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对流年----扑满
  发于:2009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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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他才能感受到除了疼痛之外的东西。
然后才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压在周亚言的身上。
而那个男人用古怪的姿势垫在他的身下,一双手臂牢牢地抱着他。
再然后,叶锦年终于回想到了那个怀抱,那个在疼痛袭击之间努力张开的怀抱。
叶锦年瞪大了眼睛,努力地想要撑起身体,结果却失败,反而跌回到那个人的身体之上。
在他挣扎的过程中,周亚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是被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叶锦年如此害怕,却无法回头看一眼那个人,过了好久,才能勉强像狗一样从男人身上翻滚下去。
这一回,他终于能正面对上周亚言。
那个一向生气十足的男人此时脸如金纸,脑后有一滩红得近紫的液体,缓缓流淌开来。
叶锦年傻傻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血腥的味道到达脑海,才终于张了张嘴。
他仿佛已经丧失了声音,只能看着周亚言近在咫尺的脸。
身体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有一个器官在这样的绝境中做出了应激反应。
那些湿润的液体从泪腺中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于是叶锦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
周亚言再度睁开眼时,以为自己大概已经到了天堂。
虽然完全没有回想起遭遇到的一切,但是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活着了。
而眼前也的确应景的一片白色,周亚言只是有些懊悔:明明听说死前会回忆到生前美好的过往,为什么轮到他,就只记得直渗到骨子里的疼痛呢?
再然后才发现,原来全身上下真的在痛,并不是记忆的反噬而已。
一点一滴的回忆慢慢返回脑海,周亚言眨了眨眼睛,才发现白色来自于墙壁和灯光。
没有死?!好命……不然从一堵十米左右的山壁上掉下来都会摔死,实在有点丢脸——估计会成为商场佳话之一。
叶锦年呢?
这个名字浮到脑海时,周亚言立刻想撑起身体来寻找,然后才发现自己这只被掼碎的玻璃杯并没有回炉重生。在想要活动肌肉的意图之后,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疼痛感。
简直像是连内脏和骨骼都一并切开堆放到马路上然后开着压土机辗过去一样的疼痛。
甚至连脖子都几乎没法移动。
幸好只是几乎而已——周亚言努力地尽量少差遣身上的肌肉,多运动眼睛这一器官,终于能看到自己头部的两侧。
大概自己被关在ICU(重症监护室)内,因为两边都是冷冰冰的仪器,没有半个护士或者医生可供询问,周亚言着急起来,努力想要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嘴里连着呼吸器。
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各种仪器所洞穿更可怕的是,自己努力保护的那个人完全不见踪影。
周亚言“荷荷”地想要出声,在他即将折腾自己101遍时,终于看到了人影。
先是满脸喜色的白袍医生和护士跑了进来,查看仪器的数据,忙着测他的心跳和血压。
周亚言却只是偏转头看向隔离着自己的玻璃门窗,直到他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头包的跟木乃伊一样的男人。
周亚言目不转睛看了许久,直到眼睛觉察到温润。
而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同样一动不动,近似贪婪地看着病床上的另一个木乃伊。
幸好……幸好你没有死,而我也没有……
身边的人群来来去去,叽叽喳喳地交换着病情的相关术语,但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两个人,还有互相交换着的灼热的视线。
幸好幸好,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你在。

第十四章之一

医生简单地向周亚言介绍了一下他的情况,在一堆艰深的术语里,周亚言大致只听明白了“脑震荡”、“肋骨骨裂”、“左脚踝关节骨折及胫腓骨下端韧带损伤”,他其实很想问“我到底会不会死掉”,然而医生显然并不了解他的心语,在继续用医学术语为难他足足一分钟,让周亚言充分了解到他之前有多折腾自己后,总算用简洁的语言为他答疑解惑:“周先生,你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周亚言很想呼一口气,然而身体却不允许他做这样的动作。现在的他终于可以静下神来体会一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住院就医之感,这才发现,之前之所以无法爬起来,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左脚此刻正高高吊起,白色的石膏加绷带把它包得活像失败版的粽子。
医生注意到了他的眼光,误会了其中的含义,劝慰说:“别着急,虽然左脚的伤势比较严重,但经过复健之后会好转的,周先生你放心。”然后他问,“对了,叶锦年先生一直很担心你的伤势,如果你同意的话,他想进来看一下你的情况。”
周亚言很努力地想要点头,然而最后只能用眼光表达自己急切的需求。
好在这一次医生总算没有误解他的眼神,最后叮嘱了一下:“不要谈太久。”就带着那群浩浩荡荡的人马杀了出去,又对叶锦年叮嘱一二后,才让他进来。
轮椅的声音在一片冰冷的病房内听起来竟然像天籁,周亚言紧盯着叶锦年,除了头部包的比较夸张之外,其他似乎都是外伤。无论如何,自己看起来比他情况差很多。
于是周亚言笑了,结果刚咧了咧嘴就痛得拧起了眉。
叶锦年笑着看他,甚至用轮椅绕着病床转了一圈,揶揄着他:“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周亚言只能继续躺着扮演木乃伊,可是这不妨碍他用眼神尾随着叶锦年和他的轮椅。明明周围一片雪白,可是在周亚言看来,这病房实在春光灿烂一片美景。
叶锦年转了一圈,终于在周亚言左脚的地方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白色大粽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故作欢快说:“等你出院时,一定要在这个石膏上写上‘猪蹄’。”
周亚言眼睛含笑,不能说话,不过在心里道:“随便你。”
然后正在挂点滴的手一片温暖,叶锦年的手轻轻覆在扎针的部位,一点点摩挲。
那一点暖意从皮肤相接之处慢慢地浸染了周亚言的全身,他依然只能用眼睛看着叶锦年。
白色的灯光底下,穿着病号服的叶锦年看来竟有几分脆弱。
然后他慢慢地低了头,把脸偎到周亚言的手边。
“你摔下来三个多小时后,救援的队伍才靠了直升机找到我们。好在那天天气情况还好,不然就麻烦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司机们的尸体也找到了。基金会那边正在准备抚恤方案。听说两边都有老人在听到消息后晕过去的。”
说完这句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了,病院里一片沉闷。周亚言只能看到他伏低的发稍,心里着急,手指动了动,却没能抬起手掌来。
叶锦年握住了他的手,怕牵动扎针的地方,握得很松,却是一根根手指交缠上来:“你还活着,真好。”
那一天叶锦年在病房陪了一个多小时,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着周亚言的手,直到看护过来请他休息。
房内只剩一人,周亚言枯躺在床上,听着机械设备传来的冰冷声音,心情很是复杂。
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一些人鬼殊途的黯然,有一些经历艰险的后怕,还有的是——“老子赚到了”的窃喜。
他轻轻地移动了一下曾经被叶锦年握住的那只手,那些体温似乎还停留在指间掌中,于是已经离去的叶锦年从幻想里虚浮出来,继续松松地握紧他的手,默默地陪坐在床边。
很多话似乎都不用说出口,只要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就觉得老天待人不薄。
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
周亚言眨了眨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陈乔生来探望,一坐下就拍着床沿:“老周啊,你这次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周亚言虽然已经不再使用呼吸器,但是还是没有精力说话,只好眨了眨眼做询问状。
粗线条如陈乔生自然没注意细节,好在他本身就是个聒噪的,直接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
周亚言一边听一边眨眼,听到最后,深深觉得这一场飞来横祸也许是天降横福。
他们车子出事后不久,桐景当地就接到了山体滑坡的险报。叶锦年和周亚言有可能已经遇险罹难的消息传到H市,整个H市都像被石块砸破了宁静的湖面一般。且不说叶周两人对于H市经济的影响力,光是叶锦年的下一任叶家主事的身份就能让这个消息变成吓人。
从叶家开始,这个消息引发的震动一波波迅疾地传递开来。
叶锦宁这个长期游离于公众视线之外的叶氏长女此刻挺身而出,对内(叶家长老叶望天)严格封锁消息,对外则迅速展开交涉,分别向基金会上属民政单位和相关应急救灾部门施压,并且很快获得了政府的助力,短短两个小时内就就近组织起有经验的救援部队入山。叶锦宁甚至出动私家直升机一路直送。
然而当地的地势让救援人员犯了难,何况根据路程推算,叶周这一行人大概已经在山区之中,正是路况最险的地区。
于是叶家大小姐发挥了叶家强大的财力和势力:她通过关系又调用了几架富豪私人飞机,并从军方抽调有经验的直升机驾驶员,准备入山搜索。可惜当地气候欠佳,直升机无法起飞,于是只能等待。
听到消息的人无不咋舌,但同时也暗暗评估形势,猜想叶锦年恐怕有去无回,险关难过。
比较而言,孤家寡人的周亚言还真没人惦记,只有陈乔生主动找上叶家大小姐,要求协同帮忙。
即使想尽办法快速行动,叶锦宁的心态并不乐观。她虽未到现场,但通过救援人员的目击和报告,一颗心被一个个不利消息砸得直往下沉。
救援的黄金时间是灾后24小时,由于消息的滞后和当地的暴雨天气,在一开始的12小时内救援人员发挥的作用基本为零。而按照山中的复杂情况和山体滑坡的严峻程度,要期待着叶锦年能够平安得救,实在需要如山神庇佑般的好运气。
通过直升机巡航发现叶周二人时,已经是灾后第25个小时了。叶锦年和周亚言二人都晕倒在石壁之下。事后救援人员庆幸,说那块石壁算是明显的标志物,不然恐怕还没那么快。
更奇迹的是叶锦年的伤势居然比他们预想中的轻很多,倒是另一个遇难者周亚言,当时被发现时基本只剩出的气了。抬上飞机时,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一行人马的死亡人数大概会在“3”这个数字定格,没想到周亚言的生命力出奇顽强,几次病危,几次又救了回来。
等到把叶锦年接到H市,叶锦宁也没办法再把消息瞒住自己精明似鬼的老爹。叶望天从女儿嘴里确证了消息后,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表现出受到大惊吓的反应,反而是大发雷霆,扫荡了一屋子的瓷器玻璃,拐杖敲击地面的尖锐声响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叶锦宁都煞白了脸。
令叶家老头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好端端的正事不理,跑去自己送死算是怎么回事啊!”这样的反应很有些诡异,不过好在盛怒之下的叶望天没有二度中风,已经让叶锦宁谢天谢地了。
叶锦年在医院昏迷了一天就醒转,醒来第一时间就急着寻找周亚言,被守候在旁的老父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之后,叶家公子陈述了当日的遭遇,特别把周亚言的“救命恩人”形象塑造得无比高大。于是叶望天拄着拐杖再度痛骂了一时三刻,怒斥儿子不争气,怎么就承了仇人的情,随后叹口气,说:“你惨了,这个恩你得用什么报哦……”——陈述这一段时,陈乔生很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其主题就是:周亚言你这个好运的混蛋,这次叶家算是栽在你面前了!
周亚言听得也是眉开眼笑,不过心中所想与陈乔生的迥然相异:这次老岳父总不能再拦在两人恋情之间了吧?——从这种心理来看,周亚言已经把叶锦年视为囊中物,厚颜无耻地很。
陈乔生正在口沫横飞之时,病房外来了两个人。屋里讲话的那人声音实在太响,那些话语就飘到了门外,等到周亚言发现门口两人,脸色大变,用力地向陈乔生使眼色时,已经晚了。
偏偏陈乔生一点都不精乖,直愣愣说:“老周你脸抽筋了啊。”迟钝地转过头去时,就正好对上一脸铁青表情的叶望天,和同样严肃的叶锦年。
陈乔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原先的口沫横飞顿时成了噤若寒蝉,顿时变成哑巴状呆立。
周亚言要是能行动,一定会在此人头上贴上“这白痴是谁我不认得”的大字条,并且直接把人踹飞到河外星系,可惜他一动也不能动,不能和陈乔生这个笨蛋摘清关系。
一片尴尬的沉闷之后,陈乔生终于厚着脸皮陪笑:“哈哈好巧,叶先生你们也来了啊……我公司还有事,你们慢聊,哈哈哈哈哈。”说完就狼狈逃窜,甚至没来得及跟病床上的正主道一声别。
叶望天冷着脸看着陈乔生像兔子似的奔远,忍不住“嗟”了一声,听口气,老爷子很想唾他一口口水。
周亚言小心肝颤了颤,不禁对陈乔生生出了很大的怨气:你说你这不是尽来添乱么……不好容易拼着老命才得的些许印象分大概又被扣了不少……真是太衰了。
心中哀怨的时候,眼神就与叶锦年的相接,叶家大少面沉如水,眼中却是似笑非笑,眼神里写着“你等着瞧”以及“看你怎么收拾”等等复杂字句。
于是周亚言老神在在了:不管怎么说,叶望天可是岳父啊,归根到底就是叶锦年的问题。
于是躺在床上的某人心安了,冲着叶锦年一笑。
叶锦年眼神里那点笑意立刻化为乌有,冷冷地咳了咳,叶望天闻言,回神看向病号。
周亚言神情终于也没那么自在了,可惜没有办法张嘴说服软的好话,只能努力微笑,想要笑得正直纯良。
叶望天盯了他半晌,终于开口说道:“这次承蒙周先生关照,锦年才能安全回家。周先生对于叶家有大恩惠,以前有什么过节,就请周先生淡忘了吧,以后有需要叶家帮忙的,尽管开口。”话的份量虽然很重,可是叶望天说话时一直与病床保持距离,一副“我只是客套话你不用当真”的表情。
周亚言眨巴了眨巴眼睛,知道即使如此也已经很不易了。
他与叶望天交手多次,当然知道这位老先生的脾气有多硬。一向只有人家在他面前低头,哪有他向人服软的先例?何况此前他与叶家着实不睦,这次也是因为他落给叶家的恩惠实在太多,才讨得叶望天这一番好话。
周亚言自然见好就收,连连挥手,意思是说“没关系没什么”。叶望天的脸色才算好看一点,走近了病床几步。
于是三人六目互视,房里安静下来。
周亚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深深感到不能说话的痛苦和尴尬。
然后叶锦年开口:“爸爸,等周先生好一点再看望他吧。”
叶望天看了眼儿子,缓缓点了点头。
周亚言瞪大眼睛,很想冲叶锦年说“再陪我一会儿”,可惜现实是他只能看着叶家两个男人慢慢离开病房。
叶锦年的轮椅在离开门口时停了下来,然后是如同天籁一般的话语:“爸你先走,我还有两句话要跟周先生说一下。”
叶望天沉默了一点,默许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慢慢走开。
叶锦年转过头时,就看到周亚言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忍不住莞尔,开口说的话题却很严肃:“想跟你商量一下两位司机的后事。按照基金会那边给出的抚恤方案,他们的家人会得到合理的赔偿。可是我觉得还不够。后来查了一下,这两人家里都有孩子还在上学,一个刚初一,一个已经高二了。我想由你和我各自承担这两个孩子接下去的学业和生活,直到他们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你觉得可以么?”
周亚言用力地点了点头,表情很肃穆。
叶锦年于是笑了,笑意淡淡浅浅,看呆了病床上的周流氓。
然后叶锦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对上了周亚言那包得严实的左脚,笑意立刻就消失了。
他很快转回视线,对周亚言说:“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周亚言点了点头,满脸灿烂笑容,直到叶锦年离开,才看向自己的脚,若有所思。
医生说了些什么么?叶锦年那匆忙的一眼里透露出太多的秘密,却被厚实遮掩。
端详着石膏良久,周亚言终于叹了口气。
人生不能太贪心,他已经收获了很多:大难不死,又终于搞定了叶锦年,还要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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