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笑道:“我没事了。倒是你怎一脸苦相,莫非又被哪位红颜知己兴师问罪了?”
侯希白失笑道:“子陵也来耍我,我的确是在发愁,却不是因为女人。”接着皱起眉头道:“子陵可知在皇宫袭击你的人都是谁?”
徐子陵听得是这件事,敛了笑意答道:“是婠婠和另一个魔门高手……”看侯希白神色,奇道:“还有别人?”
侯希白叹道:“除了他们,还有石师。”
徐子陵剧震道:“什么?!”
同时想到那一队军士和诡异的长索,当时就料想背后还有高人指点,没想到竟是石之轩。
侯希白一脸苦相,点头道:“虽不知他躲在哪里,但我吹的箫曲正是石青璇姑娘曾吹的曲调,乐声响起的时候确能感到他的气场震动。”
侯希白又道:“我事先得了风声,知道他们要在皇宫中袭击子陵,但要从石师手下救人实在太难,只好兵行险招,利用他对石姑娘的关心,分他心神。”他始终对石之轩存着尊敬和畏惧,一想到坏了恩师的大事,就不由得垮下脸来。“唉,石师这次定会勃然大怒了……”
徐子陵安抚地道:“令师会体谅你的,你总是他的得意弟子。”
心中又升起疑惑,问道:“凭令师的武功,一个人对付我就绰绰有余,为何要让婠婠他们参与?”
侯希白苦笑道:“石师的心思我哪里知道,也许他是故意让婠婠也卷进这事,也许他是不想公开和寇仲撕破脸。谁不知道杀了你定会招来寇少帅的报复,就算石师也得好好权衡一下吧?”
“……寇仲有那么可怕吗?”
侯希白美人扇一合,夸张地道:“子陵不觉得吗?少帅煞气惊人,连我都有些怕他哩!”
两人相对笑起来。
徐子陵把侯希白的话想了一想,猜到石之轩和婠婠大约是互相利用又互相防范的关系,石之轩固然不允许婠婠置身事外,婠婠也要借助石之轩的力量。他们的目的一致,都要将自己杀掉,既除去一大敌人,又能阻止少帅军和李世民的联盟。
唉,既然如此,婠婠又何必事先对自己示警?生怕自己死得太快么?
魔门妖女的心思,真是揣测不清啊。
“报!——杜将军给少帅的急信!”
五千精锐已经集齐,列队准备出征。寇仲一只脚已踩上了马镫,身后忽然传来传信兵的报信声。
寇仲把脚从马鞍上撤下,接过传信兵递来的信件,忙忙拆开,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众将看他神色,越读越是惊讶,神情由凝重变得开朗,最后竟带上了喜色。
读完了信,寇仲手捏着信纸,长吁一口气,笑道:“老天爷真是眷顾!”转手将信递给众将传看。
那信上的内容,却是说杜伏威预先得到了宋家军突袭的情报,早做准备,以逸待劳,宋智的奇袭军因此吃了大亏。
宋智无奈暂时后退,两军隔着长江形成僵持之局。
而给杜伏威提供情报的人,正是寇仲的老朋友,刚刚从塞外赶来的跋锋寒。他在路途上有心苦修,特意不走官道,只翻山越岭走崎岖小路,凑巧撞上了宋家的突袭军。
真是好运气啊!
寇仲微微一笑,摆手下令道:“解甲下马,全军休整!”既然杜伏威早有准备,他便不必急急忙忙地赶去,可先将江都巩固,再决定下一步的动向。
抬头看天际,已经是黄昏了。寇仲突然想到远在长安的徐子陵。自己这边打得沸反盈天,不知陵少那边可好?
但愿他也能有足够的好运气。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徐子陵走出屋外,看到正在石桌上铺开宣纸,埋头作画的侯希白。
他走到旁边去看,只见画纸上赫然是两条龙,一条翱翔天际,意态逍遥,另一条则神态威猛,似在傲视天下。
只是飞翔的那条龙却在回顾着另一条龙,两龙身边电闪雷鸣,更似隐隐有无数障碍和危险,困扰着两龙,让它们举动艰难。
侯希白一支妙笔,当真画得栩栩如生。
徐子陵不欲扰了他作画,一言不发地看着,却是侯希白感到他走进,笔不停挥,口中笑道:“如何,我画得可像?”
徐子陵失笑道:“侯公子画出来的画怎可能不像?我都不知该如何赞了。”
眼睛注视着画上的两条龙,心想这正是自己和寇仲的境地,危机重重,泥足深陷,真是相似到十成……不知他们能否突出重围,获得最后的胜利?
不到片刻,侯希白已画完最后一笔,心满意足地将笔搁下。顺手拾起美人折扇,“啪”地打开,一边在胸前摇晃,一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寒冬之际,夜风吹来煞是刺骨,他这把大折扇倒真是四季不忌。
徐子陵眼光始终没离开那两条龙,轻叹一声,又想到寇仲。离别并不太久,他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不知寇仲那边怎样。
耳边忽听侯希白呓语般地道:“有时我竟羡慕你和少帅惊险刺激的生活。”
徐子陵回过神来,微笑道:“是么,我们不过在为自己的小命挣扎求存而已,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侯希白笑道:“生命之所以可贵,全因死亡每一刻均在虎视眈眈,对我来说,越是挣扎在生死边缘,越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徐子陵点头道:“侯兄这话说得有意思,使我想到生命有来有往,正如花开花落,四季轮转,乃是自然之道。生之尽头是死,死之尽头亦是新的生……”
他忽然顿住,喃喃念道:“生之尽是死,死之尽是生?”想起石之轩的不死印法,有什么想法在心底转过,待要抓住,却又逝去了。
好像有一道光照亮了前方未知的武学境界,揭示着他尚未能领悟的武学至理,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旋即那道光便泯灭了。
一闪神回到现实,眼前仍是画上那两条龙。
徐子陵无声一叹。
——生死轮回,乃是自然之道,本不需介意挂怀。但他们在武学之道上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真希望能留下小命,窥得渺茫的天道。
……和仲少一起。
“少帅,这样做是否太过冒险?”灯烛煌煌之下,麻常犹豫地问道。
寇仲明白他的担忧,他们刚刚拿下江都,杜伏威又在和宋阀对峙。这种情况下,寇仲却提议分兵两路,一路由他带领回援杜伏威,一路则由麻常率领,趁着攻下江都的余威去攻打沈法兴。把本来不算太强大的兵力分成两拨,而且用兵的方向截然相反,难以互相援助。这计划听起来实在大胆得近于冒险。
寇仲站起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中外面有点点火光在闪烁,往来移动,是一些兵士们在连夜忙碌,或是做事,或是巡逻。从这个角度虽看不到,却也能想象出城中穿过的大小水道倒影出月色,波光粼粼的美景。但事实上这座城市和南方的众多城市一样,饱经战火蹂躏,不知何时才是最终的了结。
“这个险必须冒。”寇仲转过身来,对麻常续刚才的话题道:“沈法兴能耐虽有限,毕竟也是一方豪强。现在我们封锁了江都的消息,他父子俩还在梦中。若等他们得到消息,必定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回援老爹和宋家作战,江都还要留下相当的兵力防守,以防他在背后给我们一家伙。仍是两面作战,且又失了先手。”
“更重要的是,没时间了。”在麻常等人思索他的话时,寇仲又道,“我们能好好利用的只有这个冰封期,等到春暖花开又是另一番形势。若不趁现在解除所有威胁,到时恐怕就是四面楚歌。”
“兵贵精而不贵多。”寇仲眼里闪着光,笃定地道,“对付宋家,重要的是用奇计,出奇兵,人数反是次要。麻将军只管放手去打沈法兴,若你动作够快,还能回头赶上对宋家的战役。是龙是蛇,就赌他娘的这一铺。”
与此同一时间,徐子陵正在内廷觐见唐皇李渊。
“少帅的提议,实在很大胆。”李渊从徐子陵说到在皇宫内被袭击的事,脸上便涌出震惊的神色,直到他再讲完少帅军有意和李家结盟,仍未能敛去惊讶。
接着沉吟道:“不知少帅附有什么条件?”
条件么,便是李唐将来的继承人,不能是李建成和李元吉,而只能是秦王李世民。但这一条的谈判对象却是李世民,当然不能对着李渊明说出来,徐子陵这般想着,口中斟酌着说道:“只盼李唐一统天下后,能善待少帅军将士,更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李渊怀疑地道:“只是这样?”
徐子陵洒然笑道:“这条件说来简单,但要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陛下该知道,若要统一天下,除了梁师都、刘黑闼等人阻挠,还有宋阀在虎视眈眈,李唐的敌人并不是少帅军一个。对陛下来说,多一个朋友当然要强过多一个敌人。对于少帅军,则是形势逼人,我们别无选择。”
李渊道:“并非我不相信少帅的诚意,而是兹事体大,如果和少帅军结盟,我是否便可以完全信任少帅,将平定南方的事都交给他?”
徐子陵已经完全把握到李渊的心理。这位大唐皇帝生性多疑,寇仲没对他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反倒让他心生疑虑。两军结盟后,若他将主力完全从南方调走去对付梁师都等人,又要担心寇仲毁约,养虎遗患。又担心寇仲只是一时的权益之计,在南方做大,反来夺他天下。
徐子陵微笑道:“陛下未免高看少帅军了,寇仲的能力,对付李子通沈法兴之流自然不在话下,但对付宋阀却要倾尽全力,无暇分神。陛下难道怕他同时和宋李两家开战吗?”他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有意示弱,故意将少帅军的实力说得弱些,好去掉李渊的疑心。
李渊犹豫半晌道:“仍是那句话,我相信少帅的诚意,但结盟的事,还要再做考虑。”
徐子陵看他神色,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又道:“恕我直言,虽然提出结盟的是少帅军,但这亦是李家唯一的选择。请陛下早做决断。”
李渊神色复杂地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吧,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答复就是。”
清晨,江风猎猎。少帅军的旗帜飘扬在上空,各式战船已经备好,由陈长林亲自率领,操船的也多是陈家子弟。他亦会参与攻打昆陵沈法兴父子的战役,以报当年之仇。
与此同时,寇仲率领的另一部分少帅军也启程,准备回援历阳。
寇仲问麻常道:“可还有什么要求或难处?”
麻常道:“少帅放心。其飞因为上次的事,把手下严格整饬了一番,这次情报不会再出错,沈法兴该还没得到消息,他手下有些有意投降的将领也联络好了。”
寇仲点头。
麻常见他神色淡淡地无喜无怒,不由得问道:“少帅在想什么?”
寇仲也不瞒他,答道:“在想宋阀……鲁叔,宋二哥……还有……”
寒冷的江风猛烈地吹着,鼓动着他的衣服,凸显出外袍掩盖下井中月的形状。他的声音在风声里也有些模糊,听起来不那么真切。
这世上总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有些人先是敌人,后来成了朋友,像老爹。有些人先是朋友,后来又变成了敌人,像宋鲁,宋师道,还有……宋玉致。
感情和道义真能分得那么泾渭分明吗?
从某一方面来说,徐子陵并不想见到李世民。虽然因为寇仲的关系,他们算是半个敌人,但从心里,两人都不曾真的把对方当做敌人。甚至连寇仲和李世民也没把对方当做不共戴天之敌,而只当做值得尊敬的对手。
有这么一层原因,寇仲也好徐子陵也好,才敢决定对李世民把和谈的条件摊开来说。那条件乍听之下实在苛刻得让人瞠目。
李阀的继承人,未来的天下之主,只能是他李世民,而不能是李建成或者李元吉。
……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你李世民要登基称帝,两位亲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要么做阶下囚,要么做冢中骨。
这种条件,即使附有再正义的理由,也仍是难以开口的。
侯希白晃晃大折扇,一脸叹惋地道:“李世民一定会接受你们的要求,因他是理智的人。但这种条件,你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的向他说明?”
徐子陵苦笑道:“不然能怎样呢?我是来谈判的,总要坦诚相见,将来才好合作。”
侯希白摇头道:“我竟有些同情李世民了,因听到这条件他必定极不好受。但更值得同情的恐怕还是寇少帅。”
徐子陵变色道:“什么?”
侯希白忙道:“不要误会,刚刚你去觐见唐皇,你们双龙帮的暗线来送情报,说是杜伏威和宋智正在对峙,这两家开战,寇仲一定会卷进去,到时候让宋小姐夹在中间,如何自处?……当然那人也顺便问你的消息,我已都告诉了他。”
徐子陵沉默,忽然想起寇仲曾在酒店拿出来换钱的钗子。
已经足够头痛了,本来已愈合的伤处竟也开始隐隐作痛。
侯希白安慰一般地转了话题道:“子陵准备什么时候去见李世民呢?”
徐子陵从怀里掏出面具,戴上在面上,一边说道:“现在就去。我先去联络李大哥,看他如何安排。”
侯希白道:“你是忙得脚不沾地,我却在这里闲极无聊,一点忙也帮不上。”
徐子陵笑道:“若是无聊,不如去上林苑打发时间吧。”
侯希白投降道:“罢了,小弟这爱好被你和少帅不知打趣了多少回。我还是呆在这里,若唐皇那边有人找你,也好遮掩。子陵万事小心。”
徐子陵一笑点头。却不走门,将窗户推开,闪身跃出。劲风回扫,将窗户轻轻带上。
侯希白坐在窗前,任由窗子轻关的风吹过身边。轻轻摇着美人折扇,似乎在思索什么。
“多情公子”的称号不是白叫的……有些时候,或许当事人还没发现什么,他却已看出了端倪。就像刚才他随口一句话,却引起徐子陵那么激烈的反应。
相处了这么久,难免旁观者清。子陵,你对寇仲的感情,仅仅是好兄弟而已么?
也许,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侯希白摇了摇头,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于这样的两个人来说,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
比起这个,倒是想想接下来怎么打发时间比较重要……
江面浩渺,烟水茫茫。
江面之上隐隐见到铁锁横江,水气升腾之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对面绵延的营寨,高高的有几点黑点是旗帜,用极目力,可以看到那黑点上极小的“宋”字。当然,这也只是寇仲的眼力才能看到。
要打水战么……
他领军急急赶回,且先不去见杜伏威,而是来勘察战场情况。宋智武功智谋虽不及宋缺,也是一流人物。加上宋阀强大的战斗力和哀兵气盛的气势,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将先前那点惆怅和茫然抛开,只专注于眼前。战场就只是战场,在这里执着于情义只能害了自己。跋锋寒那句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实在是至理名言。
正想着,忽然身后马蹄急响,回头看时,一人催马快速跑来,那人身形挺拔,骑姿更是威风,隐隐带着一股豪气和煞气。隔着老远就认了出来,正是跋锋寒。
寇仲暗叫说曹操曹操到,惊喜地叫道:“老跋!”
跋锋寒跳下马来,和迎上来的寇仲拥抱在一起,朗笑道:“我怕赶不上你和李世民的大战,日夜兼程赶回,却听说你改了主意,只好兜兜转转追到这边来。”
寇仲握住他双手,道:“别人避开这浑水还来不及,你却要主动来蹚。”
跋锋寒听了几乎要翻白眼,冷笑道:“跟我还说这些?”
寇仲大笑道:“不说,总之老跋够兄弟就是了!这次多亏你帮忙,不然老爹危险哩!”
身后众人多和跋锋寒相识,纷纷上前打过招呼。两人既是旧友,更不必客套,索性缓缓沿江而行,顺便叙叙别情。
寇仲微笑道:“我下了军令禁酒,不然我们兄弟倒该好好喝两杯。”
跋锋寒摇头道:“那是小事。我却想听你说说,你和宋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会成了你的敌人?”
寇仲叹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小弟如今骑虎难下,必须和宋智他们分个输赢。”
跋锋寒怪怪地盯了他一眼道:“你真的想好了?要和宋阀分输赢,你的致致怎么办?”
寇仲回报他一个怪怪的眼神:“老跋怎也开始关心这种事了?你真的是老跋?不会是戴了人皮面具冒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