耳朵,打算听林凤致讲述这第三次又是如何光景,谁知林凤致只是苦笑了一阵,道:“事可一而不可再,何况是连犯三次?我便是拼死,也不能再忍下去了。”
豫王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就为三次受辱,因此决意报仇,弄到他身犯大逆满门抄斩,委实好狠!这么说来,我也得小心——你这些话是故意讲给我听的罢。”
林凤致却是微微摇头,道:“倘若就是这些,我再怨恨,最多也就是弃官远去,永世不和他相见,毕竟他对我也曾恩深义重,我不能惨毒至此。”豫王问道:“难道还有别的仇恨?”林凤致道:“还有……血海深恨。”
豫王忽然想起,道:“哦,是不是俞府最得宠的那个爱姬?好象……姓秋的罢,莫非你干了些偷香窃玉的事,老俞嫉恨清算,没舍得你,却把人家逼死了?我说这个,尽管狠毒了些,毕竟也是你自己不厚道在先……家主处置姬妾,是他本分,你也没什么怀恨的立场罢。”其时做姬妾的女子身份极低,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家主及正室手里,哪怕是无罪被杀,只要没有苦主告状,有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何况犯了罪过?因此豫王才有这样的说话。
林凤致沉下脸,道:“不是这样!”豫王问道:“那是怎样?”
林凤致沉默了一晌,说道:“我斥责他的兽行,说出‘名是师生,情若父子’这样的话,其实,不止是情若父子,实际上——尽管我不肯承认——实际上,他也算是我的继父。”豫王奇道:“哦?”林凤致道:“母亲在我三岁之时弃我而去,并非改嫁,而是与人……私奔了,后来竟致沦落风尘,他外任布政司的时候,在秦淮河遇见家母,纳为侍妾。我一直到中进士之后,到他宅上拜谢师恩,这才偶遇……之前都不知情。”
豫王张大了口,半晌才道:“竟有这么巧的事?难道……难道便是那秋姬?”林凤致道:“家母实不姓秋,只因先父在时虽说家道中落,本族却是虞山有名望的大族,她既沦落,自然不敢说出本身来历。族中对外都说她早已亡故,我也一向只当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了,因此……相遇之后,我抵死不肯认她……”
他忽然低声惨笑,声音凄苦,说道:“我才三岁她便抛弃了我,私奔时将家财席卷一空,根本不顾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可以不怪她;她自甘堕落,长年卖笑,又沦为豪门侍姬,这是遭逢不偶,我也不能怨她;我拒绝相认,却也不曾指责她半分,可是她……她后来竟反过来寻我吵闹,骂我同她抢男人——我遭了那般奇耻大辱,痛不欲生,她却还当作什么争宠!你说,世上有这般做母亲的么……”
他语音渐低,垂下头去,半晌惨然一笑:“可是,无论怎样,她也是我生身母亲。”
豫王见他低垂着头,身躯颤抖,这般无助之状实在可堪怜悯,若在平时,若是别个,自不免使自己惹动怜香惜玉心肠,趁机抚抱安慰,揩油一把,可是林凤致却又在悲苦之中神态孤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豫王刚被打落了手,一时不敢造次,害怕刺激了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问:“那么她是怎么……”林凤致涩然道:“因为我执意不从的缘故,俞汝成迁怒于她,逼令出家,强行削发。她哪里肯从,几次三番从尼庵逃回来哀恳哭闹,所以……俞汝成厌烦了她,又恼恨着我,竟然故意当着她对我……她羞愤交加,走投无路,最终自缢身亡。污辱我身,此恨犹小;逼杀我母,焉能不报?又何况,当着母亲的面侮辱儿子,实是丧心病狂,做出这样事的,根本就不是人!”
他止住了颤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激动悲愤之色渐定,语声平淡:“这,便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
林凤致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并不深,虽然母子俩拥有相似的面庞,他却始终想不起她生前的音容笑貌。
毕竟幼年时是那么无情的弃绝,成人后又是那么尴尬的相逢,最后竟然又陷入那么屈辱的处境。直到她身死,林凤致才想起来,自己竟从来未曾正眼打量过活着的她。
可是,又怎么能不记得最后一次耳闻她声音,最后一次目睹她样子的那时刻?
最后一次听到她声音,已经不是往常故作娇媚的莺声燕语,而是绝望激烈的嘶喊:“凤儿,凤儿!放开我儿子,相爷,求求你了,不能这样对他!”
那一回是自己又一次被逼入死角,无路可逃,只能任由难堪的□第三度施加于身。他本来不是个轻易受辱的性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始终无计可施,或许是一贯的敬重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一向的威严压制了自己的勇气?又或许正如他这次忽然翻脸毁诺,冷笑着向自己所说的话:“子鸾,你要知道,我不逼你的时候,不是拿你没办法,只是我舍不得!既然无论怎样你都想逃,那么也休怪我狠心对你!”
隔着院墙传来前厅的丝竹盈耳,人声喧哗,这是他宴客的日子,门生亲信几乎都到了,若非如此,若非同着众多同僚同年一道,自己原也不会轻易踏入这个需要万般戒备的相府,不料同伴再多,也都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被强行叫去单独相见,心照不宣的继续宴乐。众里之间自己原来是这般无助,乃至于这般象一个笑话。
惟因如此,那个嘶哭着号叫自己小名,替自己哀恳求饶的声音,才显得这么可贵,而这个声音,平素却一直好象是恼恨敌视着自己的啊。
“好啊,不过中了个进士,连亲娘也不认了!我须是当朝相爷的如夫人,认了我也不辱没你!”
那是初遇时自己一脸冷淡,以“先母久已亡故,不在人世”这样的绝情话语,拒绝与抛弃自己的生母相认之后,浓妆艳抹的贵妇人愤怒的摔了桌上茶盏花瓶,矜夸着自己宠妾的身份,试图拿相府的骄人富贵来威逼利诱,却只能使他感到厌恶羞耻,荒唐可笑。
却哪里想得到在这种时候,在哭求乞请都无效的时候,她也会由嘶哭转为嘶骂,竟然再也不畏惧平素一直柔顺服侍、曲意逢迎的相爷,以至于在与相府下人的推搡厮打之中,破口大骂起来:“俞汝成,你猪狗不如!你玩了老娘,又欺负我儿子!杀千刀的禽兽,放了我儿!我们不能娘儿俩都做你的玩物!”
呵呵,玩物!她终于也知道了,再怎么富贵锦绣、专房独宠,也不过是做了玩物?可笑她还曾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泼辣斥骂:“不要脸的小畜生!自甘下贱要给男人睡,也不能来抢睡过你娘的男人!你爹一辈子积德,你林家满门书香,没承望养下你这贱货!老娘当年养下你就该丢马桶里溺死,免得丢人现眼!”
那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但是以自己的性格,极度屈辱极度悲愤之下,回敬的话也定然刻薄狠毒。听她提到的自己未曾谋面的生父,其实忍不住便想怒骂痛哭,听说父亲生前恂恂儒雅,是乡族中有名的温良君子,没想到身后有这样粗俗无耻的妻,又有这样蒙羞忍辱的儿——然而自己的刻薄狠毒、无情无义,其实是同她一脉相承的罢?
相骂过,互辱过,敌对过,可是当自己陷入地狱的时候,却惟有这一个激烈嘶哑的声音,拼着性命想要闯进来解救自己,维护自己。
身处地狱般煎熬的时刻,林凤致居然还会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老仆阿忠养过的花母猫,带着一窝新生的小猫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突然遇上了一条闯进来的獒犬,那么弱小的猫面对着巨大的狗,竟也狠狠弓起背,发出强烈的嗤声,紧张得发抖也决不后退。阿忠说,禽兽护子,乃是天性。
他蓦地悲不可抑,失声痛哭。一向是最倔强高傲的,即使之前的□苦楚,都不曾哭过一次,示弱过一回,这个时刻,却不由得恸难自已,肉体上的痛苦,哪抵得上这一种崩溃般的心灵决堤。
可是自己的悲泣挣扎,却越发激起身上那人的兽欲,于是攻击更猛,落下来的痛楚更甚,折磨得几乎意识昏迷的时候,她的声音,到底渐渐远去了,是被外面的仆役下人,强行架着拖着远去了,遥遥还听见她那凄厉的呼叫:“俞汝成,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
林凤致陷入晕迷前的一刻,也在想:如果真有人间地狱的话,那么便化身厉鬼吧。
那最后一次看见她,又是什么光景呢?
是自己终于从那场肆虐□之中挣扎解脱出来之后,跄踉着扶墙而出,拖着酸痛污秽的身体,心灵却已麻木到不觉痛楚,自恨、厌恨、憎恨,只觉天地间充满了戾气,望出去白茫茫模糊一片。
实际上那晚天地间满是明亮的月光,十五的圆月宛如一团冰般挂在鸦青的天幕中心,洒下冷光茫茫,充斥四周。因为太过清晰明亮,反而刺目生花,望去好象迷雾笼罩,好象缚着自己的天罗地网,挥之不去,无路可逃。
就在这时候,最后一次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已全无脂粉,褪去浓妆之后,这张脸上曾经有过的明媚艳丽也仿佛一并褪尽,显得格外苍老衰败,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对着他,惨白青紫的脸上是一片绝望,双眼仍是睁大瞪着,不能甘心,不敢置信。
被迫落了发的头皮,在寒月下发着惨青的光。她身上也是罩着一袭粗布僧袍,有如破布袋一般,静静的悬挂在走廊的尽头,路的尽头。
那一霎时间,他心中掠过的最初感觉,竟是荒谬可笑,这个轻浮虚荣、贪恋□的女人,一生所喜欢的,也应该是华衣美服、珠围翠绕罢,如何竟能这般凄凉黯淡的死去呢。
他每回想到这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是震惊悲痛之后,继之以晕倒崩溃才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连眼泪也没有,连本来踉跄的脚步竟也变稳了,一步不停的,静默无声的,走过去将她僵冷的身子抱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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