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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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那坟包,心中颤抖。我别过脸来,指著它,对工人道:“挖开它!”我的声音想必很怪异,我自己都听出来了,跟用尖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一样,令人无法忍受。但那些工人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一声令下,开始动土。
  墓坑挖出来了,我探头一看,里面是一口黑色的漆木棺材,市面上常见的那种,透著股像要发芽的气味。棺木掘起来了,停放在河边。这时,远远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是苏芫皓。他穿了套铁灰色的西服,头发还是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挡住了他的目光。他边与周围的人谈话,边微笑著,看来很亲切的样子。
  他抬头,与我遥遥对望了一下。他的镜片闪过一道光,微微一笑。我心里有点凉凉的,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以後就是亲家了,道龄兄。”苏五笑著说道。伸手与我握手。我听出他的语气有点讥讽,心下不悦,回道:“彼此彼此,芫皓兄。”与他同来的应该是镇上的几个头脸人物,脑後都拖著一条辫子,有个还穿著大襟马褂。
  我咳了声,道:“这几位是?”苏五笑眯眯地指著马褂道:“这位是新镇长,这几位都是苏家本家新的掌权人。”我与他们拱手打了招呼,道:“恕我不能久陪,因为要为胞弟装身。”说完,我便指挥著那帮工人把棺木抬回家。走了没几步,苏五追上来,低声道:“那日在车上所见,千万不可相告於人。”说著,交给我一盒东西。我转身时,他又跑回那帮人中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盒香烟。
  把棺木停放在小弟生前的房间,母亲与阿若是女眷,不能窥看男丁的尸身,由我一个人清理。我小心揭开棺盖,道:“道侗,大哥要帮你换喜服。”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尸臭味,扑面而来,我强压下腹内往上泛的酸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那条白色丝质的裹尸布。最先看见的是头颅,我已辨认不出道侗的面容,记忆中那张清秀细致的脸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张肿胀的胖脸,眼睛睁开,眼球突出来,嘴唇变厚并且向外翻,舌尖伸出,鼻孔还有嘴里流出血红色的液体。
  我再继续向下揭,露出他的身体。他穿著黑色的大马褂,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腹部膨胀得很高,下体也胀大了。两腿间的裤褂沾了黄黄的东西,我闻了闻,是粪便。惨白的皮肤上,密密分布著暗绿色的血管,有的已变成黑色。他的身体肿胀得非常巨大。
  我解开他的盘扣,打算为他换上吉服,不小心碰到了他胸部的淡绿色的水泡,那水泡破了,流出绿色的恶臭液体。我拿过一旁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拭干。搬起他的上身时,道侗的口鼻流出了泡沫一样的血水,沾湿了我的衣服,我看看那血迹,眼睛有点发酸。小弟终归是死了啊,与我那两个姐姐一样,还未成人,便夭折了。
  终於为他换好吉服,胸前还别著个大红的花球,再让他躺在棺里。我坐在棺木旁,敲敲棺木,道:“道侗啊,大哥要抽口烟,你不介意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静了一会儿,我点了支苏五给的烟,挨著棺木,听著外面呼呼的风声,还有堂屋那边准备迎亲的短工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暗暗叹口气,站起身来,对道侗说:“大哥要走了,在下面要保重啊。”说完,我自嘲地笑了。什麽时候我也成了个老封建了?推开门,我招呼阿若请个人来帮他化妆。
  婚礼办得很盛大,闹闹哄哄的,与活人的迎嫁排场没两样。我那四百大洋,再加上镇上所谓的首脑人物送的礼金,也足够了。母亲坐在高堂的位置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上一套大红描金的大襟衫,连那对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慈禧穿过的弓鞋也换上了。观礼的都是镇上的大人物,正襟危坐在椅上,一声不吭,穿著暗色的马褂裤裙,像极了戏台上的小丑。
  喇叭唢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大红花轿进了门,一个健壮的妇人把苏家小妹的尸身背出来,进了堂屋。我站在门帘後面,看到送亲来的苏五一脸怪笑,便咳了几声。他听到了,向我笑笑,晃晃手中的牌位。
  道侗跟苏芫葶的尸身被安置在下首,用檀木架子撑著站在喜垫上。苏芫葶的面容肿胀得不是很厉害,加上有化浓妆,肤色透出点红。总的来说长得还不错,只是她的眼珠子是向上翻的,看起来很是骇人。凤冠霞披,与活人无异。苏五看著他妹妹的尸身,镜片闪过一道厉光。
  婚礼开始了,我捧著道侗的牌位,苏五捧著新娘的牌位,站在尸身旁边的红地毯,拜了天地跟高堂,等要夫妻交拜时,苏五却定住了,狭长的凤眼里闪著嗜血的暴戾光芒,死死盯著他妹妹。我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苏芫葶上翻的眼里,流下两行红色的血泪,映著她身上红彤彤的吉服,诡异至极。

  阴亲 五

  第五章 叙旧
  苏家妹妹的尸身,流了血泪後,便没再有什麽变化了。大人物们满面惊骇,有几个还面色发青了,冷汗直流。
  我看了看苏五若有所思的面容,低下头,看著手里捧的道侗的牌位。上面正中央写著:苏门道侗之灵位,左下角写著:卒於辛酉年一月初十。我的手,不由抓紧了这块木牌,心里隐隐透出股凉意来。
  婚礼在一片沈闷压抑的喜乐中结束了,将新郎新娘的尸身请进了新造的棺材里,钉好棺盖,准备第二天举行葬礼。我与苏五抱著牌位,走向苏家祠堂,把牌位摆在那里。出来时,苏五拍拍我的肩头,道:“苏三,跟我去喝一杯吧?”我看看天色,点了点头。
  跟著他来到镇上新开的“石头居”,上了二楼雅座。楼上除了我们,没其他客人,苏五叫了斤花雕,几碟小菜。他自斟了一杯,道:“真是想不到,我们竟然会结成了亲家。”我自嘲地笑道:“这样的亲家,你也不想结吧!”苏五盯住我,眼光在镜片後闪烁不定,他问:“你真的这样想?”我没搭理他,自己斟了杯酒就喝。他没再说话,我们俩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很快,那斤花雕就见了底。苏五的脸红扑扑的,眼镜拿了下来,眼中削减了那份锐利如刀的尖利感,变得柔和多了。我盯著他的眼,一直紧盯住。
  “怎麽了?”他问,打了个酒嗝。我眯著眼凑近他,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睁大了那双凤眼,像小孩子一样看著我,渐渐地,他眼里又浮现了之前那种嗜血的暴戾光芒,死盯著我。我紧盯住他,像被什麽东西迷了眼,然後我扑了过去,把他扑倒在後面的窗台上,脸凑到他的脸上。“你干什麽?!”他叫道,抬手想拨开我的头。我扭头躲过了,双手制住他的手,把他压在窗台上。
  “你……”苏芫皓睁大眼看著我,里面没有暴戾的光,只有清透与深邃,清楚地倒映著我逐渐靠近的脸。我的脸越靠越近,已经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以及他皮肤的细微颤抖。我埋头在他的颈间,嗅了嗅,一口咬下去。他“啊呀”一声,大叫著挣扎起来。我死死按住他,继续狠命咬,咬得我的嘴都尝到血腥味了。他弯膝,向我肚子顶来,我眼明手快地躲过去,把他的手举高到头顶,他的手腕很细,只用一只手就能抓住。
  “你到底想干什麽?”他冷下脸来,瞪著我。经过刚才的缠斗,他那头梳理得当的头发散开了,鬓发凌乱地散落在脸颊,使他看起来稚气多了。“我们以前肯定见过面!”我咬著他的脖子,他躲闪著,用侧脸对著我。我咬到他的後颈,突然停下来了。他乘机挣开了,跑到一边去,瞪著我。
  “哈哈哈,果然是你,我早就说了,我们见过面的!”我吐著酒气,像傻子一样大笑道。苏五脸色变了,摸著自己的脖子。我道:“你化成灰我都会认得,不是吗?你脖子後面还有我以前咬的牙印啊。”苏五听了,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下气我还真是希望永远不要接上去。他笑道:“苏三啊苏三,想不到堂堂圣心女子学校的校长,竟然会在酒馆里发酒疯!传了出去,你的面子何在?”我不高兴地说:“是前校长。而且,我里子都不要了,还要面子干嘛!”他道:“称呼算个什麽!你说你记得我,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谁?”
  我没说话,边诡笑,边直直盯著他看,看得他越来越手足无措。
  (草精插花:关於上一章那个阴亲的排场,我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从过世的祖母口中听说过,那是她家乡的风俗,婚礼只让族里的头脸人物参加,花轿抬进门,就立刻关上大门,不让其他人看到。在屋里拜了堂,到了第二天就是葬礼,把两人合葬後,便会请人喝解秽酒,到那时,才是大摆宴席。)

  阴亲 六

  第六章 小孩子
  苏五恼了,眼睛开始冒火,但还是很在乎绅士体统,他干咳了声,用右手的食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可以看出他是在尽量控制住自己。他双手慢慢撑在桌上,握成拳状,苍白的手背上,条条青筋,清晰可辨。他重新坐了下去。
  此时窗子大开,刺骨的冷风夹著雪花吹进来,我的脑子被吹得清醒了,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那个……”我踌躇著刚要开口,苏五看了我一眼,眼睛隐在镜片後,看不透他在想什麽。他说:“算了,方才的事,我们就当从没发生过。”我想跟他再说点什麽,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噤了声。
  “别再提以前的事,大家都是成年人,别像个孩子。”苏五夹了一筷酱汁牛肉,边吃边说。我不再说话,坐在他对面装死,反正装死是我的拿手好戏。他嚼得很慢,终於吃光了,便又叫了几样菜。堂倌把菜端上来,楼上新添了烟气跟油鸡的热气,渐变得热闹起来,他又开始慢慢扫那菜,我望望他,转头看向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窗外一阵沙沙声响,那雪很快堆成堆,积在树杈上,将幼嫩的树杈压弯了,然後积雪慢慢滑到地上;天空铅色更沈,风声似乎没了,但又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叫。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却没再听到。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苏五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我也不好说什麽。酒馆客人渐渐多了,苏五也吃完了,结帐时,我想出钱,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隐在镜片後,看不出在想什麽。他道:“让我来罢。”
  让他来就让他来,我辞掉差使,又将积蓄都拿出,替小弟料理婚事,确实手紧了。
  出得酒馆,苏五伸出右手,道:“再见。”我握住那手,却被那冰冷的感触吓了一跳。我低头看向那手,白得发青的肤色,下面的血像是凝固了,不会流动,竟是黑色的。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指甲,缝隙里却藏著暗红的东西,我打了个激灵,再定睛细看时,什麽也没了,干干净净的。
  苏五把手抽走,往“石头居”左边去了。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突然抬手拍了下头,讪笑著自语道:“果然是太累了。”掏出根烟,点上,向右边走。
  慢慢踱回家,母亲尚未睡,我进去给她请安时,她正在抽大烟,边抽边咳。
  “妈,别抽了。”我坐在榻子边,劝道。
  母亲两眼上翻,瞪了我一眼,将烟枪搁在炕桌上,道:“今儿跟亲家去哪儿了?”
  我帮她弄灭烟枪,回道:“没去哪儿,就喝了点小酒。”
  母亲把小脚伸进被窝,道:“别跟那苏家老五走得太近,那人,鬼著呢!”
  我道:“哦,怎麽了?”
  母亲看我一眼,道:“也对,那麽久远的事,你怎麽会记得。”
  我道:“苏五他怎麽了?”
  母亲道:“你忘啦?小时候你们俩很要好,後来不知怎的了,就跟弄乱了骨头一样,见了面也不啾不睬,直到你离开镇子,也没再往来。我总觉得,他身上有那麽一股子鬼气。”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麽回事,但又不是很清楚。
  母亲道:“好了,我也倦了,你出去吧。明天还要帮他们合葬,早点起床啊。”
  我答应著,正要出去,母亲又道:“阿若那里,你看著办,我想抱孙子。”
  没得到回应,她声音大起来:“没听到吗!”还伴著几声咳嗽。
  我含糊道:“晓得了。”
  帮她带上门,站在走廊上,我点上一支烟,慢慢抽起来,烟雾弥漫中,往著外头纷飞的雪,不觉然间,我想起了那段尘封的童年往事。
  我小时侯住的地方,并不是这个小镇,而是母亲家的祖屋,直到五岁才搬离了那里。
  母亲家的祖屋坐落在依山的小村落的中央,离镇子很远,由曾祖建立。祖屋是幢长满青苔的青砖大屋,还有座高塔,听说是前几代留下来的。那座大屋有两层楼,住了我的表兄弟妹。外祖母当时还健在,总是在晚上把我们关在屋里,点一盏幽幽的灯,围著讲鬼故事。
  祖屋後是座山,山上有很多坟头,到了晚上就会有绿色的光点,闪闪烁烁,有点像浮游生物。外祖母说那是坟里的人出来透气,会把不乖的小孩捉进坟里的。
  讲这话时,外祖母的白发飘著,脸上的皱纹被昏暗的灯光照著,扭曲而怪异,锐利的眼睛,像鬼的爪子,让人害怕。我们听了,吓得半死,不敢随便跑出去。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不是全都是真的,不过,有一点,我到现在还很在意,那就是,那些绿光,真的是坟里的人出来透气的吗?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起来解手,无意间往窗外瞄去,看到几个黑色的,像竹竿一样的人形物体,从坟里爬出来,晃了几晃,又倒下去了。
  然後,我听到门开了,细看下,屋里跑出个小小身影,往後山去了。我揉揉眼睛,回去睡了。
  外祖母很不高兴我一直叫她为外祖母,因为父亲是入赘的,我随母姓。外祖母听到我叫她时,总会冷冷瞪我一眼。但是,年幼的我,出奇地固执,从不改口。
  会离开那里,与母亲一起生活,是因为我差点就死了,差点被杀死。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爬上那座高塔,古旧的回旋梯上,我走在最後面,而在我前面的是苏芫皓,那时候,他跟著本家的亲戚来玩。到了第二级阶梯,他突然回身,推了我一把。我顺著梯子,滚落到地面。掉下来时,我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直看著苏芫皓面无表情的脸,越变越小。
  我的命很硬,没死,只是後脑凹了一块,那里变得软软的,连血都没流一滴。
  大人们都以为是小孩子玩耍,不小心掉下来了,责备几句,也就算了。我也没说什麽,只是与苏芫皓保持著距离。那时母亲正与父亲办理离婚,闻讯,大著肚子赶回来,劈头就是顿骂,骂得我都短了一截,还与外祖母闹翻了,连夜收拾东西回了镇子。
  我的思绪,被那热烫的烟头唤回来了。手忙脚乱地扔掉烟头,我边拭著冰冷的手边往房间走去,明天还要早起。

  阴亲 七

  第七章 葬礼
  那一夜,我睡得出奇安稳,没再听到什麽怪声。
  第二日,我是被阿若的尖叫声吵醒的。我循声冲到母亲房间时,房门大开,阿若瘫倒在门槛,手指颤抖著指向里面,她的脚边,是个打翻的食盒。她看到我,面色苍白,抖著声音道:“相公……”
  我向屋内望去,窗帘拉得很紧,屋子暗暗的,对门的床榻上,母亲仰面躺著,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发髻上斜插一支翡翠簪子,身上那套大红描金的大襟衫,正是小弟婚礼上母亲身著的。那对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慈禧穿过的弓鞋,也完好地穿在小脚上。红色的血,映得那身衣裳更加明豔,而那些早已干涸的血,来自母亲胸前的那把刀。
  我手足冰冷,脚步虚浮地走进屋,站在母亲床前。她脸上化著淡妆,描眉敷粉,胭脂腮红,看起来与年轻时竟毫无二致,特别是嘴角边那抹尖锐的笑。只是那双刻薄的眼,再也不会睁开,松弛的眼皮下陷,底下的眼珠子,好像没了。
  我蹲下去,把头埋在她冰冷的手边,眼泪没有预警地流下来。即使到死,母亲还是没能忘记父亲,她头上的簪子,是父亲送的定情信物,听说是父亲祖上留下的。他们离婚时,我记得母亲把它扔回了父亲手中,为什麽现在竟然在母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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