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离轩外枫叶依旧,红得妖娆,红得魅惑,红得……诡异。
少年跌跌撞撞到了地方,血蜿蜒流出,染上枫叶,片片红叶愈发夺目起来。刚落地,背上的伤口突然蚀骨般抽痛,少年精致的面渐渐扭曲,无力地倒于三尺来厚枯叶之上,疼地蜷缩了身子,修长的指抓紧了胸前的衣襟,直至血肉破皮仍不自觉。
“唔……”兀地悲鸣一声,仰起头,额际布满了汗水。
宫众寻着一路滴溅的点点鲜红找了来,见到此情此景,无不呆楞原地。
“这……”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弟子看着轩内的少年,满脸焦急怜悯:“大师兄,那个人好象很痛苦啊……”
被称做大师兄的青年男子冷冷一哼:“痛苦?这算什么?哼……算便宜他了,竟好死不死地闯进宫主的寝宫!”
小弟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揪心得难受:“可是……他……身上有不少伤啊。”
“但凡闯入宫的,哪个没带伤?这还算最轻的……看不出他还有些本事,比平日加强了三倍的机关阵法都没能困住他……”
“大师兄……我们把他带出来吧,他流了很多血啊……”
那青年男子一听,立即怒瞪小弟子一眼,低声骂道:“不想活了?!宫规第一条是什么还记不记得?!”
被师兄一喝,小弟子瑟缩了一下,闷闷答道:“记得……未经许可进入诡离轩邪渊阁者,一律极刑处置。”
青年男子冷笑一下:“这么说,你是想尝尝极刑的滋味了?”
“不不!”小弟子身体微微发抖:“青泯只是……只是看他可怜……”
“可怜?!”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般,男子大笑一声:“你可知道,这些看似可怜的人啊……”上撩的眼突然闪过一片锐利,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三十七根银针却尽数朝着轩中的少年袭去:“其实……可以更可怜。”
“啊……”
蜷缩于地的少年忽地闷哼一声,破碎的衣全染成了血红,身下的枯叶如同获得新生般再次鲜活起来。
青年满意地弯了唇角:“我倒不介意再帮他一把……”
小弟子刚刚见那银针之时就已煞白了脸色,呓语般道出一句:“夺魄追魂?!”
夺魄追魂,乃诡邪宫三大邪术之一。能称上这个名字,自然得以窥视其中阴毒之处。
“没错,正是夺魄追魂。”青年微眯了眼,好整以暇地欣赏起轩内少年的惨状来。“青泯,人太善良,可是会被害的。”
小弟子咬着唇,不语。
就在此时,宫内三大长老之一——苟长老恰好经过,见众多宫众围聚于此,不禁怒喝道:“尔等莫不是不将宫中的规矩放在眼里?”
一见是宫内最蛮横的苟长老,前来看热闹的宫众立即飞速散了去,仅余那青年男子与小弟子。
苟长老瞥了他们一眼,轻视之色不加掩饰:“缪矢,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青年男子稍稍欠身,回道:“禀长老,宫中方才闯入一人,竟倒在了诡离轩内。”
苟长老一拂袖:“无妨,宫主闭关尚未出来,你们有的是时间处理那人。”
缪矢眼神闪了一闪:“宫主闭关去了?”
“是啊……都说宫主不能离宫了,可当初偏偏怎么都拦不住,呵!这不一年不到就回了来。”
缪矢低敛的眸子看不出想法,又一欠身,恭敬道:“敢问长老,轩内这人,如何处置?”
苟长老看都懒得看轩内那血红的人影一眼,随口道:“任其自生自灭罢。”
没宫主允许就入诡离轩可是会极刑处置的,他们还犯不着就为那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况且宫主尚在闭关,那人是死是活,全看他的本事了……
“遵命。”
反正……中了夺魄追魂的人,都活不过三日。至多三日后再来收尸就是……
诡邪宫立于深山之上,夜间露凉,冰冷袭人。
少年倒在诡离轩外,衣不覆体,满身伤痕,颤抖瑟缩。粘稠的猩红色液体早已凝固,结成块块紫黑色,脊髓内突如其来的跗骨之痛不曾消减,神经却是早已麻木。
复而蹒跚起身,精致的脸被泥土血迹污了去,更因着那紧蹙着的眉,而显得有些可怖。勉强借立站定,苍白修长的指捂住□出来的白皙右肩,神色漠然。
“唔……”暗夜之中,四下寂静,这一声压抑的低哼尤其明显。
“叮”地一声,三十六根银针便已被少年射于轩内枫树之上,于月光下流转着丝丝诡异的暗朱。手指依旧按在右肩的伤口上,摩挲着寻找最后一枚银针。
费力地拔出那枚已没入骨肉的残针,少年微勾的唇角竟显出些许嘲讽。
所幸对他使夺魄追魂的人功力尚浅,否则哪容他活到现在?
可笑当日学习这门邪术时,还曾对它不屑一顾。
心下冷笑一声,兀地转身望向诡离轩东侧的墙头,目光锐利地足以划破空气。暮色四掩,映地那袭白衣愈发显眼。少年清亮的眸子寒冰四溢,一身破烂的紫衣早被染成了暗褐色。于夜间看来,整个人如同浴血修罗般恐怖骇人。无情,且危险。
墙上之人静静凝视他许久,忽而低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了你,不仅破尽了宫外机关,于宫内也照样来去自如,在中了我的夺魄追魂还能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听到这四个字,少年紧蹙的眉三了开,晶亮的凤目内满是冰冷讽刺。
敢情他这一身伤,全是无物?!
他不曾答话,墙上那人又言:“本来你就活不了多久的,我也应放你一马,只可惜……”说话间,那人突然甩开一条白凌,声音骤然阴狠:“可惜,你偏偏玷污了这里!”一语毕,白凌袭来。
少年凤眼微弯,神情满是玩味嘲笑,仿佛重伤的不是自己,那足以令人发疯的跗骨之痛也不在自己身上。
眼见那白凌飞到面前,少年不急不徐地缓缓抽下束发的紫色绸带。催动内力,绸带顷刻间光华大盛,于少年指间流动如水。白紫相接,白凌竟极快地凝结成冰,突逢如此巨变,墙上那人大惊,却只觉手指开始僵硬,低头一看,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冷睨着墙头已变成冰人的青年男子,少年稍稍勾唇,一字一顿道:“欺我者,势必以牙还牙。”话音刚落,眼眸斜挑,三十七道幽紫的细光已没入那人右肩。
然后,少年便步履唯艰地推开诡离轩主阁的房门,头也不回地踏进去,身姿落魄狼狈,依旧单薄修长的背影,让人有种落泪的冲动。
待那抹身影被关上的大门阻隔不见之后,凝于墙上动弹不得的青年男子猛然震惊地瞪大了眼:“纹寒紫凌……夺魄追魂……你究竟是什么人?!”
晚风拂过,漾出一片“沙沙”声,暗夜之中寂静地没有一丝声响,向来自傲的诡邪宫大弟子缪矢这次是真正恐惧了来。
那少年……果真极不寻常。
诡邪宫三大至宝之一的纹寒紫凌在他手中;诡邪宫三大邪术之一的夺魄追魂能使至第九重;诡邪宫内重重机关阵法不能阻其去留……
至今,能做到如此的,怕是只有一人了……
缪矢刚想再说些什么,却极为惊恐地发现自自己执白凌的手开始,冰寸寸碎裂,徒留满地晶莹。瞬时,一道尖叫划破了寂静安谧的夜:“啊————”
最令人恐惧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等待死亡、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却无能为力。
他瞳孔放大,以极其诡异的方式立着,就这么好似冰雪初遇七月太阳般地缓缓消融,寸寸碎裂。
树影婆娑,有谁在诡离轩外低低笑着,合着那样的场景,却是昭显出宛如地狱修罗场般的可怖,叫人打心底里发颤。
一名六十来岁的老头自暗影中走出,清冷的月光披洒在他身上,隐约可见枯老的面上擒着一抹诡异恶毒的笑。
似乎是被那声尖叫惊到,诡离轩附近有些骚动。那老头脸色一变,放声大喝,声如洪钟:“轩内小贼!切莫玷污我宫中圣地,还不速速出来?!”
这句话一出,立即引来了诡邪宫内注意,偌大的诡离轩登时被宫灯照得晃若白昼,哪还见得先前的黑暗?
“溯缔”其一的沧凝也闻讯赶来,华服宫装金步摇,璎珞佩腰玉环裳,只是妩媚的眼中不时闪过的精光,才让人忆起她的身份——魔教第一杀手。
沧凝款款步来,摇曳生姿,走至那老头面前时,优雅地微微欠身,唤道:“苟长老安好。”
老头冷哼一声,不咸不淡道:“凝护法好呀。”
沧凝掩唇轻笑着:“苟长老可知轩中的是何人?”
老头内陷的眼中划过一丝不快,恰好被女子捕捉,于是,又是一声轻笑,一双桃花眼左右盼顾,勾人心魂:“难道苟长老也不知道么?”
老头一拂袖,语气不善,似乎烦极了女子:“只道是白日里闯入宫的小贼,正好撞进了宫主寝宫,因着身负重伤,怕是活不过几日,变未曾通报凝护法。”
沧凝眼神猛地一沉,盯着老头看了数时,方才又恢复了和熙的笑颜来:“是么……”
老头干脆撇过头去,也不曾答她。
“既然是入了诡离轩这禁地,沧凝也不好做主,只得禀报了宫主再做定夺,这边……暂就仰仗苟长老您了。”女子笑着,又朝老头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这苟长老向来看沧凝不顺眼,却又碍着她是楼绝影身边的护法而不好发作,偏偏沧凝每次见他都谦让有加,礼数周到,使得他抓不住把柄。但这次……苟斟不想再等了,当即下令,低声命道:“来人,去轩内把那小贼带出来……”微微谙哑的声音阴狠毒辣,小小的眼内流溢出得意与兴奋:“祭血池!”
诡邪宫内有一传统,但凡触犯了宫规,且情节严重者,皆祭以血池。
诡邪宫有多久历史,这传统,就延续了多久。
待沧凝请示完宫主,再次来到诡离轩外时,轩外却不见了众人,只余几个宫众在打扫着痕迹。
柳眉微蹙,沧凝恼怒地一睨眼,杀气迅速袭向一名弟子:“轩内的人呢?!”
那弟子惧怕地双腿颤抖,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回……回护法……轩轩内的……的人被苟……苟长老带去祭……祭祭祭祭血池了……”
“什么?!”女子惊呼一声,立即运起轻功,朝着血池飞掠而去。
该死的苟斟!那人岂是他可以随便处置的?!
当沧凝赶到的时候,满身伤痕的少年已经被人丢进了泛着白烟的碧色水池。一时间出现的诡异景象使得那宫装美丽女子失声唤道:“少主?!”
位于禁地劫忧林之东的血池,原是一潭殷红,此时却不知何故,竟成了一汪碧绿。少年半浮在池面,却是晕了过去,□在外的白皙肌肤上满布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一张精致完美的脸也因池水的洗涤而显现出来。
站在一旁的老头惊恐地瞪大了眼,不知所措地死命盯着池中少年。
沧凝气急,宫装华服,碧钗金饰,皆未能阻其身形丝毫,一个闪身出现在老头面前,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老头干枯的面上立即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美艳女子阴冷地笑着:“苟长老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少宫主来祭血池啊!”
老头仿佛毫无知觉般,眼神空洞地转目望向女子,许久之后,好似才反应过来:“凝护法?”
女子双眉一蹙,怒道:“还不快把少宫主救起来?!”
老头茫然地看着女子:“什么?”
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怪异,女子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突然伸手翻开老头左手的衣袖,不期外地发现七个小红点。
沧凝倒吸一口冷气,一口道出原因:“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诡邪宫三大邪术之二,三与四,恰为七……
这门武功,历来只有宫主才能练成,而宫主尚在闭关,这么看来,应该是少主所为了……
女子当下甩开老头的手,懒得多看他一眼。以前她礼让他三分,不过是碍于他长老的地位而已,现如今他中了少主的朝三暮四,怕是也没有几日可活了,就算是活下来……也定是生不如死的。
一双勾魂桃花眼闪烁不定地凝视着碧色血池,细细的柳眉紧锁着:“但愿别出什么事才好……”
说话间,血池再生异相。整池白烟缭绕的碧色,竟然沸腾起来,池面升起一个又一个气泡。如同温泉般,池中少年白皙的肌肤泛起粉嫩的微红,不见任何伤痕,宛如上好的暖玉。
沧凝一时看愣了神,满目皆是惊艳着迷,围在一旁观看这场血祭仪式的众弟子们更是两眼眨也不眨。
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下一刻,那双流光溢彩的璀璨眼眸就已张了开。初醒的茫然褪下去后,少年半眯着眼,冷冷地勾起唇角。沧凝一惊,立即收回目光,敛眉叩地:“属下沧凝,参见少主。”
少年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不语。
沧凝蹙眉一思量,马上就明白了少年的意思,于是沉下脸,冷声命道:“全部退下!”
令出,众底子皆运功而奔,上一刻还梢闲拥挤的血池地界,瞬间空旷下来。
沧凝依旧低着头,不敢望向池中的少年,只是开口询问道:“少主可还有吩咐?”
沉默了一会儿,少年柔软的声音这才传了来:“苟斟留下,你去帮我拿套紫衣来。”
“是,少主。”女子站起身,临离去时别有深意地瞥了眼那老头,眼神里有不加掩饰是不屑于愤怒。
若不是他,少主怎会多受那些苦?!
少年半坐起身,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已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条,动作悠然闲适,有条不紊。
老头小小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少年却如同觉察到了一般,低低笑着:“苟长老有什么不满么?”
既见瞒不过少年,苟斟也卸下所有伪装,冷哼一声道:“呵!你竟然就是少主?!难怪对宫中如此熟悉……”
少年散开长发,懒散地打理着:“没错,就是我!当初不曾想到……因为你外出办事而没能见到长大后的我,会引出这么多事来……若是知道……”
老头啐了一口:“你若知道,早就除掉我了,不是么?”
少年挑挑眉,笑意盈盈:“不哦……若我早知道……”声音一顿,语气骤然冰冷起来:“必会报以万倍!”
老头又哼一声,撇过头去。
少年敛下光华流转的眼,恢复了那温婉模样:“不过说起来……我还是得感谢你的。呵呵……若不是你带我来这血池,我的伤怎么会全好了呢……”
“……”老头身子一僵,依旧拗着不说话。
少年轻笑几声:“顺便也解了夺魄追魂,还为我增添了数十年的功力……”
听到这,老头的脸色有些发青,眼神闪烁不定。
见此,少年笑得开怀:“只是没想到十多年不见,苟长老还是照样认出了我……”
“……”
“而你怎么做的目的,不就是想使这血池转为碧水池么?机关算尽……在诡邪宫密谋数十年,不都是为了这个么……”
老头一听,迅速地扭头瞪向少年,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早就知道?!”
少年很是无辜地点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你!!!”
“苟长老如此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无非就是诡邪宫第三样至宝罢。”少年绝艳精致的容貌经过那池水的洗涤,好似更加美丽了,可深埋于眼底冰冷肃杀的寒气,却使他散发出极为危险的气息来:“我说的对么?司空老爷?”
楼钥紫虽说天分极高,且武功尽得楼绝影亲自教导,可到底是习得太晚,仅有一年根基。此番落于碧水池,意外得来的数十年功力,恰好弥补了他唯一的不足。
望着浮于池上,绝艳天地的少年,苟斟只余恐惧、愤恨、震惊……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精心谋划了多年的阴谋,就如此轻易地被那少年道破……隐瞒了多年的身份,就这么被他淡然说出……
兀地,他放声大笑,声嘶力竭。小小的眼迸射出怨毒的光:“楼·钥·紫!你纵是知道又如何?你能将一切掌控住么?!”
他不语,延伸闪烁不定。
老头继续大笑,面露疯狂:“你!不·能!”
池中少年忽地笑了开:“我当然不能掌控一切,我只要能掌控住你,就够了!”
老头眼神变了数变,声音因狂笑而有些沙哑难听:“我潜于诡邪宫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取他一滴血,至今未能如愿,却不想,你竟然有,他倒还真宠你,为你阻隔了一切受伤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