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许多休息时间已过的修者,纷纷重又飞上半空,投入似乎永无止尽的与魔物对抗之途。
远山悲痛欲绝地抱着远山的身体落下地来,师傅与其他小师弟们也陆续降落,大家默默聚集。
师傅脸色凝重地将手搭上远山的手腕,然后静静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们都知道,当红色血雾喷洒般染红长明灯照耀下的这块小小范围空间之时,远山体内生机已尽灭,只是不让师傅再确认一遍,我们怎么也不甘心。
远华良久才缓过气来,放声大哭,小师弟们也嚎啕不已。
我悄悄转头,抹掉脸上的一片潮润冰凉。
二师兄轻轻拍拍我的肩,无声安慰我,大家的心情其实都一样。
我也明白,这个时候尤其需要坚强,我们当师兄的,更要如此。
师傅隔了会,才轻轻道:“莫要哭,哭很浪费体力。”
话语听似无情,却很正确,谁都能感受到师傅此刻心底的悲伤与愤怒,因此没有一个人反驳,大家皆默默相继擦干眼中的泪,盘腿运功积蓄体能。
谁都不知道外头隐与魇魔的战斗还会持续多久,甚至最后能不能取胜都是五五之数,三百年前的“仙魔伏狙日”不知陨落了多少修界的高手,包括十多位强大的隐尊与上百的大成巅峰修者,而不知在何方沉睡的魇魔,却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如果拖得太久或失败,我们迟早也会走上远山的后路。
正彷徨担忧间,封印再次被震动,黑暗中群魔乱舞的景象忽然停止,魔物们再一次消散无踪。
可是当大家翘首以盼空中再次出现缺口的时候,却连个余震的音波都没有了。
似乎,外头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他们都在蓄势喘息,准备着下一战。
望着似乎平静如水却危机四伏的黑暗天穹,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当隐与魇魔再次激烈缠斗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分出生死胜负以及我们是否得以解脱的时候了。
是胜,抑败,都在那一局战斗里。
界时,我们生死都会有个解脱。
无声地黑暗里,象征光明与希翼的长明灯颜色似乎苍白无力了几分,微微晃动着,又似在为圣岛修魔对抗战中陨落的死难修者们黯然啜泣。
光晕范围里幸存的修者们,拼命地张口喘息,努力恢复体力。
谁也不知道,当下一轮战斗开始的时候,走的将会是谁。
泥灰脱落的墙角,远尘微笑着靠在那里,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可是许久之后远宁去推他的时候,才发觉他早已气息全无。
原是早就重伤在身,只是不说,免得浪费同伴灵力体力,走上危途。
震惊过后,大家难免又是极度的悲伤。
小师弟之中,远无与远尘感情最要好,远尘这一去,远无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二师兄纵然是师兄,此刻模样狼狈痛苦,也早就没有了以往温和稳重的成熟气派,只是眼眸含泪地无声望向师傅,似乎在询问,我们到底要坚持到何时?
师傅不是神,他只是一个三重天的大成修者,而且为了保护大家也几乎灵力体力告竭,此刻默默回望二师兄,看不清眼底心底的情愫,然则坚强依旧。
忽然,师傅转头望向我。
那一瞬间,我分明望见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动摇的坚定眼神中的一抹脆弱,悲伤无限。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清。
师傅也是人,我们可以依托他,可他疲累连自己都快要护不住的时候,他能依托谁?
心疼的感觉忽然揪痛了我的心,让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上前狠狠一把抱住了师傅。
紧紧地,似乎要连到灵魂深处的用力拥抱。
良久,师傅轻语道:“一身腥臭味……”却没有推开我。
我含糊地唔了一声,有点舍不得放手,磨蹭良久,终归还是不敢造次。
然后目光交汇,师傅依然看似平静如水,强大而让人安心。
可是,我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眸底的脆弱。
是夜,师傅与其他门派的几个修者一起守夜,我们想让他进屋歇息由自己替上,他冷眼一瞪,我们便惯性的噤声,乖乖听话进屋大睡。
睡了不知多久,我忽然被噩梦惊醒,梦里长着翅膀的恶魔拼命追着我跑,醒来我便再也睡不着。
于是从不知谁的包裹中掏出一袭干爽的衣衫,去了一个小小的湖边洗刷身体。
身上有多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都是魔物们所为,幸好修者的气可以对抗妖魔的魔气,若是凡俗之人被深深划上一道,估计保不好就要魔化了。
所以,魔物向来最恨修者,修者是魔的死敌,魔也是修者最痛恨的一种存在。
只是似乎世上有修便有魔,有光明便会有黑暗,谁都无法避免另一方的自然存在,唯有几千几万年似乎恒古不变的斗争与对抗。
如果要我魔化成怪物,我则宁可选择死。
鞠了一捧清水从头淋下,忽然背后有响动传来,因为没有感应到魔气鬼气,所有我没有理会,继续清洗自己被血和汗水黏腻的身体。
直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从身后环抱住我,我才惊觉起来。
是轩辕!
这念头刚起,那种熟悉尖锐的刺痛便狠狠咬在我肩头,我蹦紧了身躯,随后又放松开来。
我背对轩辕笑道:“终于有力气向我要债了?”
轩辕热辣的手在我身上煽风点火,话语醋味狠劲十足:“与其让你死在魔物的手上,不如就地死在我的手中。”
我一转头,便望见了昏暗中轩辕那张绝望疲惫又带着点倔强狠劲的英挺脸庞。
我忽然开始想,如果轩辕不是追着我过来,现在也许他还在他的轩辕国里过着帝王的奢侈生活,除非魔物们真的毁灭了整个修界,不然他依然可以事不关己地逍遥自在,左手权利,右手美人,夜光杯中舞劲剑,朝阳天下闻鸡啼,兴之一句令下,万人皆会低头膜拜惶恐,根本不必象现在这样困守危城,绝望而带点可怜期盼地等人救援。
多可悲,却都是因了我才会这样……
我不知自己现如今是怎生一副惹人生气的表情,我只知自己对他笑着说了一句:“好啊……”
然后身体便被巨大的火热刺痛着贯穿。
熟悉的似乎要撕裂又要焦灼我内里的痛,在火热的粗鲁抚摩中蔓延全身,不知轩辕哪里来的残留力气,直将我做得几欲晕厥。
恍惚的痛苦中,身体似乎被刺穿分成了两半,就连身下的湖水也不能降低他的摩擦热度。
他发狠地死命□,撞击,指甲深深抠入我的腰部肌肤里,抠入肉中,似乎我肉体的疼痛,才能缓解他心底的仇恨与痛。
背后的贯穿方式,我望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无力回头望,只觉痛楚在全身不断地蔓延,蔓延,身后渐渐有愈来愈浓的血腥之气弥散……
意识渐渐破碎迷离,失血过多让我有些头脑迟钝,只知道身下凌迟般的痛楚还没有完结,只不知要我持续忍耐到何时才会彻底终结?
比魔物还残忍的地狱般的折磨,让我真的晕厥过去的时候,身下一股热冲击过来,我激痛的又清醒回来,只觉四肢百骸除了痛楚与麻木,身体还沉重无比,似乎随时都会堕向黑暗的深渊。
下面那个隐秘无比的部位,在长时间的摩擦撞击中,也似乎变得不再是自己的了。
我的身心,似乎分成了好几截好几断,不能合拢。
轩辕轻轻将我放置在湖边半露出水面的大青石上,石面的冰凉让我头脑渐渐清明。
他眸底深沉地望着我,一言不发,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我朝他无力地一笑,他出口依然毒舌,哪怕刚刚与我经历过无间的亲密。
他道:“这样折腾,你都没有死呢……”
我朝他继续无力地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是啊,我没有被你做死呢,要不要再来一次……”其实已经半死了……
轩辕眸中光芒闪烁阴晴不定,似柔情又似愤恨,伸手过来,却是拨开几缕在我额前沾着的发,手指触着我的肌肤,竟然能感觉到一丝小心的温柔:“你当真这么想死在我手中?”
我点头:“若你能不再恨我,我很情愿。”说着,抬手招来轩辕脱落在湖边的那把刀。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把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短刀,是我当初亲手送入他胸膛的那一把。
有些事情我不说,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说罢了。
我把刀反手塞进轩辕掌心,朝着自己胸口道:“这里,你朝这个位置扎一刀,狠狠扎下去,此生我便再也不欠你的了。如此,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可以从此解脱了!
说话并没有虚假,也非与轩辕做戏,我想此刻的我,怕是已成了师傅他们的累赘了吧?
就这样死去,了结轩辕的心愿,不拖同伴的后腿,怕是我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远尘走的时候,有远无为他伤心的晕厥。
只不知我死后,师傅会否依然脸色平静坚强,会否,肯为我掉一滴泪?
我要求不多,只要一滴便足够了……
轩辕握刀的手抖得厉害,昏暗的光晕,都似乎在他手中颤抖开来,化为湖中一池微澜扩散的水波。
他似乎脑中很纠结很矛盾,既想杀我,又很想将刀扔掉。
呵,原是我给了他一个烫手山芋。
我朝着轩辕开心地笑了一下,发自内心的笑,也许很灿烂,却依然有些乏力。
以往英俊潇洒的怒清风,此刻再阳光明媚的笑,一身软疲伤痕狼狈样,又怎生真的好看的起来。
我笑着道:“轩辕,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是很喜欢……”
“喜欢我”这三个字,在我突如其来的讶异里噶然而止,终究没能说完全。
我望着插在胸口插得精准无误的闪亮刀锋,再次抬头朝轩辕笑了笑。
原来,我又当了回傻子。
原来,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徒劳的无用功,我真心还债,可对方丝毫不领情呢……
自以为轩辕已愿意放下对我的恨,就算是我自己要求的,他送我上路也本不必那么急。
我以为,他终究还是有一些些喜欢我的,却原来,那一丁点的喜欢,都不够我说全最后一句话语……
他,竟恨我到如斯啊!
喜欢?呵呵……我真是傻,真是天真!
我笑,笑得口中一口又一口鲜红的血往外溢,不停地溢。
轩辕脸色非常惨白,似乎已经手足无措,他一碰我,我身体一阵痛苦的颤抖,吓得他赶紧将手拿开。
我见他嘴唇蠕动,似乎是在解释:“不……不是我……我……我……不想的……”
不想,呵呵,这话……真有趣……
忽然感觉一阵疲乏,不想再听他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太过明显的善意谎言。
此刻这种话,最是伤人。
心底忽然觉得很悲哀很哀伤。
原来到了方才,自己竟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希翼,一丝丝的期盼,以为原本很难化解的仇恨终于在自己的努力之下可以了断了,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只是,仇恨确实是了断了,自己却判断错了人。
在不断的打击挫磨之下,无意识残留到最后的那心底一点点喜欢他又或是好感的东西,终于被残酷的事实打得灰飞烟灭。
自己真是幼稚啊,在经历过白雨那番沉痛的打击之后,我在感情上依然还是不开窍的愚钝。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真的不能惹……
忽然好想见师傅。
我躺在青石之上,背后冰凉,胸前火热,下半身沉浸在湖水中,感觉着水波荡漾,意识渐渐随波逐流,渐渐往黑暗里不断下沉。
耳中传来轩辕悲伤而焦急地大喊声:“风,你撑住啊,我不放你走,我死也不放你走!!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师傅,我去叫师傅……”
有什么东西塞进我口中。
我心里苦笑,轩辕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们的债务已经两清,我再不必喜欢你,也可以不喜欢了,你也不要再回头来救我,更不要说什么不放我走,徒徒浪费那颗出门前你偷偷带出来的灵丹,当真是何必呢?
我们就这样了结了,难道不好么?
为何,一定要这样纠缠不休呢,我好累……
闭眼的一瞬间,我忽然望见轩辕背后大樱树下站着的望不出眸底情绪的肩膀发抖的二师兄。
我朝二师兄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他有没有望见我的笑。
对于二师兄的感情,我始终无以为报,十分抱歉。
头脑又开始发热发沉,轩辕塞进我口中的那颗上好丹药,维系着我的生命,不让我即刻沉沦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痛苦的恍惚中,有兰草的香气袭来,我似乎被一双温柔至极却微微发抖的手臂用轻纱裹住身体轻轻抱起。
耳中有风声呼啸,紧贴着那个胸口传来的强而有力地急速震动,让我微微清醒了一点,却始终睁不开眼眸。
眼皮太沉,可是我知道,是师傅在抱着我飞。
我感觉的出来,那是师傅独特的气息,让我温暖又安心的气息。
一滴,又一滴,有热烫的液体滚落到我脸颊上,烫得我心底莫名的疼。
我想开口,想对师傅说,莫要哭,真的莫要哭啊,虽然我私心地想要看师傅为我掉泪,但是我真的舍不得你伤心啊,师傅……
真的,莫要哭……
情绪一激动,腥热的液体又从我口中涌出,师傅忽然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
迷醉的气息拂拭下,我心情渐渐平稳下来,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是幸福地感觉,感觉就此死去不再有遗憾。
虽然,我还未有对师傅说出我几百年来掩藏最深的心声,我喜欢你,师傅……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师傅……
可是,已经没有关系了呢!
你,终于主动吻了我,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你吻我了呢,呵,师傅……
好幸福……
黑暗,终于彻底将我的意识湮没……
淡淡的兰草香
众多修者的一生,渴盼长生而总不得,我却快意生死而无憾。
不望长生,无惧轮回,我只愿来生能再遇见师傅,再做一回他的徒弟。
那时候,就算会被凄惨的灭掉,我也要大声告诉师傅,我喜欢他,前世,前前世,不管变成怎样的人,我都会一世一直地喜欢他。
那时候,我不会再让师傅掉泪,不会再让师傅为我伤心,哪怕……师傅一点也不喜欢我。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投入轮回。
意识再次在灵台处被懵懂唤醒,上下沉浮无法寂灭,是因了胸口那团炙人的热。
口鼻中似乎到处充塞满淡淡的兰草香,我喜欢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清雅的淡,勾住我的心,系住我的魂,让我眷恋无法割舍,无法轻易再沉沦于黑暗之中。
象是有人深情眷眷挽留,又象是暖暖的旭日融化寒冰,春风唱晓吹拂心田,鹂歌夜莺动人呢喃,黑暗中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按在我的心口处,源源不断地灌入一波又一波无比舒适的暖流,心口创处疼痛渐渐消失,创口似乎在慢慢愈合,我忍不住舒服地低低呻吟一声,意识重又昏昏欲睡。
不知这个热烫持续了多久,当我迷蒙睁眼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小屋中的软塌上躺着了。
房间有些狭小,屋里没有灯,只有窗外投射进来的几缕昏黄却倔强的光线。
四周一片寂静,我望不穿屋顶,望不透黑暗,望不进光芒外的空间。
我的神智有点迷糊,有点迟钝,可是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落到九泉之下,还是回来了残酷现实,我已望见了师傅。
师傅一身白衣,斜靠在窗台处的方桌旁,微微侧头闭目养神,安静的容颜就象一副恒久不会发黄的美丽卷轴。
我这抬头一望,便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几乎是贪婪地火热地甚至有些放肆地,想要将面前这个人这副画,深深地描摹镌刻进心底,镌刻入灵魂至深处,与灵识与鲜红的血同在。
有师傅的地方,不管是地狱还是仙境,我都很乐意走一遭。
不过师傅很强大。
所以,我想我还活着。
半沐浴在昏暗光线中的那个人,如玉的肌肤散发着莹洁的光,半透明的肌理纹路,似乎不似这个世界中的人,安静的眸,秀挺的鼻,薄而优美的淡色唇瓣,微微扬起的下巴,点点光晕撒过来,勾勒出一道极之漂亮的侧脸轮廓弧度,迷蒙夜色笼罩下,师傅安静的睡颜是如此安详,如此地让人感动。
我的心几乎醉了,醉倒在只有师傅与我的美丽黑夜中,整颗心都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