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白看了他半晌,勉强笑了笑:“康维,你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康维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打不怕是不是?什么话都敢胡说!”静默片刻,“沈荣臻是个能人,选角的时候你闹着要试镜,连我也没想到真能选上,既然接了,总得专心努力,该做的功课都好好做。公司里那些麻烦事儿……我一处理完就过来。”
周绍白咬着嘴唇不说话。
康维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笑一笑,喊袁子云:“帮我一起去把房里的两个包搬车上去。”
袁子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了看周绍白。周绍白轻轻地说:“他今天心情很不好,这次公司里的麻烦怕是不小。”
袁子云没有说话。
周绍白叹了口气,跳起来三抓两抓理了理头发,用力推了推袁子云:“快去,等着你呢。”
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急急忙忙追上去:“子云,告诉康维,一把年纪了,别再跟上回似的没日没夜拼命,回头又让人送医院急救去!”
袁子云回片场的时候,已经放午饭了。
周绍白五官皱成一团,一边抓着鸡腿啃得满脸油光,一边忿忿地又拍桌子又摔碗:“罪恶!罪恶!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莲子汤这种邪恶的存在!”
袁子云自顾自挑了一盒饭,板着脸吓唬他:“康维特意让人给你做的,关照我看着你喝完,这玩意儿败火。见天地偷吃巧克力,再上一回火沈导演能直接把你踢出剧组!”
“这就是赤果果的压迫!”周绍白又摔了一个碗——反正是不锈钢的摔不坏,“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毛主席说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这都挨得上吗?袁子云一愣。周绍白乐呵呵地凑到他身边,刷地吧小半碗莲子汤都扣他饭盒里了,三窜两窜就没了影子。
袁子云哭笑不得地看着没吃几口的盒饭,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填饱肚子,电话突然响起来,就索性把一团糟的饭盒随手丢进了回收箱,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Fansclub负责人阿Rain慌乱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发着抖:“子云,刚刚电台娱乐节目突然插播紧急新闻,说……方景苓在家中烧炭自杀,今天清晨被发现,现在还在医院抢救……留的遗书里好像牵扯了绍白……” 袁子云心里“咯噔”一声,暗叹公司到底还是没能封锁住消息,扣了电话就跳起来去找周绍白。
前院后院房间都看了,没人,手机也关上了。回到片场等了一刻来钟,袁子云坐不住了,白着脸拉了道具组的小文吩咐:“我去后山找找,人要是回来了你给我打电话。”
在大太阳底下足足转了快一个小时也没结果,袁子云晒得头昏眼花一身油汗,心下愈发烦躁不安,掏出手机拨了康维的号码犹豫半晌,还是没拨出去。看看时间下午的通告也差不多了,正考虑着要不要向沈荣臻坦白,小文的电话来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遍寻不见的小祖宗乐滋滋歪在椅子上啃巧克力——康维明明都搜干净了,天晓得他从哪儿弄来的。一见袁子云回来,心急慌忙地就把巧克力往口袋里揣,唬得沈荣臻直跺脚:“小心小心!别弄脏戏服!那是白的!”
袁子云顿时满脸黑线,咬牙切齿地冲过去,一把把人揪起来拎到拐角后边,反手按在墙上,抢过他手上的本子卷起来对准屁股就是一顿狠抽,周绍白哇哇惨叫着跳起来就要跑,袁子云还是不解气,顺手捡了道具组扔在地上的刀坯子又是一下狠的。周绍白疼得呜呜直叫唤,打人的那位心也疼了手也软了,一甩手丢了刀坯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绷住脸恶狠狠地威胁:“别以为就这么完了!你等着康维回来收拾你!”
老好人(?)沈荣臻看够了戏,这时候才微笑着过来打圆场:“行了行了,绍白你快补补妆,下一场就是你的。”
那是场独白戏。
站在镜头前的周绍白全然收了刚刚的嬉皮笑脸,微微垂着头,叼着烟一动不动,身子软软地倚在墙上。阳光斜斜地从屋子后面洒下来,在他的头发上铺了一层不算明亮的光泽。他的脸藏在浓重的黑影中,看不到眼神,只看到烟头一明一灭,烟灰越来越长,终于砸在了身上,砸得粉碎,细小的烟尘颗粒在阳光中闪着微弱的金色,四处飞扬。他茫然地从嘴里取下烟,手有些神经质地抖着,无意识地在墙上碾灭了,又扔在地上,使劲用脚踏着。愣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叼上,摸出打火机,一下,再一下,再一下。火星只闪了闪,又灭了。烟没点着。他有些烦躁,狠狠地把烟甩在地上,又伸进口袋去摸,可这回摸出来的只是个空烟盒。他无奈地把揉成一团的盒子和打火机一起丢了老远,顺着墙慢慢地坐倒在地,双眼空洞无神,直直望着天,嘴里喃喃地咒骂着。起初什么也听不清,可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索性带着哭腔吼出来:“你逞什么能!一次让人救了,两次让人救了,你还玩上瘾了!这样有劲吗?医院还抢救什么?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Cut!”沈荣臻大声叫起来,“绍白,台词错了,应该是‘还救你出来干什么?我巴不得你让鬼子毙了!’”
袁子云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周绍白呆了一呆,慢慢站起身来,无意识地抚了抚长衫的下摆,突然抬头冲沈荣臻嘿嘿一乐,脸色惨白,接着一抬腿出了院门,走了。
一院子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沈荣臻闭着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着剧务挥挥手,瓮声瓮气地说:“改一下时间表,先拍其他人的。”
袁子云绕到院子后边,午后的太阳光洒了一天一地,周绍白蹲在墙角的阴凉地,揪着野草,又在嘎嘣嘎嘣地啃巧克力。
袁子云轻手轻脚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在干什么?”
周绍白的眼神飘过来,满脸天真地龇牙冲着他乐:“你也是蒲公英吗?”
袁子云垂下眼睛,胡噜了一下他的头发:“嗯,我也是蒲公英。”
周绍白歪着脑袋打量他:“那,你也是让风吹过来的?”
袁子云轻轻点头:“对,我也是让风吹过来的。”
周绍白眼神慢慢转回去,又咬了一口巧克力:“咱们蒲公英真可怜,想去哪儿自个儿都做不了主,全凭着风带过来带过去,没魂儿一样,带到哪儿就是哪儿,带给谁就是谁。”
袁子云伸手,慢慢把他揽在怀里:“那你现在想去哪儿?我告诉风让他带你去。”
周绍白蹭在他胸口,扑腾了一下,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珠子直直地看着他:“我想去城里看看高楼大厦。”然后,使劲儿地把脑袋扎进他怀里,沉默了片刻,终于小声哭起来:“子云,我想回市里去,可是这儿没车回去。我中午去偷道具组的车了,可是,可是我开不了,我撞了车之后就摸不了方向盘了。子云,你带我回去……”
袁子云只觉得胸口一片温暖濡湿,心像是被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一样,钝钝的痛着。他紧了紧手臂,轻轻地拍着周绍白的后背:“好,我带你回去。”
袁子云横冲直撞地把偷来的道具车开上山道,周绍白在副驾驶上缩成一团,死死地盯着前方。阳光隔着山道两旁的树,从车窗外流进来,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光和影交替地飞掠而过,看起来有些不真实。袁子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侧着身子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安全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周绍白把脸埋在他肩头,噗噗地往下掉眼泪。
袁子云沉默地开着车,一言不发。
上午去了后山,康维也没多说,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方景苓自杀的消息,甚至连遗书都没提起。袁子云没有多问,表姐涉足娱乐新闻多年,或多或少他总也耳闻过一些,外人说来,不过是个有点狗血有点不那么地道的段子,大抵也就是落魄英雄巧遇纯真少年,艺坛新人一心以身相许罢了,只是这戏码要是搁在一男一女身上,那就是千古佳话;不巧搁在俩男人身上,那就是演艺圈丑闻。
其实也就是前两年周绍白才出道时闹得动静有些大,后来转了康维带他,就渐渐的不怎么听到传闻了。不过这事也就在圈子里公开,老记者们知道,但不爱说这闲话,新入行的也无从了解,周绍白又没落下什么把柄给人。想到这里,袁子云还是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那会儿的周绍白是青涩些,可自己看着照片竟是没认出来,白白耽搁了这么些日子,真正不可饶恕。
康维简简单单地说:“公司会尽量对传媒封锁消息,可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要是绍白知道了,你一定看着他不许他离开剧组。这孩子一冲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会儿他要是去医院一露面,后边的事情就复杂了。”
那时候袁子云正把一堆要带回公司的东西理进后备箱的时候,康维坐在大青石上安安静静地抽烟。山风呼呼地在他身边吹过去,卷着满地的草叶飞得老高,飘飘扬扬地舞动着。
袁子云过去喊他上车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泄了一口气一样,丢了烟头,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袁子云听到他有一点点沙哑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子云,等一等再走,让我歇一下,我好像……有点累了。”
袁子云突然觉得心里疼得发慌。这么些年,多少难的路,都是眼前这个人,扶着周绍白一步一步走过来。而自己呢,自以为永不磨灭的那些烙印,自以为跨越生死的那些信念,自以为生生世世的那些坚持,在这样实实在在的庇佑和支持下,也只是毫不实际苍白无力的无谓浪漫。
袁子云腾出手,用力揽了揽靠在肩头的小孩儿,轻轻地说:“别哭,坚强些。康维够累的了,别再让他为你担心了。”
车停下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对街。周绍白不管不顾地拉开门就抬腿下车,被袁子云一把揪住,指指对面大门口守株待兔的一堆记者,压低了声音问:“你打算就这么闯进去?”
周绍白一言不发,使劲摔袖子,没摔开,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抬起手腕低头一口咬上去。袁子云没防着有这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放软了声音:“你先松口,我不拦着你就是。”
周绍白扭头又往车外冲,袁子云从背后扑上去,紧紧地箍住他的腰。周绍白拉长着脸,拼了命地扑打挣扎,最后手肘死命往后一杵,正结结实实砸在胃上。袁子云疼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忍无可忍咬着牙把他反扣在座位上,看准屁股一巴掌砸下去:“你闹够没有!”
周绍白翻身回头,双眼血红:“你出尔反尔!你自个儿说不拦着我的!你要不乐意让我去看景苓哥,装什么好人带我来这儿?”
袁子云怒极反笑,松开手使劲一搡他背脊:“行!你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康维为了你不眠不休奔波劳碌都是该他的是吧?你现在就下去!大模大样地走进医院去,大模大样去毁了康维为你做的一切!”
周绍白攥着拳头咬紧了腮帮子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挑眉瞪回去。僵持半晌,周绍白慢慢缩回来,拼尽力气一带车门,砰地一声,震得整辆车都跟着打颤,忽然地就泄了气,软软地靠坐在座位上,仰着脑袋,看着车顶。
车里边沉郁阴暗,可窗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看得到空气中飞舞着的细小尘土。隔着的大街上,一辆辆车擦身飞驰而过,偶尔有行人路过,好奇地看看他们的车指指点点,又继续自己的行程。
那个阳光下的世界,在沙尘的蒸腾下,如同梦境虚幻。一明一暗,阴阳相隔。周绍白可以站在聚光灯下俾睨一切,却再也不能在这时候,坦然地走出这个角落,去见一见揪着心的人。
袁子云看着身边颓然的周绍白,心里一点一点的刺痛,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好不好?我带你来也只是想让你死心。你也懂事些,康维……他总在担心你。”
周绍白像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垂着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又耗了一会儿,窗外指指点点行人越来越多,有些索性站下不动了,好奇地凑近来看,连对面的记者都开始注意起这边来。
周绍白满脸疑惑地看看袁子云,袁子云一脸无辜地看看周绍白,正琢磨着这么低调一车怎么也会让人盯上,兜里的手机就唱上了。
袁子云才按了接听键,都没来得及把电话凑耳朵边上,就听到康维咬牙切齿地声音传过来:“一分钟内把车给我有多远开多远。”
袁子云唰地跳起来,脑袋咚地撞车顶上,龇牙咧嘴恭恭敬敬地问:“你你你怎么知道……”
康维在电话那头都乐了:“废话!多新鲜呐,没见你正前方搁着基地通行证和剧组大名?”
袁子云俩眼迅速一溜车玻璃,再看看十来米开外那辆熟悉的X5,嘴角抽搐了几下,把电话随手甩给周绍白,一滋油门落荒而逃。
开了没多久,就见周绍白扣了电话,脑袋上一堆黑线地扭过脸来:“康维让咱们直接回剧组,他在后头跟着。”
袁子云瞟了一眼反光镜,猛地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
还没来得及停稳了车,道具组的小文哧溜冲过来扑到车头上痛哭:“我的祖宗,你们俩有人心啊没人性呜呜呜呜,当着我的面开走我的车,差点没撞死我嗷嗷嗷呜呜,我说袁小少爷您那驾照怎么来的啊啊呜呜呜!”
袁子云一脸无辜地看看小文,温和地用眼神抚慰他:“我说过我有驾照吗?”
小文抹了抹眼泪,突然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刷地跳了老高:“你们俩……你们俩给我下下下下来呜呜呜,连驾照都没没没有还开开开开走我的车!”
周绍白阴森森的目光慢慢地扫到袁子云身上,袁子云若无其事地俩手一摊:“我也没办法,是你哭着求我带你回市里的。”
周绍白微微一笑。袁子云娇羞地一甩手:“讨厌,干吗打听人家隐私……”
周绍白又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叮地闪了一道寒光。袁子云缩了缩脖子:“其实我有驾照,就是不在我这儿……”
“在袁子皓先生手里。自从去年连续两次撞车一次翻车记录后,袁大少无限期扣留了小少爷的驾照。”康维抱着胳臂居高临下,以资产阶级官僚主义的姿态在窗外满足了周绍白同学的好奇心。
周绍白打开车门,哆嗦着探了探脑袋,康维往门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伸手摸了摸周绍白的头发:“我顶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充分拥有自我决断能力,完全不为他人的看法和意见所左右,不断致力于一次又一次地冲破强加于你们身上的桎梏与束缚,这种盲目的革命乐观主义大无畏精神在你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来,下车吧,该把车还给人家了。”
周绍白扒在袁子云脖子上死活不松手。
康维往车里看看,对着袁子云亲切微笑,袁子云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一低头,扛着周绍白就钻下了车,直往楼上冲,到了房间把周绍白往床上一丢,转身开溜。跑了几步……没挪窝,周绍白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死拽着他衣角:“袁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袁子云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退到五米开外,沉痛地一步三回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康维乐呵呵地站在门外看俩人出洋相,轻轻鼓了鼓掌。
袁子云大惊失色,没来得及冲出去,咣当一声,康维就把门砸上了,锁得严严实实。
袁子云擦擦冷汗,讪笑着慰问康维:“你累了吧?事情解决了?”
康维微微颔首:“没事了,人救回来了,媒体那里也搞定了。医院里今天很热闹,你们错过了一场好戏,很是可惜啊。要是当时进去了,一定能为这场娱乐盛事添砖加瓦。咦,子云你很冷吗?”
袁子云缩在角落里拼命摇头。
“不冷你抖什么?”
袁子云军姿立正:“报报报告,我锻锻锻锻炼身身身体。”
康维表扬他:“不错,强健体魄,保家卫国。”走到床边坐下来,“今天一场鏖战,我凭借凛然大义与浩然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服方先生接受留学深造的建议。”
袁子云打了个冷战,断定康大善人其实采取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无耻手段兵不血刃地拿下一城。
周绍白一跃而起,神情肃然正视康维,袁子云讶然发现他眼睛里居然有几分如释重负。康维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周绍白呼出一口气,瘫坐在床上。
康维伸了个懒腰:“我累了,回房去睡会儿。”周绍白和袁子云对视一眼,无声无息地咧开嘴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