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笑道:“不晕船就好了,来吧!”
跋锋寒还不明白他叫自己干什么,却见寇仲对撑船的将士们划下手势,这艘“少帅号”便猛地加速,在己方船阵中冲出,向着最靠近的一艘宋家战船冲去。
操船将士手法娴熟,船只左拐右拐绕过数条船只向前突进,溅起一路水花。转眼离宋家船只尚有二十仗距离,寇仲猛提真气,双脚在船舷上一蹬,人已凌空跃起,弹向对方的战船。
宋家船上劲箭齐发,往寇仲射来。
寇仲凌空拔出井中月,黄芒闪亮,森然刀气蔓延开来,将所有射来的箭矢尽数拨向一边。他人并未丝毫减速,径直向对方船舵方向跃去。,
跋锋寒随着他身后跃起,却因寇仲吸引了绝大部分箭矢,后发先至,双脚先落在宋家战船上,迎上对方蜂拥而上的士兵。
激烈的肉搏战旋即展开。偷天剑在刀剑从中带出一片血光。
寇仲却不管他,只向着舵手方向掠去,井中月看似随意的左拨右挡,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在所有敌人兵器到达身边前先一步迎上,螺旋劲应手而发,叮叮当当脆响不绝。这帮士兵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呼喝声中纷纷被打得跌退出去,更有不少跌入水中。
不过瞬息之间,寇仲从船头一路掠至船尾,那舵手眼见情况不妙,又不敢弃舵而逃,连声呼喊唤人帮忙,却已迟了,被寇仲虚空一刀劈下水去。
船失舵手,立刻没了方向,开始在水面打晃。寇仲一手掌住船舵,用力向左一转,机械被转到极致的卡卡声传出,巨大的船身猛地一倾,险些倾覆。
船板上跋锋寒脚下一晃,接着顺着船身方向重又站稳,剑柄后扫撞飞又一个冲来的士兵,口中遥遥叫道:“你小子在干什么?”
寇仲笑道:“老跋,在船上千万别把身子撑在一点上,该顺着船势来,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哈,像这样!”手中一松,又是猛地一旋,巨大的船身再度猛旋,船桅倾斜得差点贴向水面,却在到了极限的一瞬间重又弹起。
此时船身已经完全横了过来,竟在寇仲的操纵下向着宋家船队乱撞过去,后面宋家的大船慌忙转舵避让,却因为体积庞大难以调转,登时乱成一团。
水声轰鸣,船眼看就要和另一船撞在一起,身后劲风忽响,刀气袭至。
寇仲松开舵把,拧身挥刀迎上,口中道:“鲁叔,我们又见面了!”
宋鲁的银拐在浪花中划出闪亮光芒,急点寇仲胸前,却不正面答他话,只扬声道:“先兄英灵在上,当佑我宋家一战得胜!”
寇仲苦笑道:“宋阀主之死,却不该算在我身上吧?”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闪电般过了数招。宋鲁的目标在于抢夺对舵把的控制,寇仲则左拦右挡,总不让他得手,却也再无暇控制舵把。
黄芒和银光在满天乱飞的箭矢和浓烟碎末中穿梭。脚下的船身如醉酒一般来回摇晃,终究还是撞上了前面一艘船。
“轰!”
巨响声中,碎末飞溅,船头破碎,船上人纷纷被掀落水中,这只船彻底瘫痪在水面上。
对面船只被撞得乱晃,也失了方向,又刮上另一条来不及躲避的大船。少帅军乱箭齐发,江面上局面混乱成一团,却显是少帅军占了上风。
寇仲哈哈一笑,刀光更胜,宋鲁连退数步,见已不可挽回,长叹一声转身跃入水中。
天策府内,徐子陵在李靖的安排下秘密会见李世民。
“子陵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李世民英挺一如昔日,但神色透出倦怠,这是往日在战场上从未显露出来过的。显然和李建成李元吉宫廷斗争的日子让他很不好过。
徐子陵在大德寺外呆立了半个时辰,终于将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想法再度深埋心底,恢复了以往的沉静。此时他看着李世民,沉声道:“世民兄既然知道,不知作何打算。”
李世民沉默不语。
“我向唐皇提出的条件,并没说全。”徐子陵狠心道,“世民兄该知道,令尊和建成元吉一伙,已经把你视作眼中钉。”
李世民突然开口道:“少帅还有什么条件?”
徐子陵叹道:“我们的条件,世民兄也该猜到了罢。少帅是绝不可能和李建成等人合作的。不知世民兄有没有决心做一位爱国爱民的明君。”
李世民有点发呆地望着他,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又好像不明白。然而徐子陵知道他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激烈地打架,虽然结果可以预见,过程仍是非常痛苦的。
良久李世民颓然坐回椅子内,叹道:“他们始终是我的亲兄弟……但我还能说什么呢,罢了,即使没有少帅的条件,迟早也要变成这样。”
徐子陵双目直视着他道:“世民兄想清楚了?令尊李渊必须逊位,建成、元吉则杀无赦。”
李世民刚恢复了一点神彩的眼睛被他这句话又震得一暗。艰难地答道:“子陵放心,李世民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徐子陵轻吁一口气,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因为李世民的明理和理智而没有派上用场,他算是完成了这次长安之行最重要的任务。即使李渊不同意结盟,少帅军仍和李世民达成了协议。
正在这时,李靖突然快步进来,神色紧张地在李世民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李世民霍地站起,神色变了数变,转头对徐子陵道:“父皇来了!”
徐子陵也是一惊,李世民急道:“子陵请先回避,且待我拜见父皇。”
徐子陵一点头,起身跟随李靖快步转入间壁小厅。这里与正厅仅一墙之隔,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便可以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对话。李世民确已不将他当做外人,有意让他听壁角,以便了解情势。
李靖引徐子陵进去,便又匆匆出去跟着李世民迎接唐皇。
徐子陵在暗室内静听,不多时,便听见外面脚步嘈杂,众人高呼万岁的声音响起,李渊的声音叫大家平身。接着在李世民和众多手下的接引下,李渊被迎接进来。
徐子陵贴近墙壁,运功于耳仔细倾听,哪知一听之下立刻吓得缩了回来。因他刚刚一听便感应到隔壁李渊身边至少有十个高手陪侍,武功都是一流。若被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发现自己窃听,那便后果堪虞。
父子相见也要弄出这么大阵仗,由此可见李渊和李世民父子相疑,已经到了怎样令人心寒的地步。
徐子陵为防被人发现,运功敛去所有生命的迹象,心神进入井中月的状态,只凭精神去感应。隔壁的场景立刻清晰地在脑中勾勒出来,他可以感受到每个人的位置,甚至可以只凭借轻微的响动就推测到对方的状态或情绪。
耳听得众人落座,奉茶。然后李世民请安,询问李渊的生活起居健康状况以示孝道,李渊则询问李世民管理的政事等情况,两人言谈絮絮,倒也父慈子孝、一派祥和。却总有一种不经意的疏离感从言语停顿间透露出来,使得表面和谐的气氛透露出一丝勉强。
正听得不耐烦之间,忽听李世民问道:“父皇驾临,不知有何事指点孩儿?”
李渊淡淡地道:“我儿可知少帅寇仲派徐子陵来,言说要归附我大唐?”
李世民答道:“街头巷尾已经传遍,孩儿也知此事。”
李渊问道:“寇仲的这一提议,你有什么看法?”
徐子陵心道来了,这大概就是李渊今次来的用意,试探李世民对结盟一事的态度。
耳听李世民恭谨地答道:“孩儿以为,与少帅军结盟,对我大唐基业有利。”
李渊沉默。
李世民继续道:“父皇,孩儿与寇仲在战场上多次对敌,深知此人用兵诡诈,是极难缠的对手。与这种人化敌为友,我们可以腾出手来剿灭其他叛贼,实是有利。”
徐子陵听得心中暗笑,用兵诡诈,极为难缠?若寇仲得知李世民在背后这般评价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苦脸。话说回来,兵者,诡道也,形容敌人就叫阴险狡猾,形容己方就叫足智多谋,其实都是一回事……
想到寇仲,不由得走了神,错过了好几句谈话。忙收敛心神,继续听下去。
听得李渊轻描淡写地道:“这么说,世民你是支持和少帅军结盟了。”
李世民似是拱手,道:“是。孩儿以为,父皇当下决断,与少帅军正式结成盟友。寇仲一向颇有信义,父皇若怀疑他反悔,不妨要求他们尽快平定南方,然后寇仲徐子陵亲入长安,以示归附。”
徐子陵暗赞,李世民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更给将来寇仲进长安铺好了后路。因寇仲若能平定南方,必定要亲入长安帮助李世民夺权和抵抗塞外联军。至于他来了以后是被局势控制还是控制住局势,就未必由得李渊做主了。
然而这样公开支持结盟,对李世民却无好处,只会加深李渊的怀疑。但李渊对李世民成见已深,无论他怎样回答,都只会加深父子间的隔膜罢了。
耳听隔壁这一对各怀心思的父子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岔开话题,述说他事。忽然听到李渊似不经意的道:“建成无用,败给刘黑闼,我定要好好惩罚于他。世民,你领兵去接替他吧。”
徐子陵一震,这才知道李渊此次来的真正用意,原来是李建成和刘黑闼作战失败,无奈下要让李世民领兵出征。就李渊本心,当然是不愿意让李世民领兵的。因他在军中有极高威信,让他上战场只会培养出更大的势力。但李世民的军事才能又是无法忽视的,或者说,他还有相当的利用价值。
徐子陵听着李世民领旨谢恩的答话,忽然有一种不安升腾起来。一种在进长安之前曾经感到过的,熟悉的危机感。
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第一日的水战,少帅军和宋家算是不分胜负。因宋家虽损毁了不少船只,少帅军却也伤亡不轻,算是打个平手。两军各自收兵回营,准备下一场激战。
寇仲走了几个营地巡视一圈,便赶回来寻找跋锋寒。见跋锋寒正独自坐在营地旁边擦拭他那把偷天剑上的血迹,老远便叫道:“老跋,明天会不会下雾呢?”
跋锋寒抬起头道:“具体的时间难说,明日夜间到后日,总有七八成的把握吧。”
寇仲在他身边坐下,道:“所谓大雾,将是怎样的情形?在岸上能看到多远?”
跋锋寒沉吟道:“我不能确定。但就天象来看,这场雾绝不会小,譬如宋家的船开来,恐怕要开到江边我们才能发觉。”他愣了一愣,忽然明白寇仲的用意,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我军趁着大雾……”
寇仲点头道:“正是。老跋说说看,如果我们趁着大雾偷渡过江,能有多大的成功机会。”
跋锋寒把偷天剑还鞘戴好,沉吟道:“这将是极危险的举动,因为你很难瞒过对方的哨探,更绕不过对方的水寨。一旦被发现动起手来,他们占据岸边,是绝对的优势。”
寇仲道:“如果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哨探和水寨呢?”
跋锋寒愕然看向他道:“你不是说笑吧?”
寇仲笑容依旧,神色间却透出坚决:“当然是说真的。虽然这样难度很高,但正因如此,才能收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也许就能一举攻破宋家的防线。”
跋锋寒摇头道:“可是稍一不慎就会被发现,弄巧成拙。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冒此大险。”
寇仲轻笑道:“老跋忘了?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也要够狠。所谓破釜沉舟,逼到绝境才会有转机。”他抬头望天,深深吐出一口气,又道:“机会难得,大雾天气将是我们最好的屏障。还有就是……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陵少在长安会有麻烦。”
跋锋寒一头雾水地道:“这跟子陵有什么关系?”
寇仲摇头道:“你有没有想过,少帅军的胜败存亡,直接影响着陵少在长安的境遇?如果我们败给宋家,结盟的事情便提都不用再提,陵少在长安会立刻陷入被动,侯希白和李小子也未必帮得了他。但若我们能尽快取胜,他在长安就会安全得多。”
跋锋寒皱了半天眉,终于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道:“你倒是很能为他着想。”
寇仲淡笑道:“一世人两兄弟嘛。”
送走李渊,李世民返回来见徐子陵。道:“军情紧急,父皇让我明日便出征。”他看了徐子陵一眼,又叹道,“我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妥……父皇不是答应过子陵,三日内给你答复?”
徐子陵一时没反应过来道:“是啊。怎么了?”
李世民似乎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想了一想道:“我怕这三日之间,会出变故……子陵是李唐的客人,若有什么事,我无法向少帅交代。”
徐子陵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是说他带兵紧急出征,长安城内的事便无法兼顾。他怕三日期满后,李渊一旦不同意结盟,会有人会对他不利。
徐子陵道:“无妨,我料令尊不会那么冒失。何况我们还有杨公宝库这一逃生秘法。”
李世民还是头一次听说杨公宝库的这一功能,询问地看着他,徐子陵便将杨公宝库内里结构和通往长安城外的密道坦然相告,并无一丝一毫隐瞒。
李世民动容道:“子陵确是将我当做朋友,不然不会告诉我如此机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这么说,原本少帅可以通过控制巴蜀进入杨公宝库的秘道,直接攻入长安?”
徐子陵神色微黯道:“正是。不过师小姐阻止了他哩”
李世民苦笑道:“这个消息让我整条脊背都凉浸浸的,由此也可知道长安能维持和平到今日,实属侥幸。”接着他振奋精神道:“两位为天下百姓着想,我不会辜负你们这番心意。我明日出征,子陵留在长安也要小心。”
这已是两日以来第三个人对他说小心,徐子陵微笑道:“我自会谨慎行事,世民兄请放心吧。”
黄昏时分,卜天志进入帅帐禀报道:“少帅,起雾了!”
寇仲霍地起身,走出帐外。
果然,白茫茫的大雾弥漫天地。时间虽是黄昏,却根本看不到夕阳,满天都是一片朦胧的白,遮盖了原本的一切颜色。所有事物都被笼罩在大雾之中,只隐隐有个轮廓。即使以寇仲的眼力,也难以看到二十丈之外。
极目远眺时,江上水汽蒸腾,一片迷蒙,同样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以想象如果他们的偷袭成功,不啻于从天而降,宋家将会陷入混乱和惶恐之中。
跋锋寒在身后跟出来,道:“这等大雾,比我预想得还厉害。”
寇仲似乎心情极好,笑道:“可惜我是个粗人,不懂形容。若白老夫子见了这景象,大约能写个‘大雾赋’之类的文章吧?”
跋锋寒不屑地道:“那种腐儒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酸溜溜的东西。造化之功,又岂是文字所能穷尽?”
说话之间,可以看到少帅军的将士们纷纷在码头往来穿梭,将战船准备停当,每条船上均蒙有白布,在大雾之中立刻模糊起来,几乎分辨不清。
两人在雾中立了一会儿,衣服就被打湿。寇仲传令让士兵们备好油衣,以免冻病。
跋锋寒道:“这场雾至多维持到天亮。”
寇仲笑道:“那便足够了。我有预感今晚将是极精彩的一夜。”
跋锋寒奋起雄心道:“虽然有些冒险,但不得不承认跟你这家伙打仗确是够刺激。来吧,我们该启程哩。”
寇仲挥手传下军令,让士兵们登船。他和跋锋寒也登上了一条快船,在前方领队。
令旗挥动,战船在无声无息中驶离江岸,进入茫茫大雾之中。
江面上一片静谧,大雾笼罩着少帅军的船队,前后一片渺茫,竟让人产生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感受。寇仲立在船头,感受着大战到来之前的紧张的气氛。划桨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形成一种鲜明的节奏,恍惚间似远又似近,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在大江上人很容易生出天地浩大,人生渺小的感觉,那种人生随波逐流的无力感,逝者如斯的虚无感,和自然万年不变的鲜明对比,总能让人陷入不能言说的感慨里。寇仲放任自己的思绪漂流着,心神进入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境界中,宁静得仿佛能听到时间的流动,却又始终在漂浮着,不着力于任何一点。
那种十分微妙的感觉一直维持到宋家临江的水寨出现在视野之中。
寇仲回过神来,对撑船的将士打个手势,船只立刻减缓了速度。身后众多船只上都是久经训练的老舵手,虽然大雾之中,仍然凭水声和风声感受到了帅船的动向,便也随着减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