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灵----藏日
  发于:2009年07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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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灵(一)

「别想著逃跑。」檀阴冷的眼眸直勾著他,舔了舔方才食过生肉的嘴角,染血的森森虎牙彷佛就快朝他咬下。
「我得赴京面圣,全家族的性命都托付在我身上了,我不得不去。」范冬霁握紧了掌,边摇首边道,「你大概一辈子都不明白,身上背负其他人重量的沉闷感。」
「哼,那种东西,不要也罢。在我的山里,你只要顾好你自己就够了,其他人的事,交由他人解决。」檀一扬袖,房内立即吹起一道诡谲的冷风,将桌上细致瓷器吹翻在地。
被朝中政敌合力冠上莫须有的罪名,皇帝又听信小人谗言,范家数十馀口的性命顿时悬在刽子手的刀口之下,他必须赶回京城,将手中好不容易取得的证据送至朝中清流手上,也替范家争回清誉。
现下他却被檀硬是留在太阴山,且不许他与外界联络,眼见行刑日期在即,这要他如何不著急?
「我与你不同,你是活了千年的山灵,但我却是只能留在人间百年的凡人,若我不能救他们於刀口下,待在太阴山又有何用?」范冬霁凄凉说道。
听出范冬霁的弦外之音,檀的面容结了一层冰寒,偏白的脸庞只有阴沉的瞳与血唇有些活络气息,他一掌扣住范冬霁的下颔,「太阴山归我所管,想在这里自尽,还得看我允不允。」
无计可施,彷佛走入死胡同进退不得,范冬霁反常地露出了笑意,嘴角牵出一道圆弧,「太阴山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全都属於你了,手里已拥有了太多,少我一个又如何?」
「在你踏入太阴山那一刻,你我便脱不了干系。」檀贴在范冬霁的耳畔说道,「我相当贪心,少了一个都不行。」
范冬霁全身气力都被抽光似的,连对上檀的视线都觉乏力,他淡淡地垂下眸,再也不愿看见檀眸中绽开的晶光。
全族的性命压在肩头,若不将莫须有的罪名洗清,待族人死尽後,他不是赴京接受同样刑罚,便是背著族人们满心期望却又落空的遗憾,而滞留人间的遗憾,最终将化为惊魂之梦,丝丝萦绕,挥散不去。
非但没有减轻重量的感觉,反而连站著都有些不稳,范冬霁拍开檀扣住他下颔的掌指,掀开翠珠帘,走至内寝。
檀伸舌舔了舔方才碰触范冬霁脸颊的指尖,湛瞳越过晃盪不定的翠珠帘,直勾向里头准备更衣就寝的人影,「我会命乙棻负责你的饮食起居,任何需要,向他说便是。」
范冬霁顾不得文人气质,口气横冲地反问:「若我要他服侍就寝,他也能替我办到?」
檀沉沉一笑,自然地露出了尖锐的虎牙,「又有何难?」
不论说了什麽话,或是做出任何举动,分毫撼动不了檀閒适自在的态度,范冬霁忍下到口的话语,背过身阻绝那道缠人的视线,将外衫披挂在及腰的矮屏风上,不再出声。
「夜里的太阴山热闹非常,你最好当心。」
檀丢下这句话,脚步轻然离去。
范冬霁一掌紧按著矮屏风上的外衫,将原先平整的衣物揉捏出数道褶痕,怕是到了明日也无法消褪。连日来被囚在太阴山,这段时日犹如梦境,彷佛恶梦一般勒紧他的咽喉,不单无法呼吸,就连自己是否仍活在这世上,也因太阴山遍布的飘渺虚无而失去判断能力。
真实与幻境全无分野,这是因为太阴山众妖所追求的欲望,无论是现实或拟化出的梦境中,皆能获取满足。但他在凡间仍有身陷天牢的亲族,他若不出面,就无人能救。真实世界的亲族死尽,幻境假象又岂能抚平心中悲痛?
颊畔微冷的温度将范冬霁惊醒,他抬手抹了抹脸,竟是泪。
他半坐起身,忆不起昨夜梦中所见何物。清晨的梦境像是沾附在叶上的露珠,晒日後随即消逝。
「桌上已备好早膳。」乙棻站在翠珠帘外,清扬的声音徐徐说道,服侍范冬霁五日来,每回要替他梳洗著衣,每回皆被遣退。大抵明白范冬霁心中顾忌,乙棻也不点破。
范冬霁褪下内衫及长裤,换上乙棻搁在矮几上的新衣,系好衣带便走了出来。
乙棻讶然望著范冬霁未冠起的发,「您的发……」
在圆桌前坐下,执起白玉筷子,范冬霁的嗓音与初到太阴山时相较,明显少了活力。
「冠起的发,马上会被那人弄散。」与其如此,不如放任长发披肩。
乙棻偏首想了一会,「也是,这似乎是山主忙碌时閒趣之一。」
范冬霁日日与檀针锋相对,已有许久没和人谈一些极为平常的话题。举筷将紫山菜挟入碗中,他抬首问道:「太阴山中的每只妖……都像山主这般忙碌?」
「说是忙,倒不如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有些喜欢晒日,成天待在日阳底下;有些喜欢替人命名,成天去找那些刚成形的小妖小魔,胡乱替那些刚出世不久的妖物起些怪名;有些则喜欢将太阴山中的奇谭异闻纪录下来,成天待在书阁足不出户。」乙棻指了指范冬霁,「也有人喜欢与山主争论,每日不气气山主不会甘心。」
「这非我所愿。」范冬霁无奈地摇了摇首,他每日与檀争取下山赴京的机会,每回都遭檀毫无道理地斥退,在乙棻眼里看来,这竟成了他的兴趣。
「每个人都忙著自己的兴趣,怎有时间去管你的事?山里的大半家伙还不知道有你这人的存在。」乙棻冲了壶茶,注入范冬霁面前的杯中。
「对妖类而言,人类身上的味道不是很刺鼻吗?理当早该闻出我的味道来了。」
「你尽管放心吧,山主他……」乙棻突地瞪大了眼,彷佛在范冬霁身後见到了什麽骇人的物事,连忙打住话,不再说下去。
范冬霁瞧见乙棻的异状,不解地问:「怎麽回事?」
「山主想见您,正午时分到茶间一聚。」乙棻喃喃道。
「乙棻?」不明究理的范冬霁站起身,才想走近乙棻,对方却猛地向後跃了一大步,惊恐得连人身都险些维持不住。他捂著脸,迅速从未阖上的窗口离开。
他愣愣地看著乙棻失去平常的开朗,像是被一头凶兽追赶似的。

范冬霁依约出现在茶间里,便见总是精神奕奕的檀,曲起一腿坐在竹席上,没分神留意他的到来,兀自注视搁在一旁的茶杯,冷淡的面庞竟出现疲惫。
从未见过檀这副模样,范冬霁默不作声地在他面前坐下。几日相处下来,这人的心思复杂难解,或许又是他使出的另一个花招罢了。
「用茶。」
檀一指比向身旁的茶具,视线没在范冬霁身上多作停留,依旧直盯著茶杯,彷佛杯中藏了什麽有趣的东西。
「让我下山。」他没碰茶具,再次重申。
檀默然,他这才发现檀紧抿的唇不似以往红润,几乎要与冷白的皮肤同个颜色。
病了?但山主又怎可能像常人一般生病?
范冬霁做出一个事後也令他感到不解的动作。
檀血色的眸子首次露出讶然,他望著范冬霁搁在他额上的手掌,怔了半晌,才低沉出声。
「我不会生病,也不会死。」
范冬霁移开手掌,并退开一步,「你修道千年,不正因你对人间执念太深?」
「我对人间的执念的确很深。」檀毫不否认,疲态让唇角那抹邪笑取代。
范冬霁不愿去探究他笑里含意,退回竹席上,双腿规矩地盘坐,「你找我有何要事?」
檀转了转眸光,「许久未食肉了,手边又猎不到其他兽类,实在嘴馋。」
「整座太阴山都归你所管,你只消站到山林间,勾勾手指,兽类必定臣伏於你面前,怎会无法猎补?」
范冬霁直觉地回道。将凉茶注入杯中,举杯就口。
檀方才的语调不似以往冰冷,听起来倒像是……撒娇?
被脑中奇异的想法狠狠敲醒,范冬霁饮了一口的凉茶梗在喉际,使他频频呛咳,无法言语。
「可以吃吗?」檀问道。
眼角逼出泪光的范冬霁微微抬首,视线甫接触檀贴得极近的眼眸,随即像是太阴山里受了山主蛊惑的走兽,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所有。
一时半刻竟解不开这连结,范冬霁脑中彷佛有团炙火焚烧。他是一介平民,来自艮州丰杨县,叔伯在京城谋官,爹与娘则在县城外开了间学堂授书,两位哥哥在四王爷府里当门生,他科举中第,即将进京踏上庙堂。
一家和乐。
族人仍囚在天牢。
他来自艮州丰杨县,不是太阴山里的神魔鬼怪、飞禽走兽。
他是范冬霁,手握让全族人免於死刑的证据,只待洗清罪名,还族人自由之身。
他要下山,他不属於这里。
凝在眼角的湿气集结滑下脸庞,檀敛去唇畔笑意,黑眸冰寒如冬季湖面,调开紧锢著范冬霁灵魂的视线,他伸舌舔去悬在范冬霁颊上的泪珠,两人面庞凑得极近,范冬霁忘了逃开,檀也没有。
「你想下山?」
范冬霁浑身僵住,却躲不了近贴在耳畔的声音。
「我偏不让你如意。」檀阴恻说道,「我要你留在这里,死了化做太阴山的妖魔,你哪里都去不了。」
「你能困住我的人,但我的心,你无法囚禁。」
檀闻言,露出冷笑,「待你成了妖魔,光阴漫漫,心又算得了什麽?」
范冬霁与檀争论多次,从不感到气馁或颓然,但这回却连意识也觉得累了。若真如檀所言,要将他囚禁至丧心为止,单凭一个平凡人类,他不仅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与檀的山主地位相比,就连他的身份都显得有些可笑。
他为族人著急,然而凡人的性命不过百年,不论他是否赶回京城,以所持证据洗刷族人清白,免於砍首;但过了百年寿命将尽,他们一样得死。
无论有没有范冬霁。
「路过太阴山的凡人何其多,为何独独囚禁我一人?」
范冬霁像是活得厌倦的语气,令檀相当欣喜,「范家三子,终其一生为族人所忙,十九岁入京及第,配有婚约何氏,隔年何氏与青梅竹马私奔,路途遭强盗凌虐至死。二十一岁,族人因罪下狱,冬霁免於其难,手持洗冤证据欲进京面圣……」
檀吊人胃口地打住话,一掌扣住范冬霁的下颔,将他拉近自己,「我看过你的一生。」
「包括我最後的死状?」范冬霁乖顺地没再挣扎。
檀皱了皱眉,像要激怒范冬霁,两人鼻息相对,「但打从你留在待太阴山起,你的命运早已改变,你将与我一般,不受困於生老病死。」
「只受困於你?」范冬霁一手抵在檀衣襟大开的胸膛上,微微施力拉开两人距离。不知怎地,他倒想瞧瞧在他放任自己後,檀能自他身上夺走什麽。
檀开怀地大笑,反握住范冬霁主动放在他胸前的手掌,「只受困於我。」
收敛笑声後,檀嘴角微扬地注视范冬霁,黑眸里只映著范冬霁的影子。
「从今以後,我允你在太阴山四处走动。」
范冬霁一愣,「我仍是凡人,让一名凡人在山里随意走动,其他妖魔难道不会……」
「他们不敢吃了你。」檀执起范冬霁的手掌,扯开嘴角,露出尖牙,就著范冬霁只持过笔的细柔掌指,一一啃咬,「在我眼下,妖魔不得互相残杀、吃食,也不允他们步上岐途,以偏邪方式增进修为。况且你若成魔,又怎会任由他人欺侮?」
范冬霁听了檀说话的霸气,连自己的未来也让檀归为所管,不禁有些气恼,「我非得成魔,不能成妖?」
「因我也是魔。」檀理所当然。
范冬霁这才注意指尖传来的刺麻感,飞快自檀的牙下缩回了掌,「我听说,凡人若要成妖,必定是染了太多妖气,导致人体本质生变;成魔就得历经长期修为,从未听过凡人成魔。」
「你可以。」檀将范冬霁自竹席上拉起,步至内寝的桌案前坐定,十指探入范冬霁的黑发里,以指梳理。
「为何?难不成就因你是太阴山的山主,什麽事都得随著你的意思走?」范冬霁不解地问道。
檀专注梳理范冬霁的发,过了许久才回道:「这也没错。」
明白檀一旦开始替他梳发,便什麽话也听不进耳,范冬霁索性沉默不语,阖眼休息。
檀只要碰著了他的发,动作便轻柔不已,他从不知男人的发也需如此对待,总以为只有女子的发才需仔细梳理,抹上香甜扑鼻的发油,再簪上许多簪子及珠饰。
平日他总是将长发简易冠起,也不曾留意力道是否过重,若发尾纠结一起,便以金剪剪断了事。但檀为他梳发时,指尖先是按压头颅,再顺发而下,檀从不用梳子梳发,而是以十指轻巧解开睡乱的发丝,丝毫不显急躁地替他顺开发尾,从未弄痛他半分。单是梳发就能让檀耗上半个时辰。
范冬霁困乏地眨了眨眼,起了睡意。
他想起初入太阴山,与檀见面之景。
「可否向兄弟问个路?」
山里起了大雾,他贪快而走了自己不熟识的捷径,连方向也弄不清,在山道上胡乱转了好几圈,这才见到一个人影。
「上哪?」
声音阴冷回道。
他为那道声音惊跳了下,声调不似一般常人,他旋即想道,或许是山中大雾使音调起了些微变化,说不定他的问句在对方耳里听来,也同样阴沉。
「京城。」
人影渐向他走来,大雾在人影走动时,些微朝两旁散开。
「京城?」对方一字一字说道,「从这到不了。」
他一惊,「还请兄弟引路,我有要事非得赶到京城不可。」
「范冬霁。」
「兄弟识得我?」
「你……」
发丝在檀的指间缠绕,他腾出一手从桌案上取来束发,将范冬霁的发整齐冠起。
范冬霁睁开眼,脑中竟忆不起当时檀说了什麽。
「好了。」檀满意地道。
「没想到你对冠发之事如此执著。」范冬霁转身面对檀,望著檀披散肩头的长发,「既然如此,为何不梳理你的发?」
「我不喜欢束发的感觉。」檀勾起自己一绺黑发,卷曲起来,黑发透出了缎面色泽,豔丽非常。
「却喜欢替人梳发?」范冬霁失笑地摇首。
檀朝外望了望天色,向晚,日阳即将没入西方。
「快入夜了,回房去吧。」
范冬霁站起身,「既然我已决定成魔,即使入夜,也不必担心其他妖魔,回不回房也……」
「回去!」檀双眼暴睁,露出残酷血色,一时间房里阴风阵阵,将床帘吹翻,桌案上的物品也扫至地面,风声传来更刺耳的啸音,令范冬霁承受不住地朝後退去。
「我明白了。」
望著范冬霁脚步摇晃地走出房门,知道候在门外的乙棻会将他安稳带回房,檀才敛起魔性,赤裸的脚踩上散乱一地的杂物,走向床褟。

山灵(二)

月色皎洁。
每回入夜前,檀总是恶声恶气地赶他回房里,并命令乙棻待在门外,直至他熟睡为止。檀仍不允他接触入夜後的太阴山,尽管他已蜕去人身,转化为魔。
许久未见那轮皎月,范冬霁披上外衫,再次确定乙棻离开後,才快步走至庭中方亭,捡了个主屋看不见的角落,以袖拂去石椅上的枯叶。自亭檐朝夜空望去,澄月斜倚,夜色如缎。
范冬霁深吸了口气,将夜里吹起的凉风纳入胸中,微冷,却不致发寒受冻。
那日他受檀感染成了半人半魔,当下自己倒是毫无知觉,失去意识又隔一日转醒之後,他才在嘴里尝到自己因忍痛而紧咬牙根所渗出的腥甜血味,那日究竟发生何事,他已是完全记不起。身上渐渐可闻得些许魔性,但他埋藏在胸腔里的心脏,却仍属於凡人。他试著将两者调和,以便压下那些因妖气而略感兴奋,急速流过四肢的血液。
他轻轻握了握掌心,感觉些许力量在掌心流窜,又随即崩裂。
「新来的?」
范冬霁为突然出现在方亭内的声音,吓得连忙抬首,太阴山里的妖魔多由兽禽或花木历经千年修练所成,但眼前男人倚柱而立,举止完全脱去兽类习性,身上也嗅不出花木原有的香味,模样有些慵懒,该是男人特有的性格,而与真身无关。
「莫约月馀。」
「活脱脱就是个人样……你从山下来?」男人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瞧见范冬霁近似人类的谈吐及衣著,脸上不禁浮现失望神色。
「来自艮州。」范冬霁拢紧外衫,身子往亭内挪了挪。
「艮州?那里风清水秀,毫无邪气,连妖也无法在艮州长居;太阴山味道甜美,才引你来此久居。」男人吸了吸鼻头,比起其他地方,太阴山的味道闻起来最是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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