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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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东西塞进背包,他向我道谢,匆匆地转身要走,自始至终都低著头。我咳了几声,有些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他听到我的咳嗽声,跨出门口的时候偷偷喉头看了看我,才转身走。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
  门开著,冷风夹带著雪花飘进来,我缩了缩脖子,又流鼻水了。我走过去关门,隔壁家的小孩子背著书包蹦跳著去上学,大声笑嚷著,一看到我,立刻就像吞了大便,闭了嘴,急急忙忙地跑开了。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因我总以为孩子是天真的,至於长大後的种种劣迹,也只是环境使然,又或者是大人的唆使。
  况且孩子们比那些自命是“进步青年”的人好得多,每每来访,就懒散地在椅子上堆坐著,唉声叹气,仿佛怀著“莫大不幸”。我只不过在《学理报》上就有关学潮的事发表了一些想法,那些食古不化的东西就开始攻击我了,说我反动,当然没有指名道姓,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什麽。这会儿都民国十一年了,那些人的脑子怎麽就不能灵活一点啊。於是我干脆在屋里躲著,连大门都不出了,免得他们又指责我反动。
  嗓子有些痒,我咳了几声,这感冒总不见好,自开春时候染了一场重感冒,痊愈之後身体就孱弱了。愣愣地看著地上越发厚重的雪,印刷局是不打算去了,免得传染给那些人,少不得又抨击一番。
  爆竹声起,伴著厨房里的菜刀与砧板的碰撞声,烟囱冒出浓浓的炊烟。又是女人们忙於准备祭祀的时候了,杀鸡,宰鹅,女人们的手在水中浸得通红。往灶里塞把柴草,握著个火筒吹气,灶里的火便越发旺盛,架在上头的大锅盖不严实,不时传出肉香味。
  记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过年时老娘不甘落後於人,一大早就拿著把菜刀剁砧板,剁得当当声,还在灶上烧水,弄得像是在煮祭祀品一样。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好玩。虽然经常饿肚子,但那是我过得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我关好门,在窗边的安乐椅上坐下,膝盖铺了张毯子。望著外头团团飞舞的雪花,萧瑟地落在地上,簪子就放在旁边,闪著刺眼的光。我闭上眼,想起那个女人,渐渐的,思绪飘远,与她的半生孽缘也联成一片了。
  什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屁话,要不是这些根深蒂固的毒瘤,可能我与她会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也不用受到这些煎熬了。入了苏家的赘,算是我的劫,她的占有欲太强,非常蛮横,我又是浪荡惯的人,不喜欢被人管。两个人自然冲突不断,每日吵架,吵得我筋疲力尽。
  我与她的两个女儿都死於肺炎,这件事应该是我向她提出离婚的导火索罢。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接到女儿病重的消息时,我还在学堂里,等到赶回小镇,女儿们已奄奄一息。
  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镇上浓厚腐朽的风气。女儿都病得要死了,那女人还不肯送到医院去,说是信不过那些洋鬼子。那些装模做样的本家头脸人物指指点点,不让我带女儿去看医生。後来本家的人请来个老太婆,叫什麽仙姑的,一进门就嚷嚷有鬼怪作祟,抹了些鸡血到房门上,围在女儿身边跳大神,口里还念念有词,末了,将香灰倒清茶里去,灌进孩子的口中。我想阻止她,却被族丁抓得严实。
  当天夜里,女儿们便咽了气。
  在女儿下葬的时候,我与她爆发了婚後最大的一次争吵。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无论是女儿们的死,还是这场闹剧般的葬礼。任何东西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妥当得令人憎恶。每个人来,都送上一份香烛冥繈,然後就像木头一样杵在堂屋两边,看著热闹。其次是拜,虽然女儿们尚未成人,但论到辈分,在镇上算是很高,几个老太婆跪著拜了,对著尸体哭著叫著“姑奶奶”。其次是哭,哭完了便要钉棺,钉棺时还要放开嗓子哭,一时间,灵堂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闲人们也一脸虚伪的悲戚。
  我就跪坐在棺材旁边,木木地望著女儿们惨白的面容,下面看热闹的闲人大概是因著没有听到我哭,便不甚满意,都黑著一张张脸,苏冥廉推了我一把,低声说:“你怎麽不哭,你怎麽狠心成这样?”
  我没理她,只是一直看著那黑色的棺木盖住了女儿的脸,长长的钉子敲打著,在空旷的屋梁回荡。我的女儿,我的骨血,就这样没了?之前还捉著我的袖子央我买绢花的女孩子,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等待著被埋下地,被虫啃咬,吞食,然後变成白骨,化成灰。
  我慢慢地,整个人趴在地上,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疼痛,什麽也说不出来,然後便有一声哀号,硬生生地从腹腔里挤出来,牵扯得心肝脾肺都在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拉我,说是要抬棺材去埋,不然会误了吉时。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我只记得苏冥廉伏在我耳边,平板的声音,没有感情起伏:“你别给我们家丢脸,刚才要你哭你不哭,现在闭上你的嘴,等埋完土才到哭的时候。”
  接下来,我完全没有办法将我的记忆整理清楚,只依稀记得她开始骂我,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後来舅老爷拿了篾条给她,让她照著棺材身抽三下,以责罚夭亡的孩子的不肖,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没能亲眼看到她们下葬,苏冥廉怕我丢她们家的脸,让族丁将我拉回屋了。我跳窗出去,并在当天晚上砸了那个仙姑的家,揍得那老太婆半死,然後收拾东西离开了小镇。
  她高傲的性格不容许她服软,即便她服软,我也不会原谅她。後来我在旧同学的帮助下,跟她办了离婚手续,虽然知道她肚子里怀了孩子,我还是很坚持。我提出要将道龄,还有快要出生的孩子都带走,她死也不肯,差点跟我大打出手。
  我独自走了,把两个孩子留下。我知道我是个懦夫,可当时的我,再也没有体力跟她周旋了。

  阴亲 之 人柱 二

  第二章 相见
  我的感冒变得严重,因为我昨天坐在开著的窗子旁睡著了。喝完药,雪还在下,我写完信,准备叫房东帮忙寄出去,推开门,冷空气中一涌而入,我猛吸气,鼻子立刻通畅了,能闻到那爆竹燃点之後的浓郁的硫磺味。
  我伸了个懒腰,看到四合院的大门外站了个人,正探头往里边瞧。见到我开门,那个人忙闪到开了一边的门後去。
  我叫道:“找谁?”静了一会儿,才见到那个人慢吞吞地走出来。微低的头,略长的鬓发,尖尖的耳朵。
  “同志,有我的信麽?”我认出是昨天的那个年轻人,走过天井,疑惑地问。他放在大衣口袋的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中药,说:“这个……您不是感冒吗?这是我家的祖传方子,很有效的……”昨天没有听清楚,原来他的声音还挺不错的,虽然有些颤抖。
  我本来以为他是“怀才不遇”的“进步青年”,来找我吐苦水的,但看著不像,他身上没有那种感觉。而且,我觉得他真是很面熟,越看越面熟。
  “阿,阿,请问你是?”我问道。年轻人有点紧张,冻得通红的脸却勾起了我久远的记忆。他说:“我……请您收下这药……”我笑道:“无功不受禄,何况我闵某人并不认识这位同志,怎能收下呢?”他踌躇了半天,才开口道:“您不是觉得我很眼熟吗,我,我名叫苏道侗。”
  我愣了半天,想说是不是跟我儿子同名同姓,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我否决了,眼前这张脸,要是时光倒流个十年,我就能在镜子里看到了。他是我没来得及看一眼的那个小儿子。
  “阿阿!……”我有些无措,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知道应该对从未谋面却莫名熟悉的儿子说什麽才好。终於,我停下挠头发的手,憋出一句话来:“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好像在神游天外,大大的眼睛在黑气里发光,衬得脸更白了。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白得透明的脸颊浮起两抹淡淡的红晕,笑得腼腆,还很有礼貌地说:“可以吗?”
  真是可爱的孩子,不愧是我的儿子。
  我不由得心花怒放,连连说:“当然可以,快进来。”说著,转身就往里走,走了几步,我回头,看到他愣愣地站著,也不跟上来,便退回去拉了他的手拖著他走。
  他的手很冰,大概是在雪地里站得久了,有些僵硬,我拉著他进了堂屋,说:“你先坐下,我倒杯茶给你。”说著转身去拿暖壶,他怎麽也不肯坐,抢先夺过暖壶,说:“让我来罢,您不是感冒麽,不用照顾我的。”他将药包放在五斗柜上,还帮我倒了杯热茶。
  我坐在桌子右边,喝了口茶,道侗坐我对面。热气从他面前的茶杯里弥漫开来,他的面容看不真切,闪著黑亮光彩的眼睛却让我有种安心的感觉。
  “你怎麽找到这里的?”我问。他笑笑,说:“家里那些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想找个人还不容易?”我点点头,深有同感。我注意到道侗的手无意识地敲打著桌沿,修剪得光滑圆润的指甲碰到硬木,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说:“那你昨天怎麽不跟我相认?”
  他狡黠一笑:“我想试试您能不能认出我。”他顿了顿,有些失望道:“结果,您根本认不出来。”
  我辩道:“我是觉得你很面熟。可是……”我说不下去,难道要我说我打你出生就没见过你麽,太伤人了。
  他又笑了,带著些微舒解:“我知道,我没有怪您,真的。”
  我问:“现在家里怎样了?”
  他说:“母亲去世了,堂舅本来想让族丁们来请您的,我说想早些见到父亲,他就让我来了。我是真的想见见您,您不回去麽?”
  我说:“回去又有什麽意义?你娘恨我,我不想让她死後都不得安生。”
  他说:“娘她……对了,怎麽没见到您……呃,您现在的夫人?”
  我愣了下,问:“我的夫人?她怎样跟你们兄弟说的?说我抛弃她是为了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他沈默了,看来我没猜错。
  “这倒挺像她会说的话。算了,她怎样说都行,你就姑且相信罢。你现在住哪里?要不要搬到这里来?”我懒得辩解了,转了话头。
  他笑笑,顺著我的话头说:“我住在玉泉饭店,搬来这里怕会打扰你……”
  我还想说服他,但他态度很坚决,最後我只好说:“要是有什麽事,你就来找我,俩父子的,别跟我客气。”
  他“嗯”了声,笑得很灿烂。
  “昨天怎麽是你送信来,你在邮局打工?”我问。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摇摇头,却不肯再说下去。
  “你哥呢?还好吗?”我又问。
  他听到我问他哥的情况,脸突然红了,像是想起了什麽事,干咳了声,说:“哦,我哥啊,他很好,阿,也可以说不太好罢。”
  “怎麽了?他出事了?”我问道。
  他忙说:“没事,哥他现在好得很。”
  “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道龄现在都有二十多了罢?”我问。
  道侗说:“哥他二十五了。”
  我问:“你也快二十了……成亲了麽?”
  他正在喝茶,听了我的话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咳了几声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谁,谁?”
  我说:“当然是你哥了,难道你这小毛孩子成亲了?”
  他讪笑著:“我不是毛孩子。哥他早就成亲了,是娘给他娶的。不过他现在在外面有人……”
  我听了火了,口气不太妙地问:“那小子不会是想享齐人之福罢?”
  道侗眨眨眼,笑了:“不是,怎麽说呢,哥的心情我也不太懂,究竟他是不是喜欢那个人,我也不清楚,至於齐人之福,那是不可能的啦。”
  我问:“为什麽?”
  他有些困忡,踌躇了半天才说:“反正……也就那麽回事……哥离开镇子外出求学,娘想抱孙子,就将他骗回去,哥不是很喜欢嫂子。嫂子那人,也确实很怪,她是族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後来哥遇到那个人,就住在一起了,娘气得要跟哥断绝关系,哥很干脆地说随便,娘就将哥锁在房里揍了一顿。”
  我说:“後来呢?”
  他说:“後来啊,那个人撬开锁帮哥逃出来了,现在哥就住在那个人的家里。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哥在想什麽,怎麽就会跟那个人在一起了……”他说到这里,脸变得更红。
  我问:“你为什麽脸红阿,是不是受你哥影响,想娶媳妇了?”
  他脸红得像要烧起来:“才……才不是呐!我……我只是……只是……”
  我不逗他了,拍拍他的手,说:“好了,今天留下来吃饭罢,我做几个好菜帮你洗尘。”
  他兴奋得眼闪闪发光:“好阿!”说完之後才惊觉失态了,忙低下头,尖尖的耳朵红彤彤的。
  “爸您会做菜阿……”他低声说,“娘她都没说……”
  我站起来,说:“我跟你娘的事,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
  他抬起头,望著我,半晌才说:“抱歉……”
  吃晚饭时,惨白的灯光下,我注意到道侗细长的手指尖,有一抹暗红的色泽,当我仔细看时,又不见了,他的手指还是细细白白的,灵巧地使著银筷子。
  “爸,您不吃麽?”他夹了筷茄子,塞在嘴里。我立刻把这事抛到脑後去,跟他抢起来。
  “娘自从哥去外面念书後,就把我管得死死的,不肯让我出镇子一步,这次我还是头一回出远门,嘿嘿。”道侗面色微红,尖尖的耳朵也变成了透明的粉红色,轻轻扇动著。
  我夹了块酱烧茄子给他,说:“既然是头一趟出门,等我养好了身体,我带你出去逛逛,现在的北平有著跟别处不同的风情,你肯定会喜欢的。”
  “好!”道侗一口答应下来,眼睛笑得弯成月牙。
  吃过饭,道侗说要早些回去,我把他送到胡同外头,叮嘱著让他有空就来,他笑著答应了。我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雪又开始飘飞,团团坠落下来,道侗单薄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我的眼中,只看到大片的雪影。
  天色逐渐暗下去,铅色更浓,沈重地压下来,我抬起头,望著这阴冷的苍穹,可那天边分明又有丝粉白的颜色,虽薄弱,却非常抢眼。围墙後的一支树杈被雪压得弯折,积雪纷纷扬扬地滑下去。我看著那些雪,觉得心里有个角落的积雪也开始坠落了。
  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漫天的飞雪,映出了那张腼腆地笑著的脸,我笑笑,咳嗽著转身。

  阴亲 之 人柱 三

  第三章 儿子喝了道侗的药,我的感冒好了一些,道侗也常来探望,相较之下,周围人的冷眼倒也不那麽在意了。前些天收到印刷局的信件,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免为这世态心寒。那信件上印著──
  奉局长谕总编辑闵佳林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室启 二月十八看来印刷局是不用去了,因著在那地方也无甚好的。我存的钱也能对付一阵子,於是倒也不急於找新的差使,整日窝在这四合院内,顺道不用去看那些另人不快的面孔,一举两得。道侗在我坚持之下,搬进了这小院跟我住,我懒得出门,他总笑我就快成懒虫了。有时候,我会看到他望著窗外发呆,面容森冷,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每当这时,我就会一直盯著他,等他回过神时,又会朝我笑笑,恢复成那个腼腆的孩子。“爸,您怎麽老是盯著我看?”一天,他问。我说:“因为我在缅怀一些东西。”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爸,您老了。”我骂道:“臭小子,你都这麽大了,老子当然会变老了!”道侗两手用力拍著我的脸颊,笑眯眯:“爸,就算您变老变丑了,我还是能第一眼看到您。”我脸颊被他夹得生痛,一掌将他扫开:“小鬼,少寻我开心了。”他又蹭过来:“我说的是真的,只有爸您这麽迟钝才会认不出我来。”我挠乱他的头发:“是是,爸是没良心的,行了罢?”这家夥,怎麽突然说这种话,害我都开始不好意思了。如是过了半月。这日,我觉得精神多了,外头天气也不错,虽然还是阴森森的,没有太阳,但气温已开始回暖。於是,我便约了道侗去玉泉,他爽快答应了。他带了顶皮帽,帽檐的阴影在脸上投下大块斑驳,我觉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却说没事。逛了会儿,我们在玉泉边找了间茶馆,坐下来喝茶休息,顺便吃点东西。道侗拣了背阴的位子,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对了,道侗,你今年满二十了吧。”我问。道侗嘴里塞了东西,正在咀嚼著,听到我的话,忙含糊地点头。我又问:“之前问你,你一直回避,到底有没有成亲?”道侗的眼突然瞪得大大的,像离水的鱼一样张著嘴,我把烟塞嘴里去,腾出手来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没事吧,干嘛吃这麽急,慢慢来。”道侗好容易将东西咽下去,喝了口汤,平顺了气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提醒他。道侗的脸一下子红了,我问:“成亲了?”他掩饰似的指著玉泉的泉水,道:“父亲您看,这泉水清澈甘洌,满清的乾隆皇帝还赐封它是天下第一泉呐。”我还是很好奇,不肯放过他,问道:“你别想推搪过去,什麽时候结婚了?怎麽不告诉我?对方是谁?”道侗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可过了半天什麽也没有说。我看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头绪了:“是你娘逼你娶的?”道侗忙摆手,有些心虚地说:“不是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子……”他抿了抿唇,也许觉得说不出去了,低头道:“其实也差不多了……”他弯下腰,半个身体探出栏杆,颀长的脖子伸得很直,手泡在清澈的水中,皮肤下青黑的血管都能看得分明,闪著耀目的光华。然而我的眼睛突然转不开了,因为我看到道侗的指甲缝隙里,藏著暗红的东西,映著白得透明的手指,格外抢眼。“你的手……”我凑过去按住他的手道。他抖了一下,受惊地跳开,手一把抽出来,湿漉漉的,水还溅到我脸上了。我擦干水滴,仔细看,他的指甲缝干干净净的,没有丁点污物。他有些手足无措,用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您肚子饿不饿?我去拿些东西来。”他慌张地站起来,不小心碰倒了杯子,我忙帮他扶正。他冲我腼腆一笑,说:“谢谢。”然後急急忙忙地走了。我觉得这小子有轻微的神经过敏,果然,把他们兄弟俩留给那个女人是我做得最错的事了。“阿!哥,你怎麽来了?”我正在想著应该如何弥补,就听到道侗的声音。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道侗拉著个高大的青年,笑得一脸灿烂。那个青年长得跟道侗有五分相似,一双狐狸眼闪著狡黠的光芒,看得出主人心情不错,白色立领衬衫也没有扣好,露出半个胸膛,下摆塞进黑色西裤里。站在他旁边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男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挺直,一身灰色西装。“你哥不放心,就拉著我一起出来找你了。”戴眼镜的男子开口道,“道龄,这看都看了,快点回去罢。”他说完,看了一眼我,狭长的凤眼里闪著嗜血的暴戾光芒。道龄?我的大儿子?我盯著那个高大的男子看,戴眼镜的男子看了看我,好像想过来。高大的男子拍拍他的肩,大声说:“你别过去,让我去打个招呼。”戴眼镜的男子皱了皱眉,张嘴刚要说些什麽,道侗拉著眼镜男,笑著说:“五哥,跟我来一下,有点事要请教。”那男子不情不愿地被拉走了,还很担心地看著那个高大的男子。高大的男子往我这边走来,礼貌地问:“能坐下麽?”我忙站起来,说:“当然,当然。”他并不急於坐下,而是朝我伸出手来,平板的声音,只是在陈述著事实:“我叫苏道龄,久仰大名。”我愣了一下,从口气知道他跟道侗不同,他并不在意我这个父亲,於是我敛起笑容,摆出了公式化面孔,与他握手道:“我是闵佳林。”重新落座,我打量著面前这个男人,不是我护短,他的面容糅合了我跟那个女人所有的优点,英俊而不失风雅。他也在衡量我,用淡漠挑剔的眼神扫视一遍,说:“道侗跟你说什麽了?”我拿了根烟出来,问:“介意麽?”他摆手,我点上,抽了一口,说:“你认为他会跟我说什麽?”他冷冷地盯著我,说:“没有的话就好,我不希望他再受到伤害。”我问:“你这话什麽意思?”他嗤笑了一声,看著我指间的香烟雾气嫋嫋,他说:“你别管什麽意思。我不是道侗,你存不存在,於我无关。只是,你应该清楚母亲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罢,她当年会那样做,也只因为她思想的局限性。”我点点头,闷闷地抽了一口烟,说:“就算清楚,我还是不能原谅她。”他嘴角边一抹讥讽的笑:“你有何资格去谴责她?别忘了,你跟她,其实是半斤八两罢了!”他说话老是带刺,听得我很不舒服,我说:“那时候我别无选择,我以为你能谅解。”他讥讽地看著我,正要说什麽,这时,道侗跟那个人回来了,道侗面色还是白,眼里黑气更甚,道龄站起身拉了道侗的手,估计是在把脉,然後低声道:“快到极限了,你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再不动手的话,就让我来!”道侗掐著他哥的衣袖,脸都绿了:“哥──”声音软绵绵的,带了哭腔。我怒气冲天,烟扔地上,猛然站起来,一把将道侗拉到身後,瞪著苏道龄:“你干嘛威胁你弟弟,我……”道龄狠瞪著我,语气不善道:“什麽都不懂的人,滚!”我再也忍不住了,握起拳头就要招呼过去,带眼镜的男子忙插在中间,劝道:“请别这样,道龄。”又转向我,道:“抱歉,他太冲动了。”脊背撞上一个温暖的身躯,道侗在後面环抱著我,阻止我动手。我稍微冷静下来了,安抚地对道侗说:“没关系了,我不会打他的。”道侗却不肯放手,把头埋在我的脊背。戴眼镜的男子意味深长地望著我,细长的手指扯了一下道龄,用优雅的声线道:“别逼他,让他自己选罢!”道龄冷哼了声,说:“我明明是为了他好!”男子温和地笑笑:“小弟他知道你这哥哥是最疼他的,所以,这次让他自己选罢!”道侗从我身後挪出来,抿了抿唇,对道龄说:“哥,你跟五哥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道龄还想再说什麽,那个戴眼镜的淡淡扫了他一眼,他马上闭了嘴。“别怪你的父亲,他也是因为有苦衷,才没有把你们带走。”眼镜男子很斯文地说。道龄眉头皱成团,显然并不是那样想,却还是朝他点了点头。男子笑了,温和地说:“好乖。”看那架势,要不是我们在旁边,他肯定会伸手去摸道龄的头。道龄一脸别扭,但面上还是充满笑意。结果,道龄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那男子拖走了,临走还一直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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