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 之 人柱 四(完)
第四章 轮回
与道侗步行回寓所,他低著头,走在我左边靠後的位置,有几次差点撞到电线杆。我停下脚步,他竟然不看路,直直地撞到我怀里来了。
“阿!……抱歉……”呆了一会儿,他面红耳赤,忙从我怀里跳出来。
我仔细看著他,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些端倪,可惜什麽也看不出来。倒是他被我看得脸越来越红了。
“走罢!”我转身,继续走著。眼角瞥见他也跟了上来,将手放在嘴边呵气。我把左手往後伸去,捉了他的右手塞进我大衣的口袋里。他有些挣扎,想将手抽出去,却被我捉得更紧了。他的手冷冰冰的,像没有温度一样。
“你怎麽不多穿一些衣服?”我硬邦邦地说。过了半天,他都没有回答,我回头时,看到他望著那个衣袋傻笑。
我的心像被什麽东西掐住了,又麻又痒,我转过头,拉著他继续走。
一路沈默地走著,大衣的口袋里,他的手渐渐温暖了,我觉得心中那种感觉传到手上去了,紧握住他的那只手,手心竟然开始发痒。
我以为这小子用指甲挠我的手心,大声道:“你别再挠我,痒死了!”道侗睁著那双眼无辜地看著我。
“那个戴眼镜的……”我开口,却不知怎样接下去。
道侗的声音在身後响起:“您说五哥阿,他是哥的那个……”
我没听清楚,问:“你说什麽?”
道侗含糊地“唔唔”了两声,却不说话。
“他们是好朋友吧,看得出来那个戴眼镜的很宠你哥……”我顾自说著。
“好朋友吗?……不算吧……您看过好朋友之间会……会亲嘴的麽?……”他支支吾吾地憋出这些话,把我炸了个彻底。
过了好久,我回头看他,他白得透明的脸上,浮现了两片红晕,越来越红,渐渐蔓延到耳根。我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拉著他继续走。
这时,寓所到了。
我心里竟然有“为什麽这条路不远一点”的感觉。这可奇怪了。
进了屋,他摘下帽子,鼻头红通通的,眼睛也很红,加上耳朵又尖,十足一只小兔子。去房东那里拿热水,房东太太,那个三角眼的胖女人,一眼一眼地看我,不耐烦地指著厨房:“自己去倒!”瞧那架势,要不是我预先付了租金,怕是会将我赶出去罢。
倒了点热水在脸盆,把毛巾浸透了,拧干。道侗坐在椅子上,一直看著我做这些事。我把热毛巾扔给他:“擦一下。”他闭上眼,慢慢地擦著。
天色渐渐暗了,我拧亮灯,他还在擦拭著,细长的手指没了血色,指甲缝里,俨然是暗红的污迹。我疑惑地拉过他的手,他苦笑著说:“看到了麽?这些肮脏的东西!”
我拿过毛巾,想帮他擦去,他甩开我。他沈默了,低著头,略长的鬓发遮盖住他的面容。
脸盆里的水变温了,渐渐地,又变冷。
“爸,我已经是死人了,苏芫葶,也就是我的妻子,她也死了。那个镇上,全都是死去的人,他们心愿未了,不肯投胎,一直盘桓著。
“有些想转生的鬼,但骨殖都埋在那里,根本没有机会。本来我想借大哥的力量,带著她一起逃离那个镇子,可惜大哥跟苏芫皓,就是白天那个人。他们有了感情,大哥心甘情愿死去,在镇上留了下来。”道侗淡淡地说著,在灯光下,他的面色竟白得发青,“娘想将您完全霸占,嫂子就派了族丁来捉您,本来想让您染上肺炎,但您身体好,没有事,後来娘说只要我能将您带回去,她就帮我转生。可是我……我不忍心,那种感觉,您会受不了的……”
他微微抬起头,在灯下,整张脸闪著蛊惑的光华,我无言地伸手,用指腹摩挲著他的面颊。温暖的,泛著些微热气,一点也不像已经死去的人。起码在我面前的他,还是活生生的,不是麽?
“爸,您……您不怕麽?”我的手指触到他的脸时,他抖了一下,良久,他才闷闷地问。
我笑笑,说:“人都会死嘛,有什麽怕不怕的。”
其实我早就察觉了,晚上跟他一起睡时,防备差的他一沾床就睡死了。他根本就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或许刚开始是怕,但看到他,却不能放著不管。因为他是我的儿子罢。
他呆呆地望著我,我拍了他肩膀一记:“死小子,干嘛这样阿,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就算真是塌下来了,老爸帮你扛著!”
他愣了一下,终於露出了笑容。
我敲了敲桌子,道:“你还真是人小鬼大,都成亲了,有没有媳妇儿的照片,让我瞧瞧。”
道侗脸红了,挠著脑袋说:“这个,很不好意思的,而且,我怕会吓到您……”
我给了他一拳:“男人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了!”
他这才从背包里掏出张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吓了一跳。照片是黑白的,背景是苏家的堂屋,房梁上还挂著那个“诗礼传家”的牌匾,身穿凤冠霞披的新娘子立在左边,鼓胀的面容,眼睛望上翻。右边是个身著马褂长衫的男人,面孔肿胀得看不出本来样貌。
我指著那个男的问:“这是你?”道侗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很丑罢?”
我仔细看看面前这张秀美的脸,实在无法跟照片上那张脸联系在一起。“咦?这是什麽?”我指著新娘子的脸问,上面落了两道黑色的印痕。
道侗的表情变得很痛苦:“那是眼泪。”
“怎麽回事?”我问。
道侗咬牙道:“我们是在死後结亲的。她,本来不会早死,而是被苏家本家的人用枕头捂死的,为的是能够得个贞节烈女的名声,还有镇口的贞节牌坊!”
我无言了。贞节牌坊?那都是道光多少年的事了?人命难道就顶不上一个没有生气的建筑麽?
“你爱那个女孩?”我问。
道侗低声说:“不是……我们只是同病相怜,我当她是妹妹……”
“道侗……”我喃喃道。他的身体震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
不知道是谁主动,当我回过神时,我看到的是道侗放大的眼,还有红通通的脸颊。然後他慢慢闭上眼,淡淡的檀香味从他的嘴里传过来,温暖而清新。
大概过了几秒,也可能过了好久,我前倾的身体退了回去,唇上的温软也褪掉了。
事後,我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他也装傻,我们都小心地绕开那晚的那个吻。我们是父子,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严冬过去了,春暖花开。我的感冒痊愈了。期间,道龄还有那个苏芫皓曾经来过一次,交给我一只罐子,说是道侗的骨灰。他们偷偷将道侗的尸体烧了,方便带出来。
“伯父,您还是去国外避避罢。”临走时,苏芫皓这样说,我也不想在国内呆下去,便开始做出国的准备。
一九二零年直皖战争後,直系和奉系军阀共同控制北京政权。军阀混战,让人心灰意冷,一九二二年一月香港海员大罢工,三月五日结束。我带著骨灰罐到达广州码头,随著返乡的海员去香港。在通往旧金山的轮船上,我将骨灰洒到海里去了。看著苍白的骨灰漂浮在蔚蓝的海水上面,闪著点点磷光。站在我身边的道侗笑了,眼睛的黑气消逝无踪。他凑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然後在晨光的照耀下,他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是壬戌年三月七日的早晨,我站在轮船的迎风处,怅立良久。耳边,还响起他方才的低语:“下一辈子,我还想做您的儿子……”
站在唐人街,看著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我手上是简单的行囊,为了谋生,为了活命。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他达成这个愿望,毕竟未来的路将会如何,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清楚那个镇上的鬼怪何时会再找到我,然後将我带回去。我只知道,与他的那一次亲密接触,将会束缚我的一生。
──终──
草精後记:《阴亲》里的道侗出场时就死了,尸体还是腐烂的,所以在续篇里让他恢复本来的面貌。这是关於苏家兄弟的老爹的故事,其实老爹跟他的大儿子个性很相似,而且都是愤青。父子的互动一直都是很难把握的,毕竟是亲生的,所以我也不会让他们H,小小一个吻就好。另外,我认为苏三对苏五的感情,是介乎友情与爱情之间,不过好像写得不明显,小的笔拙,请别见怪。《阴亲》里的一些疑点在这里有解答,还有一些就留待各位解开罢。
阴亲 之 人约黄昏 一
卷一
民国十一年的冬天,我回到从未踏足过的故乡槐杨镇,暂居在镇上的旅馆里。
深冬雪寒,连镇子外的河也结了厚厚的冰,河水清澈,站在冰面上,能看到沈在河底的那艘龙船。冷风哀号著,吹打著古旧的窗棂,呜呜地响。
祖父四日前去世了,我这次是为了奔丧而回的。
听本家几位叔伯说,祖父是晚上出去散步时失足,在後山的湖里淹死的,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发现,结了冰的湖面破开一个大洞,祖父的尸体已泡得发胀。
至於平日紧跟在身边照顾他的起居饮食的人,却倒卧在花园中,现在还沈睡不醒,脖子有个浅浅的红印,像一枚小小的五瓣梅花。
我听了这一消息,心里只是有些难受,还有疑惑。
与祖父并不亲厚。我是遗腹子,母亲带我改嫁他方,偶尔才会与远方的祖父通一下信。从母亲收藏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穿透了遥远的时空,可以看到祖父与父亲的身影。
母亲从来不提父亲的事,刻意避开,仿佛连说他的名字都会招来厄运,因此,我只知道父亲姓白,二十岁时候死的。
祖父的头七还没到,葬礼定於三日後,棺木停放在本家的祠堂里头,本家的叔伯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这个长子嫡孙去送送终就行了,也就是照著祖训去哭坟,送祖父上路。本家的人嫌不够隆重,又雇了十几个不同岁数的孩子,充当孝子。
小镇的居所还在,大门却已用石头泥浆封死,只留了後院一扇拱形小门出入,很不方便。我想要雇工将石头搬开,好打点一下屋子,看看是卖了还是怎样,毕竟我是白家这一支的正统,财产自然由我继承。
镇上的人一听我要把白家的门窗弄开,脸色都变了,雇工坚决不肯干。问缘由,又三缄其口,只说是祖父遗愿,务必将祖屋保持原貌,不可违抗。
我气闷,回到旅馆,写了封信给母亲报平安,央跑腿的去寄了,才记起忘记在外头吃饭了。
这旅馆是不管饭的,想要吃饭必须另外叫,可那食物味道又乏善可陈,之前吃了一顿便已不适,胃一直抽痛。
窗外是白皑皑的天空,没精打采,方才停下的雪又飘了下来,却细小了许多。我裹了大衣,锁门出去吃饭。走到路上遇了几个本家的长辈,寒暄一番,便要我去他们那边用午饭,我婉拒了,他们也不勉强。只是走远时,我还能感觉背後那道道刀子般的目光,镇子封闭排外,想来他们对我这外来者也存了份戒心罢。
照著旅馆跑腿小弟的指示,我找到了那间似乎很出名的饭馆,店面新刷了油漆,大红的颜色掩盖住了剥落的木材,名字很有趣,叫白食居。
推开雕花的大门,此时还不到用餐时间,饭馆里空荡荡的,没其他客人,一个堂倌装扮的人缩在门边的柜台里,正在打瞌睡。
我敲敲柜台,把他叫醒。他睁开眼,望了我一会儿,揉揉眼睛,含糊地问:“啥事?”
我说:“吃饭。”
堂倌看看我,突然笑了,大大的眼睛在黑气里发光,衬得脸更白了。他那对尖尖的招风耳,随著笑时面部神经的牵扯,一扇一扇的。
我不悦,皱著眉头:“你笑什麽?”
他摸摸後脑勺,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咧嘴说:“啊……真不好意思,因为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所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来,撑著柜台探出上身来,很殷勤地说,“请坐请坐,您是要吃饭吧,我马上叫人准备。”说著,他转著辆轮椅从柜台後出来,冲饭馆里头叫,“哎哎,那个谁,来客人了!”
有人闷闷地应了声。我往那边看去,见到个穿白衫的人站在窗边,将额头抵在窗棂上。那人呼出的白气弥漫在玻璃上,模糊了整张脸,除了那副金丝眼镜,竟像是没了五官似的。
“五哥,快去嘛!连哥那麽挑剔的人都喜欢吃你煮的饭,你就乖乖掌厨嘛。”堂倌笑嘻嘻的,有些不怀好意。
那人轻哼了声,进去了。
过了一会,走出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端著托盘,长得跟那堂倌有五分相似,一双狐狸眼闪著狡黠的光芒,围了白色围裙,衬衫干干净净。
我听那堂倌唤他哥,看来这饭馆是家族生意。
端菜出来的青年很健谈的样子,自来熟地介绍说,他们姓苏,刚搬到这里来,要我多多帮衬。
正在谈话,内室传出一把优雅的声音:“道龄,你又偷懒,客人的饭还没端上呢,你不想吃晚饭了?”
青年朝我无奈一笑,走进去了,还连声叫唤:“苏芫皓,做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做人做鬼都不能太过分!你别老是克扣我的粮饷嘛,连零用都越来越少,阿若昨天还笑话我来著……”
“哥,要是换了你当家,我们都要去喝西北风了!”堂倌笑著大声说,里头那人听了,也笑了,笑声很勾人。
在这家奇怪的饭馆用了餐,味道竟还不错,付钱时,那坐轮椅的人很是慷慨,说是我长得跟他熟人很像,这顿算是请我,交我这个朋友。
既然有白吃的饭,没理由不吃吧,我假笑著推辞了一下,心里嘀咕,谁是你朋友。
阴亲 之 人约黄昏 二
卷二
出了饭馆,外头雪渐渐大了,团团坠落下来,远处的景象看不分明,只见到大片的雪影。
天色逐渐暗下去,天边的铅色浓厚地压下来,看得我眼睛发酸,我踱步走出围墙,围墙後的一支树杈被雪压得弯折,伸出墙外,积雪慢慢滑下去,在松软的雪地上堆积成一个个小山包。
我瞪著天空,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有些微的放松了。
翌日,终於有人肯帮忙将大门的石头泥浆弄开,清扫完那些碎土块,我又叫帮佣的人收拾了个房间,暂时住下。本家的人面色难看,可石头都已搬掉,他们也莫可奈何。
之前听饭馆那嘴碎的堂倌说,白家是清康熙年间迁移到此的,祖屋历经多年风霜依然屹立不倒,那门楣上的匾额,还是皇帝写的,具体哪个皇帝就不晓得了。
不过能写出那麽丑的字,还有胆子四处张扬,那皇帝的脸皮也太厚了。
或许是年代久远了,无论是墙壁或者是楼梯,都沾了大片的褐色残块,古旧的青砖墙,散发著腐朽味道的匾额,青铜制成的门把上,泛著幽绿的铜苔。
我选的是位於西角的一间房间,原因无它,这房间比其他的来得明亮,但到底是室内,还是有点暗。
整栋屋子里的房间都比较暗,青色的砖墙,褪色的古旧木椅,都带著冷冰冰的感觉。庭院的花木几乎都枯萎了,光秃秃的花坛边覆盖著一层薄薄的冰霜。
虽然不甚喜欢,但回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银圆,旅馆是不能再住了,因此将就著也凑合。
祖父落葬,遗照却成了问题,据本家的人说,祖父一向不喜拍照,我在母亲那里看到的那张合照,也是父亲成人仪式上,众人极力劝说才拍的,可说是来之不易。
行李已经由旅馆送了过来,我翻找行李,在箱底找到了那张照片。往常只是随意看看,现在仔细地端详了起来。黄色的纸片上,祖父坐在椅上,身边站了父亲,都是黑褂白袍。
父亲大概尚未行完成人礼。照这南方小镇的风俗,尚未成人的男子都留了发,他披发跣足,穿一件白色长衫,随意地靠在祖父的扶手上,嘴边一抹模糊的笑影。相较之下,祖父一派文人的风范,却显得意态阑珊,眉头微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