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曲华尔兹 上----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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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因为返回的日期已经临近,同盟特使们去了皇宫接受皇帝的召见。整个过程是在皇帝的接见大厅进行的,帝国的文武百官站在红色绒毯的两侧,皇帝坐在最前端正中央的金黄色豪华宝座上。
整个过程也相当的乏味,皇帝并没有一个一个的问话,他只是和特使伊夫力在说话,内容也是冠冕堂皇的东西。颜知非和其他随行人员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面无表情,仍然是冷冷的,假装没有注意到几乎能把自己刺穿的目光。
都是习惯了的,他想着,后天就能搭乘太空舰队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了,就算要在宇宙空间中航行一段日子,但是离开的感觉还是很愉快的。
在帝国住了两个月,他少年时代立志一定要亲眼见到的帝国皇宫已经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但这个美轮美奂的建筑非但没有让他觉得很不错,反而加深了他心中压抑多年的感觉。
这是个令人生厌的地方。
充斥着自大妄为和自命不凡,蔓延着一股骄傲高贵的腐朽气息。
他在这个帝国里遇到比较可爱的人,恐怕也是那个活泼的凯瑟琳小姐和王太子安斯艾尔,也许是还正当年轻的缘故,至少不像他曾经遇到过的帝国贵族那样让他感到厌恶。
厌恶帝国的人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或者说,从十三岁开始,这种本能就深深的烙在了他的身体里。
颜知非想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遇到最难缠的人,应当就属于那个王太子,这么多日子来,感情渐渐变得奇怪,意识有些不清不楚,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越来越频繁地掠过心头,虽然会感到很苦恼,但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那么讨厌这种感觉。
喜欢上那个王太子了么?即便是两人都是男人?即便明知道彼此的身份?
就这样还会隐隐的贪恋着他给的温柔体贴关爱?因为那些东西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寂寞的太久?
心里苦笑,颜知非不想去做深究,他马上就要走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也许自己即将会死在未来的战争里,想这么些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他觉得越来越不像以前那个自己了,心里不知不觉,安斯艾尔占了一块地方,再也挥之不去。
其实他,很想和他说声谢谢,是的,真的很想。
安斯艾尔费了很大劲才从海德堡庄园回来,因为陪着海德堡公爵一家人应酬太过劳累,他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等到醒来都已经是夕阳西下。
他一边吃晚饭一边听着书记官德维特报告,“皇帝陛下在皇宫内召见了同盟的特使,并表示他对这次的磋商很满意,陛下还说,他对与同盟未来的商谈抱有很大的期待。”
安斯艾尔哼了一声,“真是冠冕堂皇。”
德维特继续念,“召见结束后,同盟特使们就退下了。”
“陛下他没有私下召见随行武官?”
“没有,陛下只是和特使伊夫力在交谈,并没有单独召见任何人。”
安斯艾尔将最后一口牛排塞进嘴里,咀嚼着站起身,班森拿来外套给他穿在身上。德维特见状不禁开口,“殿下,您已经很累了,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
安斯艾尔咽下口中的食物,“去行馆。”
德维特又想要呼唤上帝了,他真的不知道王太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三天两头的往那里跑。但是他只是个小小的书记官,更害怕王太子真把他踢去前线,于是索性闭嘴不问了。
安斯艾尔走进行馆的时候,行馆里正是一篇忙碌,第二天就是返程的日子,同盟特使们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安斯艾尔和他们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就走上楼,很是熟悉的来到颜知非的房门前。
他抬起手,想要敲门,不料手举起来,却又落不下去。
要说什么?是简单的和他道别,还是把他拥抱在怀里,用力的再一次和他说我爱你?
而他呢?会不会同样会拥抱他。
这一刻,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颜知非,他看到的统统都是他的表象,他的内在从来不让他去触摸。
他内心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
他的吻,他的笑容,从来都是有限度的,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这个认知让安斯艾尔突然的恼火,他重新举起手,狠狠的砸在门上,就算是吵架挑衅破门而入也不过如此。
颜知非的声音轻轻传来,“请进。”
安斯艾尔用力推开门,抬眼一看,只见不远的阳台上有个人坐着,背影依旧挺拔,手里拿着一个茶杯,黑发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
房间已经收拾的相当整齐,军装挂在衣架上,除此之外的私人用的物品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沙发旁边的行礼箱,在安斯艾尔看来无比的刺眼。
颜知非慢慢回过头,朝他微笑,“殿下。”
安斯艾尔走到他身后,看到他膝盖上仍然摊着一本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手里的茶已经所剩无几,那人的神情很是轻松,他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其实他明白白自己这个问题相当无趣。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会长久的住下去。”颜知非将茶杯放下,合上书,平静的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平静!”
颜知非的手颤了颤,低低笑,带着一丝无奈,“我不平静还能怎样,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就算同盟要我去进行一场无谓的战斗,我也依然得去。”
他站起,看着面前的男人。金色的头发,海蓝色眼眸,俊美精致的五官,眉宇间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薄怒。安斯艾尔上前一步,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探身就吻上了他。
未及他反应,唇早已覆了下来,瞬间就像一场炽热的风暴,暴烈而强硬,仿佛是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安斯艾尔愤怒的原因很多,但是最不能让他忍受的,无疑是他从来不在乎他,即便他做到怎样,怎么温柔,他从来都没把他放在心上。就像今天一样,分别在即,他却还像是没事一样坐着喝茶看书。
颜知非,你的心是冰做的吗?!
再上前一步,将他抵在墙上,安斯艾尔总算放开了颜知非的嘴唇,他看到颜知非轻轻地咳了几声,耳根上已经出现隐约的红晕。但是墨镜仍然遮盖着他所有的情绪,将他牢牢地的抵挡在他的世界之外,不允许进入。
一手揽住他的腰,身体狠狠压了上去,朝他伸手。他不想再犹豫了,他要丢掉他的墨镜,现在就要。
颜知非抬起头,声音轻缓,“你很想看吗?”
他说着用力推开了安斯艾尔,侧了身拿下衣服穿上,对他说:“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了,想看就看吧,不过不能在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心在微微颤抖,是的,这本来是他最不愿见人的秘密,但是如果是他,他真的无所谓了,一种沉沉地窒息感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安斯艾尔愣愣瞧他几眼,随即微微笑了,声音低沉。他再不多话,拽着他的手旋风般出了行馆,留下身后一干目瞪口呆的人。
“去哪里?”安斯艾尔问身边的人。
“海边。”
傍晚的海边人很少,天色暗淡,太阳早已经落了下去,只留下了海平面上最后几丝金色的晚霞。深蓝色的大海波涛汹涌,波浪起伏,白色浪花打在礁石上,瞬间就粉碎了,有节奏的拍打声传来,更显得海边空旷无人。
腥咸的气息随着海风飘荡,蔓延在空气中。
颜知非面朝大海而立,逆着光安斯艾尔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他听到颜知非一声低低的喟叹,不知为何,很是凄然。
颜知非坐在海边高台的长椅上,他感觉到安斯艾尔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靠的很近很近,然后覆上了他的手背,轻轻的摩挲着。
“之所以要来这个地方,是为了不至于失态出丑。”颜知非望着大海,淡淡开口。
“你有什么,说吧。”安斯艾尔已经平静了下来。
“你想要的,不就是拿掉我的墨镜么?”颜知非忽而一笑,很是不在乎,“既然如此,我就如了你的愿,也好让你不要再想。”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着安斯艾尔。安斯艾尔看到他抿着嘴唇轻笑,右手抬起,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墨镜边缘,然后带着一抹含义不明的笑容,缓缓的,缓缓的……他简直屏住了呼吸,像是呆了一样,直到他拿完全下了墨镜。
颜知非的脸很白皙,五官很是精致,完全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容,岁月还未在这张脸上刻下它的痕迹,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样子,但是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刻,他呆住了,怔怔的看着那张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细长,眼角眉梢微微上挑,流转间顾盼生辉,眸子的确是黑色的,和夜空一样深邃的神秘颜色,又像是上好的黑曜石一样耀眼,眼神依旧温和,但在深沉中隐含熠熠的锋芒,却是转瞬即逝。
但是……安斯艾尔一瞬间不肯去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信,他真的不信,这个年轻人……竟然……竟然只有一只眼睛。
颜知非的左眼瞳仁是灰白色的,很显然已经瞎了,整个眼睛从上到下被一道刀痕贯穿,大约有五厘米左右,但是分明是时间久了,刀痕只剩下浅浅的痕迹,狰狞的红色最后褪成了白色,非常的淡,戴上墨镜就能遮蔽住一切痕迹。
颜知非自嘲一笑,“看到了么?”
那股可以称得上是凄凉的笑意,衬上横贯左眼的浅淡伤痕,触目之间仍能隐约想象容颜被利刃损毁的狰狞疼痛,而现在出现在那张脸上的,却又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不等安斯艾尔回答,就转过了头,依旧眺望着大海。安斯艾尔看着他的侧脸,整个人单薄的叫人怜惜,冷漠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这是……怎么留下的?”安斯艾尔动了动嘴唇。
“华烈特,时任帝国统帅本部副总长,武器是皇帝赐给他的那把军刀,只用了一刀,干得很漂亮,晶体被瞬间粉碎,完全失去视力,眼球之所以没有摘掉,不过是因为救治及时。”颜知非静静开口。
安斯艾尔觉得喉间发紧,他瞬间紧紧捏住他的手,好像害怕他马上就会消失。
“那是我十三岁时的事。”淡淡水雾在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有父母,还有哥哥姐姐,每天的生活很平静,原本以为自己也会像父母一样过完一生,但是我错了。我的家在一个很小的星球上,处在帝国和同盟势力交错的地方,经常是两方势力来回拉锯。十三岁时,也就是宇宙历2238年,帝国军为了彻底摧毁同盟的势力,以重兵进攻。结果很简单,同盟退去了,只留下手无寸铁的平民。”
“帝国军在那里遭受了极大的抵抗,损失惨重,当时最高作战长官是华烈特,一个很嗜血的帝国军官,他为了报复,于是就在那里进行了一场屠杀。”颜知非嘴角带着一贯的的淡笑,“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平民被士兵们屠杀,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到处是灰烬,鲜血和惨叫,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颜知非笑得很淡很轻,语调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看到华烈特手持着刀,我的父亲和母亲先倒下了,然后是我的哥哥,然后是我的姐姐,最后是我。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一家,只能说是运气很不好。我看到他走到我面前,狞笑着,冲着我挥起了手中的刀,然后下一刻就是左边的脸颊上刺骨的疼痛,还有粘稠的液体。”
“我惨叫了一声,然后就晕了过去,倒在尸堆里,因此捡了一条命。”
他说着,依然仰着头,好像已经僵化为石头。
安斯艾尔全身的血液好像已经凝固了,他觉得脊背上幽幽的凉,心顿时抽紧,只能狠狠攥紧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不知为什么,同盟的军队又回来了,他们救活了我,我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安身的地方……如果正常一点,我和其他战争孤儿会被军队带走,然后交给某个军人家庭抚养,按照《战时孤儿安置特别福利法》接受同盟政府提供的教养费,在十五岁的时候进入军校,十九岁毕业,然后成为军人,从下级士官做起。”
“但是我遇到了一个人,我一直称呼他为老师。他是那支舰队的司令,他很可怜我,把我带在身边,从此……可以算是开始了军人生涯。他并不在乎那些规矩,于是我十四岁就成了他身边的低级士官,后来跟他四处征战,也算是歪打正着,我竟然在军事上极有天赋。从那时开始,向帝国复仇就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东西。”
“我生平最快活的一天,是格林达星际会战。炮火中我再次遇到了华烈特,教科书上说想要强行登陆敌人旗舰无异于自找死路,但我并没想要活下去,对我来说只要杀了他我就已经很满足,于是我带着几百艘战舰冲了进去,杀了他,”颜知非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我是亲手杀了他的,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刀,一点一点的剜掉了他的手指指节,然后挖出他的心脏。那年我二十岁,是永远值得铭记的二十岁,那是我的成人礼。”
“华烈特的死亡给了我足够的资本,带给了我上校的军衔,冲这一点,我很感谢他。”
颜知非说完了,唇角犹带一丝笑容。他依旧很平静,嘴中讲述的故事丝毫不像是自己的,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要看着就好。
谁知道他用了多久才从黑暗和恐惧里挣扎出来。
连天的炮火,眼前的鲜血,失去的眼睛,让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无数次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不敢闭眼,不敢回忆,只能抱着膝盖直到天亮。
坚强和镇定不是天生的,他也曾惧怕,也曾经想要逃避,但是那个他视作恩人、父亲、老师的人总会冷着脸给他一个耳光,告诉他,如果想要复仇,只有这么一条路能走!走不了就滚蛋,去做一个自怨自艾的废物!
“我要竭尽我的一生,去摧毁银河帝国!”十四岁的少年对着宇宙幽深难测的黑暗,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喊。
于是他终于在炮火和死亡中磨砺了出来,用墨镜遮蔽了所有,不再有感情,不再恐惧害怕,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到那个给他刀伤的帝国军官,杀了他,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再还给他,竭尽他所有的能力,向银河帝国复仇。
他做到了,他甚至是怀着一颗愉悦的心看着华烈特走向死亡,亲手送了他去见他的上帝,他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智原来扭曲的如此严重,已经完全冷血。
但又能怪谁呢,这是他自己义无反顾选择的道路,永远不能回头。
他痛恨和帝国有关的一切,血洗帝国要塞,不曾流露丁点仁慈给帝国俘虏,他要把自己受过的痛苦完完全全的还给他们!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逐渐明白什么叫做韬光养晦,那股复仇的决心被深深埋藏在心底,只等待着喷薄而出那一天。
颜知非闭上了眼睛,定了定,接着抬起头。他看到深蓝色的天空上有白鸟飞过,叫声清脆,盘旋在海面上,就像是夜空中划过的璀璨流星,自由的和风一般。
安斯艾尔走到他面前,双手放上他单薄的肩膀,感到手下的身体正在几乎不可察觉的发抖,身体绷得异常的紧,额前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而他黑曜石般的眸子失神的望着苍穹,眼神似乎穿越了一切,投向宇宙,最终凝聚在了一个未知的终点。
他现在终于明白他的一切。
他将他搂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怀里的身体冰冷的让人发颤,而自己的心就像被尖刀绞碎一样。
“都过去了。”他在他耳边低语,拍着他的后背,想要温暖他的身体。
“没有过去。”颜知非吐出几个平静的词句。
“东南防区的开创者和构建者不是我,而是我的老师,他也死了,死在了帝国的炮火里。我生命里重要的一切,父母,家人,朋友,老师,我所珍惜的一切,都在帝国的屠刀下化成了灰烬。”
颜知非轻轻动着嘴唇,“其实在复仇之后,我就已经想要退役,因为我疲倦了,可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接过老师留下的一切,代替他守护着那个地方,永远的守护着,直到我找到继任者,或者我也死去。你知道吗……那种绝望的感觉,暗无天日地彻骨绝望,不让我呼吸,层层的掩埋,把我活生生一点一点溺死。”
“有时候我发疯一般的痛恨我的老师,他不过是借着帝国的手,用鲜血和仇恨将我铸造成一把对着帝国复仇的剑。他死前留下最后的影像,对我说,知非,你必须完成我留下的一切,不是为了你自己,仅仅是为了不要再出现同你一样有着惨痛经历的孩子。你知道吗?!不少时候,我几乎要被复仇的火焰焚烧至死,可有的时候我甚至真的希望同盟高层能痛快的干掉我,让我得到永远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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