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云费劲地连滚带爬挪出床底,靠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康维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挂在袁子云胸口上的忠实警卫员瓦西里同志扒下来,又摘掉他头发上一大片蜘蛛网:“快去洗漱,八点多了,剧组都开工了,今天上午有绍白的戏。”
周绍白在康维背后阴测测地探出脑袋:“袁子云,你存在严重的作风问题,你最好老实交代,昨晚你对纯洁的革命战士瓦西里做了些什么无耻勾当?”
瓦西里蜷在地上,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地向袁子云展露出一个充满阶级友谊的微笑。
周绍白大悲,哀怨地蹲在地上捧起他毛茸茸的脸:“瓦西里同志,我对你很失望,你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堕落,这么轻易就被万恶的资本主义所腐蚀呢?”
瓦西里羞愧地低下了头,小声却异常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喵喵喵喵喵!”
周绍白疼惜地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儿,年轻人不要怕犯错误,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
瓦西里激动地热泪盈眶,掏心掏肺地表示自己对组织的无限忠诚:“喵喵喵!喵喵!”
康维神情自若地掏出PDA看了看:“绍白,现在八点五十二,通告写的是九点,咱还是老规矩,迟到一分钟算五下。”
周绍白跳起来就窜出门去。瓦西里同志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喵——”
康维瞥了一眼彻底石化的袁子云:“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强调“绝不迟到”的规矩?”
袁子云转身一头扎进浴室。
九点整,两大敌对阵营在院子里迎头相遇,其中一方以压迫性态度主动宣战,现场剑拔弩张形成对峙局面。
袁子云没来得及吃早饭,抱着康维塞给他的蛋挞,蹲在周绍白身边啃得万分投入。
周绍白温柔地伸出手来,暧昧地勾起他的一绺额发,在手指间缠缠绕绕,语调轻柔娇媚:“子云,你的头发真漂亮,就像昨晚上你的枕边人,那一头短发跟丝缎一样……”
整个院子肃静,目光唰地一声都扫了过来。袁子云身子一震手一抖,半块蛋挞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噎得直翻白眼。
周绍白利索地打开一瓶矿泉水送到他嘴边:“子云,快喝一口,别伤了自己。”
袁子云直着脖子连喝三大口,神情疑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这是什么矿泉水?”
周绍白举起瓶子对着太阳打量了半晌:“富含锶、钙、钼、镁、锌、碘、铁、镁元素的第四系松散岩类孔隙水,与无污染的优质高粱,经过清蒸二次清技艺加工而成的中国传统饮品……”话没说完,袁子云已经眼神迷离懵懵懂懂,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了。
周绍白哈哈大笑,举起手里的剧本,正打算劈头盖脑打下去,突然迟疑了,手停在半空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低头仔细看看地上的袁子云,双眉纠结神情痛苦,脸色煞白牙关紧咬,身子蜷得如虾米一般,双手紧紧护着……胃!周绍白脸色大变,跳起来一脚踢开椅子,蹲下身子把他艰难地架起来,直着嗓子就嚷:“快叫救护车!”
正手足无措间,听到动静的康维一路跑来,把他接到自己怀中。袁子云缩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声音沙哑勉强开口:“不用去医院,我没事……康维,背包侧袋白色药片。”
康维扶着他慢慢蹭到椅子上坐下,周绍白一个箭步窜出去手忙脚乱地找到药,又随手抓起一瓶矿泉水,一起递给了袁子云。袁子云没有伸手接,脸上吃力地露出个疲惫而宠溺的微笑:“绍白,一定要用清水才能吞药,这汾酒……我禁不起了……”
康维一听,颇有深意地抬起眼睛看了周绍白一眼。
周绍白这才发现偏巧又把那瓶“第四系松散岩类孔隙水”拿了过来,气得一巴掌拍到自己脑袋上,风风火火地跑到剧务那儿,才算斟来一大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服侍袁子云吞了药,这才和康维一起,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回了房。
过了足有半个多小时袁子云才缓过劲来,往旁边挪了挪,蹭近了一直守在床边心神恍惚满脸歉疚几乎红了眼圈的周绍白,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胃炎,老毛病了,你不用自责。”
周绍白没有说话,拿了两个枕头扶他靠坐起来。
袁子云抱歉地朝他笑了笑:“对不起,吓到你了。”
周绍白掉头就出了门,没一会儿,端回来一碗热乎乎的藕粉:“熬粥太慢,你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怕你受不住,先喝碗藕粉垫垫。”
然后,是他压得极低极低却依然听得出浓浓懊悔不忍的声音:“对不起……”
袁子云垂下眼睛,脸上突然明亮起来,染出了一片温暖灿烂的笑容。
收拾了碗勺一出房门,周绍白就垮了,腿软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
瓦西里无声无息地走过来,轻轻甩一下尾巴,在他身边趴了下来。
周绍白一把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柔软如丝缎温暖如阳光的灰毛中,含着笑说:“瓦西里,你知不知道突然看到一个人,因为你的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在你面前倒下去,是多可怕的经历。”眼泪慢慢洇湿了一小圈绒毛,他哽咽着:“瓦西里,我今天,差点杀了一个人。”
瓦西里在他身上安慰般地蹭了蹭,静静地在他怀里蜷成了小小的一个球。
康维是端粥上来的时候,才在走廊里捡到不知坐了多久的周绍白,也不多说,只顺势一脚把他踹进了袁子云的房间。
袁子云大口大口喝完了粥,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悠闲看书的康维,再看看缩在墙角神情微妙的周绍白,只觉得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把碗一放,走到沙发边赔了个笑脸刚想开口,康维目光往他身上一溜,笑容顿失,一转身也缩到墙角边去了。
周绍白看也不看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康维,我……今天是我过分了,我也后悔了,幸好他没事。所以你要……”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袁子云,尴尬地噎了一下,“我都认了,但是咱能不在这儿吗?”
康维把书啪地一合,环顾了一圈,对他微微一笑:“这地方不错啊,家具齐全,干净整洁,通风透亮,小巧舒适,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周绍白喉咙一哽,扭头去看袁子云:“你能不能先去我房里休息?”
康维慢悠悠地把书往桌上一丢:“病人不适宜过多运动,我建议子云还是留在自己的房间比较合适。”
周绍白瞪着康维看了许久,终于狠狠地一跺脚,打开门就冲了出去。袁子云一伸手没拉住,疑惑地扭头看向康维。康维神情沉静,笑眯眯地又把书抱了起来。
才片刻,周绍白煞白着脸又冲了回来,左手攥得死紧,骨节突兀,青筋隐现,冷笑一声,把手上的东西惊天动地地往书桌上一拍,一言不发地杵在旁边。
袁子云看着书桌上的老红木尺子,喉咙发紧,心头巨震,慢慢抬眼看向康维。
康维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对着周绍白的表情细细观察了许久,突然放下书站起来,半拖半哄地把他往沙发上一按,蹲在旁边看着他的眼睛:“怄气了?”
周绍白死死咬着牙把头扭向一边。
康维了然地叹气:“绍白,我没有偏心任何人,即使真有,袒护的那个也一直是你。”
周绍白不屑地一撇嘴,大声嗤笑:“那是,您向来拥有公平正义的高尚灵魂!”
康维失笑,也往沙发上一坐,顺手端了书桌上的茶塞到周绍白手里:“你刚才自己说认罚的,怎么又闹别扭了?”
周绍白毫不领情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士可杀不可辱!”
康维惊讶,拿起杯子,晃了两下又放下,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又塞到周绍白手里:“这话怎么说?”
周绍白吭哧咬了一大口巧克力:“我做错事了我认罚,我也向他道过歉了,你怎么可以在外人面前这样……这样……”
康维微笑:“哦?子云算是外人吗?”
周绍白把巧克力往桌上一丢,瞪着眼睛大怒:“康维,我知道,你跟他表姐是老朋友就包庇他,可我曾经也是受害者,你非得用这种法子大义灭亲讨好他?”
康维愕然皱眉:“我讨好他?昨晚上明知道你故意折腾子云,我拦你了吗?”
周绍白的火气被生生卡在喉咙口,憋了半晌,甩出一句:“可上回他偷拍他砸坏道具,挨板子起不了床的那个是我!这就是你所谓的袒护?”
袁子云身子狠狠地一震,目光移到桌上的尺子上,转而又看看周绍白,一脸懊悔。
康维嘴角噙笑,揉了揉周绍白的头发:“上回我是为了道具的事儿打的你吗?”周绍白突然想起康维的“道德标准”,嘴角抽了几下,没了声音。
康维莞尔,扳过他的脑袋,正色说:“绍白,一直以来你都不是因为被偷拍而记仇,只是愤愤不平认为我故意偏袒他对不对?”
周绍白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康维微微一笑拍拍他:“惯性思维的表象印象往往影响我们去深度审视和认识隐藏其后的真理,摆脱得俗情,减除得物累,方可超胜境。看来,增强透明度确实是提高效率的重要举措。”
周绍白茫然抬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子云敲敲额头,无奈地说:“就是希望你以后有话直说,别疑神疑鬼的!”
周绍白气结,康维呵呵一笑,顺手掂起桌上的尺子:“好了,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算算今天这笔帐了?”
周绍白大骇失色,一翻身从沙发上滚下来,冷汗刷刷往下淌:“还……还是要打?”
康维侧头沉思:“你自己说做错了事认罚的。”
周绍白跳起来噌噌噌往门口逃:“子云他没没事了,我我我先回去了。”
康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人总有些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无论那会是怎样的后果,无论任何阻难、危险与压力,这就是人类道德之本。”
周绍白垂头丧气呜呜痛哭,袁子云眉头紧蹙踌躇再三,终于开口:“康维,联合国有公约,任何人不得受酷刑或其它形式的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
康维一愣,然后笑意盈盈:“可我记得那是《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一指周绍白,“你觉得他还算儿童的范畴吗?”又顿了一下,若有所思,“而且,在斯坦福念法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袁子皓先生是坚定的传统体罚教育拥护者。”
袁子云大惊,眼前发黑遍体生寒,身子不停哆嗦:“你……你认识我哥?”
康维轻笑:“数载同窗,情谊深厚。”
袁子云吐血倒地,喃喃自语:“地球太危险了,我还是回火星吧……”
康维安慰地拍拍他,眼神又飘回到周绍白身上。
周绍白悲从中来,抽抽搭搭地蹭回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康维。
袁子云呼啦一声从地板上爬起来,犹犹豫豫地拦在周绍白面前:“嗯……康维,昨晚上绍白没逼过我,是我明知道自己有胃炎还过量饮酒,这笔帐该我担下的……”
康维眉毛一挑,周绍白挣扎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他,闷声闷气地骂:“二了吧唧的,谁要你多管闲事,挨打挺有劲是吧,这也抢着上?”
康维哈哈大笑,掂起尺子在俩孩子脑袋上一人给了一下:“虽然逞强好胜的个人英雄主义并不可取,但看在你们勇于承担的份上,今天我就不追究了,不过……”满意地看着俩人脸色一僵,“如果下回再让我抓着什么把柄,连今天的这份一起算。”
周绍白和袁子云无精打采地松了一口气。
康维揣着尺子走了,跨出门前突然回头,笑容温暖:“你们要记住,Artist同助理是要彼此信任彼此尊重彼此理解彼此协作彼此依靠的。别让我失望。”
俩孩子身形巨震,互相看了一眼,笑容慢慢漾进了眼睛。
袁子云一日忽然有了兴致,还不到六点就早早起身,偷偷赶去陶然亭。天还没亮起来,东边微微有了酡红,早起的生意人在灰灰的胡同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绵长悠远。
揣着书包一路奔着跳着,心里头有些涨涨的东西,像要溢出来一样。还没到城墙根,就听到初春微凉的风送来咿呀的胡琴声,接着就是周云卿清亮的嗓音:“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还是个孩子呢,懂得些什么韶光流年,却偏偏唱得跌宕婉转凄凉磅礴。袁子云赖在窑台儿茶馆安安静静地听着,周云卿见他来了,只望一望飞个眼色,师父盯着也不敢分心,脸上倒是止不住的笑模样往外溢。直到袁家的佣人匆匆寻来,好一通责怪,袁子云才背了书包蹦跳着下了土岗子,遥遥地朝着城墙根喊:“嗳,我明儿还来听你唱!”。
“Camera!”
沈荣臻一声断喝,袁子云才恍然回神。这会儿已经入夏了,阳光温柔地覆在泥地上,微微蒸出些许暑气,和着墙角蔷薇的香气,浑沌不清地酿成酽得醉人的味道。山上大约是有孩子在嬉闹,喧哗笑语随了风高高低低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听不太分明。
袁子云微微偏了视线,周绍白穿着戏服,执着马鞭长枪,慢悠悠边走边左顾右盼前后眺望,月白长衫在不大的风中缓缓曳动,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偶尔会拂过地上零星的长长短短的野花,发出些微不可闻的悉索声。猛然间他手挽枪花,一个转身打马亮相,阳光撒成细碎的金屑,活泼泼地在他短短的头发上跳跃,晃出点点滴滴明亮的虚幻来。
袁子云的心在这样跳动着的金红中,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
周绍白丢了手里的道具,喘着粗气跑回来,满脸哀怨蹲在地上呜呜哭。
袁子云把他提起来丢到椅子上,塞了瓶矿泉水给他:“大明星这就受不了累了?”
周绍白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就这么一小段,来来回回折腾我多少遍了,真要拍到舞台上的镜头,还不得弄死我。”
袁子云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反正导演也准备了俩替身,真演不了就甭跟这儿受罪了。”
身后传来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周先生,其实,看您那身段,虽说有些生涩,可真不像初学的,灵气十足,倒似下过苦功打基础的……”
袁子云一扭头,从京剧院请来艺术指导苏大爷站在背后若有所思地酹胡子。再扭头,周绍白不见了。
转悠了一大圈,袁子云才算是在后院墙角逮到人,大明星趴在地上扒门框,抠得木头门吱吱嘎嘎响。袁子云又好气又好笑地蹲到他旁边,周绍白一回头对上他的眼神,立时压低了声音满脸严肃:“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得大成者什么最重要?天赋!居里夫人怎么说来着?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天赋是用来作某种事情的。人类文化的推动在于不断牺牲的勇气。作为一名娱乐文化事业工作者,我已经在某一领域取得了一定的声望与成就,但如今有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不是该为了传统戏曲的发扬光大与推陈出新,以一种革命的精神,牺牲我现有的成就,到一个崭新的领域中,发出我的光和热,忠诚地为伟大的戏曲复兴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了不起,品格高尚大义凛然先人后己公而忘私。”袁子云面无表情地啪啪鼓掌,然后一巴掌盖在他脑袋上:“以后说这话的时候记得把嘴里偷吃的巧克力咽下去。前俩礼拜脸都肿成那样了还嫌不够呢?这大热的天气,也不怕上火,才好了几天又不安分,真想康维动板子是怎么的?”
周绍白身子一歪,抱着脑袋哎哟哎哟直叫唤,忽听上方有个温和的声音问:“关于那个严肃的问题,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袁子云打了个哆嗦:“他的意思是说,他要退出娱乐圈去唱戏……”
那个声音越发亲切:“哦?”这一个哦字打了足有七八个拐,才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
蹲着的两个浑身颤抖,袁子云跳起来:“我我我我去问问什么时候放饭。”一步才跨出,就被康维拽着领子提回来:“别急着走,我有事儿要你帮忙。”
周绍白僵着脸挤出个笑容来,脑门上一滴冷汗,看着康维嘿嘿干笑。康维扑棱了一下他乱蓬蓬的脑袋,笑眯眯地一伸手,从他兜里掏走了半块巧克力:“学不乖啊……”周绍白撒腿要跑,康维也不拦着,朝他背后喊:“公司有事,我今儿就得回去,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周绍白猛地一个趔趄,犹豫了一下,垂着脑袋又晃悠回来。康维拍拍他的肩膀:“这阵子子云会陪着你,我知道他惯着你,你自个儿也别太闹腾。前俩礼拜上火落下的戏,这些日子都得补上,通告排得挺紧,子云都会给你安排好,有什么事儿你就告诉他,他能做得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