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维停了手,不顾他的闪躲,用力扳起他埋进臂弯的脑袋,看了半晌,坐到床边:“觉得委屈了?”
周绍白垂着眼睛咬着嘴唇不说话。
康维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小子,遇到偷拍就动手打架,是谁教你的?我知道打架的事儿不能全怪你,但你要记住,大众传媒控制着整个舆论的导向,像你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人起了肢体冲突,舆论的同情心永远不会在你这边。一旦对方对你造成了侵犯,冲突无可避免,身为焦点,就更得学会在众目睽睽下大义凛然雍容大度,将对方反衬得卑鄙猥琐一无是处。至于如何出这口气,方法数不胜数,而在公共场合使用武力,那是最为愚蠢的一种。”
周绍白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道德标准?”
康维正色回答:“以君子之道待君子,以小人之道待小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周绍白思量片刻,颓然趴倒。
康维微笑起来,伸手在他臀上揉了揉:“疼吗?”
周绍白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脸腾地又烧起来,脑袋唰地埋到枕头下面,含糊不清地回嘴:“废话,你挨几下试试。”突然感到硬邦邦的尺子又抵在屁股上了,顿时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扭头瞪着康维。康维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咱还有一笔账一块儿清了吧。上上个月挨打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怎么说的?”
周绍白默默回忆了十来秒,突然脸色一僵,不顾身后疼痛难忍,手脚并用就往床的另一边爬。康维不紧不慢地按住他的身子,啪地一下狠抽:“不错,有两个月没教育了,胆子见长了,睡我隔壁都敢给我通宵打游戏,很有革命大无畏精神嘛。”
周绍白啊啊啊地惨叫救命,突然一顿,仔细听了听——门口传来嘎吱嘎吱的挠门声,顿时惊喜地大叫:“瓦西里,快……快来救救列宁同志,快去通知捷尔仁斯同志,布哈林在对列宁同志施暴!”康维手一颤,对着门外“嗯哼”一声咳嗽。……挠门声戛然而止。
康维满意地笑了笑,举起尺子……狠狠地一下砸在了肿得最高的一条伤痕上。
周绍白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嘴角抽搐暗暗赞叹:“全球经纪人的楷模!”又挨了几下狠抽,实在忍不住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抹着眼泪放声大哭,顿时就觉得身后没了动静。周绍白心中暗喜,却不敢怠慢,越哭越响,抽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没一会儿,就听到开门声,关门声,走廊里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周绍白抹着眼泪偷偷往外看,床边果然已经没有人了,一吐舌头探出脑袋来,先回头望望身后,悲痛地一闭眼——臀上红得透亮,夹着好几抹泛紫的僵痕,肿得足足能多出三斤肉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过去,龇牙咧嘴地揉了好一会儿,效果非常好……更疼了。正琢磨着要怎么办才好,就听到门咔嚓开了,传来一声冷笑,顿时吓得一个激灵,手刷地缩了回去。
一条冰凉的毛巾覆到了屁股上,康维隔着毛巾揉了两下。周绍白抱着脑袋没敢抬头。
又过了一会儿,毛巾给拿走了,清清凉凉的药膏敷了上去。周绍白无声地弯了嘴角,红着脸扭头讪笑着看看康维。康维面不改色,顺手又一巴掌拍了上去:“好样儿的,多大岁数了你还真好意思哭得出来,我可给你记着了,再有下回你给我试试看。”
周绍白在枕头上蹭了蹭,温暖地笑出了声。
袁子云靠在椅子上,端起办公桌上的咖啡,品了一口,满意地笑了起来。
面前的电脑上,满满的一整屏都是在剧组拍的照片,浮光掠影,粉霞艳光,莫名瑰丽。周绍白的脸上带着些天真的兴奋,以及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半分迷惘半分亲切半分熟习,慢慢幻成了旧时月色——
十一岁的那年春天,祖父六十大寿,父亲请了个小戏班子来家唱堂会。家中大哥开明,袁子云自小上的是新学堂,似懂非懂地听来了一肚子的新言论,自觉思想进步,便总也不待见那些才子佳人热热闹闹的一出又一出。大寿那日,拜完寿后就没耐烦留着,因惦记着借了先生的书,过几天得还了,便寻了个借口回房念书去了。
坐了一阵子只觉口渴,喊下人也没人应,想来是都偷懒溜去看戏了。袁子云无奈丢下书,推门而出,猛听到后院的戏台传来阵阵彩声,只是隔着堵院墙,那声音显得闷闷的遥不可及,反倒增了几许诱惑。一时好奇心起,索性关了房门绕去了后院。
一推院门探进头去,惊鸿一瞥间,但见咿呀半晌的胡琴一个似段非断的连音,大红的绸幔子扯起一角。
那一刻如遭雷击,魂灵儿飞出去老远,小小的男孩子透着层层叠叠桌椅人群的缝隙往台上看去,那是个坐科的小学徒,在后院打过几回照面,和他是一般大的,可这会儿却在台上英姿玉立,扮相略显稚嫩,独独一双眸子精光四射,飞若流丹、澄若秋水,缓缓吐字,声如裂帛,一张口就是个碰头彩。
那一刻他在台下抬头仰慕地看着他,小小的男孩子纵然万事不明,也晓得有些什么已经在猝不及防间,悄悄的发生了,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混沌暧昧起来,微微颤动着。
那一刻,他第一次见到他。当他是十一岁,当他也是十一岁。
袁子云回过神来,啪地合上了电脑,微笑着拿起手边的合同书,折了几折,随手夹进了包里;又在桌上匆匆拟好的报告上签上了名,塞进大信封,丢在了主编的办公桌上。
接下来的时间,袁先生一边快速地整理桌上的杂物,一边神情紧张地直瞪着大门,等一把抱起电脑准备胜利逃亡的时候,总计历时两分半。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谢飞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抬脚往凳子上一搁,再一伸手把大门一挡,浑身散发着“一夫(?)当关”的豪情霸气。袁子云一个急刹车,打着哈哈就想从门缝里溜出去,谢飞叉着腰冷飕飕地抛过来一句:“甭费劲了,你又不是皮影。”
袁子云瞪着眼睛地把电脑往桌上一拍,一梗脖子:“你想怎么着吧。”
谢飞怒气隐现:“成!敢跟我叫板了。你说我想怎么着吧。”
袁子云双臂抱在胸前,往墙上一靠,一脸挑衅:“晚了,辞职报告我已经交了,和星谊的合同也已经签了。”
谢飞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袁子云惨呼一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
“你的辞职报告你以为孙老敢收?要不是他急召我能这么快赶回来?至于新的合同,我绝对不相信你就能在这样两天里循正当途径进入星谊,把你弄进去的人,自然也有本事把你踢出来!”
袁子云半晌没有说话,良久,闷闷的声音万分苦涩:“姐,你都知道了。”
谢飞身子一软,顺势坐了下来,扑棱了几下他的脑袋,苦笑起来:“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子皓哥要是知道你这样胡闹,能把你打死。”
袁子云的头埋得更低了:“也没什么打算,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袁子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姐,这么老套狗血的台词,也亏你说得出口。”
谢飞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哪?”
袁子云抬头,满脸恍惚的微笑:“姐,真的晚了,来不及了。在我看到他的时候,该发生的就已经发生了。”
谢飞气得咬牙切齿,一抬手又要打,可到底舍不得,只得狠狠地推了一下他的脑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袁子云抱起电脑,一伸手,把一张照片送到谢飞眼皮底下:“给,我最成功的一张作品,送你做纪念了。”
谢飞愣了一下,躺在手中的那张照片,正是惹出一场战事的罪魁祸首,可那一瞬偷拍的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绚丽的油彩层层叠叠地覆在周绍白的脸上,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带了些眷恋地看着镜子里有些模糊的自己。头顶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令他在一片黑暗的背景色中熠熠生光,仿若独立在舞台聚光灯下,一派单纯的喜悦。
袁子云走出杂志社的大门,回首毫无眷恋地笑了一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两下,他胸有成竹地掏出来,果然是谢飞的短信:“子皓和舅舅那里我给你瞒着,好自为之。”
追求真爱是一门严肃的学问,是一场颠覆性的革命。
袁子云先生对于恋爱的指导思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精辟!
杂志社的小小战役中,袁先生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主动快速出击,成功利用了自家亲表姐的疼爱,当然,用袁先生的话说是“展现了谢女士生命中充满爱的一面”,顺利得到了庇护和支持。
至于接下来的漫漫征途……袁先生一点也不担心,在他之前20多年的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四门功课——坑蒙拐骗。
袁子云心情愉悦地坐稳在车里,阳光灿烂得刺眼,透过前窗细细洒落进来。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一层层漾出笑来,微微前倾,趴在方向盘上。
良久,眼睛里渐渐浮上一层雾气,泪滴滚落。
他的视线偏了偏,凝视着放在面前的照片,跌坐在驾驶座上,轻轻地说:“这一回,我总要保你周全。”
大寿那天晚上,趁着整个戏班兵荒马乱整理行头砌末,袁子云偷偷窜进后台,一进门就险些被衣箱子绊了脚。班主远远瞅见,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把扶住:“哎哟我的小少爷,您咋跑这儿来了?这乱得,看摔了撞了。”
袁子云笑嘻嘻地拉着班主:“刚刚在台上,唱吕布的是谁呀?”
班主知道这位小少爷是素不听戏的,遭这一问倒是受宠若惊,大声地招呼着:“云卿,过来见见袁家小少爷。”
身在五子行的戏园子,周云卿见惯了大少爷们吆五喝六的嘴脸,见惯了班主师兄点头哈腰的奉承,待到临了自己头上,明知总少不了场面上的应酬,可到底敌不过傲气心性,只过来冷冷一揖,一言不发。袁子云看他脸上油彩尚未擦净,两条雉尾骄傲地竖了老高,调皮心起,一伸手就去扯那翎子。
周云卿只道他有意轻薄,厌恶地一掌拍开他的手,袁子云惊了一跳,倒退几步,站立不稳,哗啦一声摔倒在地,正压在一堆灯笼扇子上,半天挣扎不起来。
班主吓得丢了半条老命,抖抖索索,小心翼翼地扶起袁子云。周云卿原没想伤他,这会儿心里也害怕起来,脸都白了,却还死撑着不肯开口。袁子云何尝受过这般对待,气鼓鼓地站稳了刚想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人慢条斯理地喊:“云卿,闹腾什么呢?”
周云卿顿时变了脸色,浑身僵直,狠狠地瞪了袁子云一眼,颤抖着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低头:“师父,您来了。”
三天后袁子云巴巴地赶去了石头胡同,周云卿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一见他来又羞又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便不再理他了。
“对于容易心软的小心眼儿,”袁子云坐在星谊的员工休息室里自言自语。“首要任务就是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康维一推门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玩味地看着他。
袁家小少爷立时三刻正襟危坐,诚恳而仰慕地看着眼前的大人物。
康维笑了一笑:“谢飞居然肯放你辞职?”
袁子云挺了挺背脊:“长期局限于由他人铺平道路的职业生涯将会为我的人生与人格造成无可弥补的巨大缺憾,我只是尝试着走出圈子,以我的个人行为对事业包办这一扭曲的教育模式发出抗争,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实践我的理想。”
康维面不改色地往嘴里丢了一块水果:“理想远大,勇气可嘉,然而道路异常艰难。革命悲壮惨烈,群众却往往冷漠愚妄,挑战中国式的教育误区,前景堪忧。”放下果叉,鼓励地看着他,“当然,思想的传承与创新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要摆脱溺爱枷锁的精神桎梏,你的行为具有划时代的巨大意义。因此,”康维正视他,神情肃穆,“我很荣幸能为一名追求思想解放的年轻人提供革命的土壤。”
袁子云听得一头冷汗,坐立不安,尴尬地对着康维讪笑。
康维站起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恭喜你,从这一刻开始,你已经走上了一步一步接近理想的光明大道了。”
袁子云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康大善人在身边笑得和蔼可亲,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抬头无声地盯着挂在倒车镜上的毛主席像章:“我是不是入了虎穴了?”毛主席精神矍铄满脸悲悯:“你是深入到帝国主义心脏去,处在别人的包围之中,是孤军深入,我送你两句话,一句是古人讲的,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另一句是阿庆嫂讲的,叫做‘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袁子云郁卒,半死不活地倒在座椅上,左思右想,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那个,康先生,上次拍照那事儿……”
“叫我名字就可以。”康维打断了他的话,“我完全理解一名身处叛逆期的热血青年急于求成的迫切心态。”袁子云松了一口气。“不过,”康维话锋一转,“原本就身为公众焦点的愤怒青年,对这种事情的敏感度与憎恨度可能会小小地超出你的想象。对了,绍白还是个孩子,所以,”康维含义不明地微笑起来,“他很记仇。”
等到袁子云进了拍摄基地的大院子,才终于理解了康维那句话的含义。
周绍白一看到他,猛然倒退几步,揉着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得仔仔细细,然后满院子乱窜找板砖,最后在墙角捡到大半块不知谁丢在那里的年糕(?!),估计搁得时间长了,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勉强符合标准,嗨地一声就纵身直奔袁子云而来。
袁子云看得瞠目结舌,呆呆地掉头问康维:“董存瑞?”
康维低头:“咳。”
周绍白抖了一抖,年糕掉在地上。
康维满意地笑了:“绍白,这是公司派给你的全职助理。”
周绍白斜眼望天:“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康维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何况子云善于察言观色趋利避害见风使舵投机钻营,不仅口齿伶俐油嘴滑舌,还具备了彻底的掠夺性与欺骗性,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厚颜无耻的精神高度,对你今后在娱乐圈的发展会大有帮助。”
袁子云脑袋上一堆黑线。
周绍白撇了撇嘴:“即然这样,就勉为其难,留着当个使唤丫头吧。”
>_<
晚上,周绍白热情洋溢地准备了接风宴,将新助理引入酒席,斯文地拱一拱手:“袁兄,地处荒野,身无长物,尝闻子瞻言三白饭之美更甚于人间八珍,冒昧以此待客,招待不周,尚祈海涵。”
袁子云看着桌上的一碟白盐,一碟白萝卜,一碗白米饭,再看看地上的一箱白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绍白微笑着斟满一杯酒送到袁子云嘴边:“袁少爷,您就喝一杯吧。”
袁子云一颤,喝干了酒杯。一抬头,一筷子萝卜送到了嘴边:“袁少爷,您吃菜。”
康维面无表情地看看周绍白:“绍白,红牌阿姑非你莫属。明天就给我接客去。”
周绍白嘎嘎怪笑:“讨厌,小女子卖身不卖艺!”
康维按着太阳穴回房了,眼不见心不烦。
袁子云在被灌下一斤半白酒后,倒地不起。意识消失前想起康维在星谊说的那句“前景堪忧”,还来不及顶礼膜拜,就彻底失去了知觉,周绍白顺着楼梯把他拖到二楼房间他都没醒,被狠狠地一脚踹进了几个月没人打扫过的床底。
袁子云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一片漆黑,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在疼,头更是痛得像是被煮沸了脑浆一般。他挣扎着抬了抬手,咚地一声撞到了上方坚硬的木板。脑子停顿了几秒,下一个瞬间,铺天盖地的恐怖把他淹没了:这是棺材?我被活埋了?
惊疑不定间,一股阴风直扑胸口而来,袁子云只觉得胸口一沉,双眼正对上了两簇蓝绿色的鬼火,猛吸了一口凉气,牙齿咯咯嗒嗒不停打架,终于掌不住凄厉地惨叫起来。
猛然间就听到哗啦一声响,一片刺眼的光明唰地蔓延进来。袁子云本能地抬手遮了遮眼睛,微微侧过头——康维左手提着床幔,右手伸向自己,笑得温暖恬淡:“醒了?那就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