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一】----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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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终于赶跑了碍事的官员,心怀大悦,笑道:“林大人,你可知小王所为何来?”林凤致道:“下官不知。”豫王得意洋洋的道:“我新打听了一桩事体——当然在林大人恐怕是旧闻了。听说俞相宅中最心爱的宠姬,上个月竟红颜薄命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林凤致,只见他仍自坐着持笔写字,连笔尖也不曾颤抖,握着笔管的手指关节却陡地泛白。豫王兴致勃勃的道:“死了也就罢了,却听说老俞实在出奇吝啬,非但不曾厚葬,竟连好棺木都没发送一具,也不知胡乱往哪儿乱葬岗一送了事,这哪是堂堂相府的行事气度?林大人,你说这其中,怕是颇有什么帷簿不修、难以启齿的事儿罢?”林凤致头也不抬,声音平静,说道:“枉议人家宅眷,口舌造业不浅,王爷何必如此轻薄。”
豫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你也不用装腔,我便知道,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莫非林大人这张标致脸蛋,不仅仅勾动男人,连女人也勾搭上手了不成?这种风流艳事,小王平生最是爱听,大人不妨细细讲来,博个乐子也好。”
林凤致蓦地抬眼,豫王见他一横眉间似乎有一道电光自眼底掠过,冷森森的逼人,只是这锋芒片刻便收敛起来,正颜厉色的道:“王爷,下官以为,前次话已说尽,王爷还宜静心养性的为是,宫中长乐,正堪消磨,何必来做是非人,说是非话?”豫王叫屈道:“这可冤杀小王,自从上次不慎在母后面前失口,累得皇兄为林大人病了一场之后,小王哪里还敢多嘴多舌?为怕是非,可怜小王已经足有半个月不曾出宫回府,就是今日来翰林院,也是特地寻大人消遣闲话来着,又不是干涉朝政,有什么行差踏错,值得大人如此教训!”林凤致道:“不敢。”脸上明摆出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色,言外之意便是:“你实在烦得很,有多远滚多远去罢!”
然而林凤致到底是在翰林院修炼了数年的出身,此刻坐在馆阁图书之间,当着阁中数名杂役文吏之面,再厌烦不屑,也要端着沉稳安详的清贵之臣架子,所以语言客客气气,神情疏疏离离,倒是藏起了以前豫王见过的那股狠劲与戾气,却也不再有那夜送出养心殿时隐约的柔和感觉。豫王眼瞧着他又低眉垂目专注处理文书,阳光穿过窗纸落在他额头脸颊,照得他皮肤白如冰雪,此刻这个人也真似雪一般的冷淡,冰一般的明澈。豫王忽然起了个好笑的念头:“若是把这个人抓到手心里,怕不会立即化掉消失吧?”
他靠在椅中,一直这么瞅着林凤致看,看到最后,林凤致终于也有点忍耐不住了,抬头问道:“不知王爷还有什么示下?”豫王哈哈一笑,学着他适才的口气也来了句:“不敢。”随即说道:“林大人,上回蒙大人点拨之后,小王有如醍醐灌顶,在宫中想了许久,却忽然觉得有点吃亏,你说呢?”
林凤致知道即使不接口,他也肯定会说下去,于是只瞥了他一眼,豫王果然接着道:“小王想来想去,大人口口声声为小王好,只是这个‘好’字,却害得小王从此不能自在。天底下两全其美的事固然未必能有,那也不能两头脱空啊。何况这是遵了林大人之教,于情于理,大人都当有所偿报才是。”林凤致道:“王爷尽有自得其乐之道,恕下官无以为报。”豫王笑道:“那可不然,要自得其乐,也得有我最喜欢的乐子才成——林大人绝对是能够偿报小王的。”
他凑近过去,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小王平生最喜的是什么,大人自然是知道的。”
豫王风流好色之名,朝野共知,就连翰林院中服役的小吏下人们也都是有所耳闻的,此刻眼见他笑得一脸猥琐,目光淫亵的向林凤致凑过去,众人顿时知觉了三分。这帮人可不是皇宫王府的奴婢,没那么识趣知机,顺时回避,反而立即交头接耳,双眼放光,有意无意的挤到最合适的地方围观,就连阁外院中洒扫的仆役也扒到窗台上窥探起来。豫王的亲随小声呵斥了这个,又跑来了那个,驱之不去,管之不来,一时也拿他们无计可施。
林凤致面不改色,随手向案旁书架格子上一抽,啪的一匣《国朝清忠录》翻落下来,豫王的脸还没凑近,已经被书匣在额头上擦了一记。林凤致失声惊讶道:“下官失手,王爷恕罪!”豫王揉着额头,倒是不恼,笑道:“林大人,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这倒也算是乐子啊!”
林凤致微微冷笑,道:“王爷是不厌其烦呢,还是自污养晦?眼下怕是都没必要罢。”
豫王叫道:“林大人怎么总是无端疑心小王?难道大人便不信小王实是一片爱慕情意、热诚心肠?”林凤致道:“下官极是相信王爷忠耿不二,王爷无谓如此。”豫王夸张笑道:“你信便好了,小王同人相好的时候,极是忠心不二的,而且长年历练,风月手段,颇是不俗……”
他正满口胡柴,猛听门外靴声急响,两条人影快步急趋而入,院中仆役齐声道:“吴大人,孙大人!”却是吴南龄与孙万年去而复返。孙万年也来不及向豫王见礼,先大声道:“鸣岐兄!良言相谏你不听,到底闹大了——恩相怒极,今日同九卿三阁老以及六部科道联名纠章,指名弹劾于你,如今弹章业已抄录悬挂国门,你还待怎地!”
林凤致霍然起身,动作大了,竟带得几案也晃了一晃,说道:“好!我正等着!”
所谓“弹章抄录悬挂国门”,乃是大臣利用舆论逼迫朝廷回应的终极手段。本朝太祖立国之时,即鼓励群臣进言,并特意写入祖训,为君王者,决不以言论治大臣的罪。因此数朝数代均优容倡导,培养出言路自由批评朝政的风气,降至后世,便成利弊均见,批评政治固然是好事,弄过了头导致臣子们一有不合就上疏互相攻击,纷争不已,却也不是个良好的格局。文臣们大多言辞刻薄,一旦交讦起来,吹毛求疵、搜寻破绽,无所不为,闹攘不已。后来皇帝为了应付这种无聊事,也发明了一个消极手段,就是“留中不发”,将不想理会的奏章搁置不理,管你吵得天翻地覆,我只当作耳旁风。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皇帝既有关门计,大臣便也有跳墙法,你将奏章扣押搁置,我便将奏章公开抄录贴上城墙,造成舆论轰动效果,逼得做皇帝的,想不回应也不行。
自来文人笔锋如刀,一旦人身攻击起来,便是无所不说,肆意夸张,被攻击的人,或许向老爹瞪个眼便成了殴辱凌虐亲父的忤逆,上朝打个喷嚏就是御前轻慢有侮主之心,随口讲句批评朝政的话更加能成为诋毁君上、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把柄……反正捕风捉影、言过其实,早就成了朝臣弹劾的惯技,皇帝读奏疏,往往要打个对折才能看下去,发下各部论处,大家也无非要删削还原才能相信。朝堂风气,无足为奇,上至君王下至臣子都已当作寻常。然而这个“习以为常”,见惯不怪,却只能限于在朝,不可用之在野。火药味十足的弹章一旦公开贴出,流向民间,无所不至的夸张加上舆论最喜好的加油添醋,立刻会将影响闹到不可收拾,这等于是往油锅里倒了水,非一下子炸开不可。
公开弹章形成舆论压力逼迫朝廷,其实是将三个人都放在了风口浪尖之上:主导弹劾的大臣、被弹劾的臣子、以及皇帝本人。弹劾一旦成为民间舆论,被弹劾的人立刻会身败名裂,千夫所指,逼得皇帝不能袒护,必须处分;然而倘若抗辩有法,皇帝翻过脸来,以“追查并无实迹,纯属诬陷,鼓惑民心,挟众要君”之名,给主导弹劾的大臣加以反坐之罪,该大臣也必定功名前途毁于一旦;而皇帝本人,倘若在此事中处理不当,惹动公议民愤,传出昏君庸主之名,那么便是一个可怕的把柄,没准哪一日水能覆舟,便成为被废黜的可能借口。所以,这一招实在是兵行险着、你死我活的终极手段,俞汝成竟然拼着身家性命来公开弹劾,看来是要赌一赌,嘉平帝是否要为林凤致一人,而甘冒颠危倾覆之险?
已经蹈入绝大危机的林凤致,这一刻却非但毫无惊惧,反而露出了异常兴奋激动之色,仿佛盼了很久的事终于到了。豫王看见他冰雪般的脸颊上竟掠过一层红晕,目光粲粲,一霎时那沉静端凝的翰林风度已全然不见,代之以一股锋锐精芒之意,仿佛利刃新出了鞘,雪亮得晃了晃别人眼睛。豫王忽然想,能让这样的人毫无掩饰的流露出真实情绪,俞汝成这个对头做得其实颇有荣焉。
吴南龄面色凝重,踏上一步,说道:“鸣岐,你莫再一意孤行,只要去向恩相认罪,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你……何苦非将自己逼上绝路?”他这时连“兄”的尊称都省略了,直接称呼表字,看来非但平日有过交谊,而且关系当属格外亲厚密切的那一种,语气中除了规劝,竟还隐隐有一丝恳切请求的味道。
林凤致忽然放声大笑,狂态毕露,说道:“绝路?我早已是绝路了!到底谁才是罪人?”
他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这句话竟问得吴孙二人都噎住了,连平时脾气有点急噪的孙万年都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脸色尴尬的道:“其实,要……向你认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闹成这样何苦来呢,难道……你当真不会再踏入恩相的府邸一步?”
林凤致仰头一笑,道:“会啊,怎么不会?有一日我会踏进他相府大门的——同大理寺校尉一道!”
大理寺是审讯执法的部门,校尉则是执行逮捕职务的人员,他这句话的意思明明白白,不弄到俞汝成抄家问罪,便是决计不能罢休了。
室中诸人都不禁相顾失色,林凤致更不打话,大踏步出门,竟连“告退”二字也未说。
豫王嘀咕道:“好不张狂,只怕你自己先进了大理寺罢!”吴南龄忽然轻声道:“其实……也怪他不得。恩相原本也一直下不了狠心对付他的。”
豫王料不到他身为俞党心腹,却忽然会说出这句话,不禁回头盯了一眼,却见吴孙二人脸上都有黯然之色,仿佛知道什么悲哀的秘密。
这股隐约诡异的气氛使豫王十分不爽,从这二人口中掏不出话来,于是打道回宫,轿舆还在路上,随从已将城门悬挂的俞汝成主名弹劾书弄了抄件回来。豫王坐在舆中草草读了一遍,只见一共列了林凤致二十四条大罪,罗嗦琐碎,加起来也无非就是“邪淫、惑乱、狂悖、奸逆”等等几条了无新意的老花样,被嘉平帝扣着留中的奏疏里早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但俞汝成不愧是内阁首座,练就的老刀笔,尽管是奏对的敬体文章,却从弹劾词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笔笔剑戟,杀气森然,又兼本意要公开张贴,语气中更隐含煽动之意,连豫王读着读着,一时都觉得林凤致委实罪大恶极,若不立即判个弃市,就不足以安天下定社稷——他不禁一面摇头一面笑,暗道:“林小子啊林小子,撞上老俞这个对头,我看你如何安逸过关!”
将俞汝成的奏章读到最后,豫王猛然产生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凝神一想,才想到原来这奏章的措辞语气,竟与林凤致前一阵替皇帝拟的斥责诏笔风极其相似,虽然这个是奏对,那个是诏谕,文体全然不同,可是那股锋芒毕露的味道却好象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一般。他登时有个直觉,林凤致的文章,必定是俞汝成手把手教出来的,这对业已反目成仇的师生,其实摆脱不去这般千丝万缕隐约微妙的联系。
为什么直觉中要用“手把手”这个形容呢?——豫王往后座锦垫上一靠,自己也说不出道理,只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不痛快,十分不痛快。
他多日不曾回府,今日趁着来翰林院便顺带出宫门回家一趟,也不过宿,片刻又即回宫。豫王府离大内路途并不远,街道上的人却是出奇的多,今日又摆的是王爷舆乘,开道的侍从不住呵斥净道,闹攘不绝,王驾便走得格外的慢。豫王有些心绪不宁,随口向外面吩咐道:“给我去叫梁辰好好弹压一下,不就是一份弹章,闹得满大街挤着看,算什么帝辇之下的规矩?”随从连忙道:“王爷有所不知,因为兵部弹劾侵吞兵饷的事,梁大人正诖误候审,暂时停职了,听说九门提督眼下由骁骑营张大人兼着。”
豫王好半晌才“哦”了一声,心道:“竟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夺了提督兵权,好手段!林凤致啊林凤致,我一直当你只是个文臣,原来却是小觑你了。”
但听满街喧声,“林凤致”三个字到处可闻,京城中人本来好谈国事,这份弹章一出,片刻间便被转抄得满天飞。豫王的舆驾还未抵达宫门,弹章抄件已经几乎是街头巷尾人手一份,议论不绝,舆情沸腾,半日之间,便是满城风雨。
林凤致回到大内,这晚却未去养心殿,独自在暖阁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嘉平帝派内侍来传,他才过去。这一天天色阴冷,走到半途便下起了密密冷雨,一丝丝寒入骨髓,御苑到处花木肃杀,枯枝败叶均在冷雨中毫无生气。直到走入养心殿,面前才有一阵温香扑来,金兽吐烟,异葩分妍,恍然又是一个世界。
因为天早,嘉平帝还未起身,林凤致参见了,照例在榻前赐坐。一时君臣二人都绝口不提俞汝成的弹章,只是静静相对了一晌,嘉平帝轻声问道:“快了罢?”林凤致道:“想必不久了。”嘉平帝叹道:“真是麻烦呵……昨夜咳了一夜,现下乏得紧。”林凤致道:“请皇上务必保重,好好休息罢。臣还是先告退。”嘉平帝摆手道:“此刻也睡不着了,榻底有个书格,取一卷书出来,卿读几段给朕听罢,偷个闲儿。”
林凤致依皇帝的指点,在榻底按了机关,果然弹出一个放书的格子,他本道藏得如此巧妙,定然是些绝密文件,谁知打开随手取出几本,都是些什么《宜春香质》、《弁而钗》、《陈子高改妆男后记》、《龙阳密意》之类街坊间最流行的通俗话本,且均是南风故事,有的还半文半图,香艳撩人。他看皇帝一眼,嘉平帝也有点忸怩,呵呵笑道:“都是阿螭以前搞来的民间花样,朕觉得新奇有趣,就留着了。卿随便读几段罢,消遣消遣而已。”林凤致一笑道:“因此微臣委实并不冤枉,果然是邪淫奸臣。”于是遵从嘉平帝吩咐,拿起《弁而钗》中的一卷《情烈记》,展卷读给他听。
这些民间话本,写的自然谈不上什么雅致蕴藉,文字浅白,故事也俗套之极,无非写书生帮了一个戏子,戏子由感生爱,献身以报,后来因恶霸图谋强占,戏子为了救书生出难关,骗走了情人,在恶霸家中慨然自尽,一灵不泯,又幻化成人形千山万水伴随爱人上京,辅他功成名就,这才幽然消失,长留此情绵绵——倒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林凤致不惯读这些俗白文字,尤其话本内还颇有一些艳情段落,他读着读着便有点窘,声音渐渐变低,时时停顿。嘉平帝倒是浑然不觉,只是悠然神往,道:“小民中间,原来却有这般既勇敢、又痴心的人物。”林凤致道:“皇上,小说家言,岂可尽信?”嘉平帝默然,过一阵道:“不错,岂可尽信。”
他语音轻微,满是郁结,林凤致抬头看向皇帝,只见他病容憔悴,眼神迷离,不知道神游何方,忽然微微心酸,知道此刻的宁静,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于是低了头,继续替他将这个故事读了下去。
豫王过来探望皇兄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副景象:林凤致捧着书册,静静坐在皇帝肩下诵读,殿中宝炬未熄,烛火映得他面染薄晕,眼含秋水,别有一般动人姿色。豫王登时回想起那回养心殿外感觉到他奇异的柔和,原来便是此刻的气质,而且,这并非御前的恭顺,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安静,让他竟在进来的一刹那,恍惚了一下。
因为有事,豫王今日也没有心情和皇兄多寒暄了,见礼过后便道:“皇兄,前秉笔太监苗怀义,领着一群老伴当在宫门叩头。”嘉平帝一怔,坐了起来,道:“苗老伴伴吗?他告老多年,怎么今日忽然要见朕?传他进来吧。”原来苗怀义已是身历三朝的老内官,嘉平帝从小由他伴着长大,便称呼为“老伴伴”,对之甚是尊重。豫王直截了当的道:“只怕皇兄见他不得——苗老伴伴是来进谏的。”
嘉平帝登时了然,看了林凤致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过一阵道:“先让他们回去罢。”殿中内侍答应了过去传话,又回来禀道:“苗公公在雨里跪了半日了,说皇上若能听谏,才肯回去。”嘉平帝道:“朕自有处,让他们先回去!”心里厌烦,口气便不由得严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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