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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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时浑身无力,这个宋若明,嘴上本领是不差,没想到他能连着说上一个时辰都不喝水,天知道他哪里学来的,真是个当御史的料。
要是我以后当皇帝期间稍微的出格一小下,不上朝一小下,选宫女一小下,修宫殿一小下,还不得被他数落到死,或者被他骂人不吐脏字?
我顿时打了个寒战,手上茶杯一下子没拿稳,茶水洒在了衣服上。
怪不得老祖宗说得罪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史官和御史。
刘安低头给我擦衣服的瞬间,宋若明已经恶狠狠的吐出最后几个字:“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谢蕴的脸色已经完全看不到了,那位仁兄几乎快把自己缩成一团,看样子恨不得地上立即开个洞,赶紧钻进去。
虽然想笑的一塌糊涂,但还是故作严肃的咳了一声,双方立即安静下来。我立时感到无数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恩,估计芒刺在背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我缓缓一笑,语音却无力清冷,“京城,是天下的根本,这点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如果迁都,一切就再不可挽回。”说着猛然站起,冷冷环视四下,大声吼道:“你们不要忘了,燕军铁蹄之下,哪个国家能够有过保全?!”
这一句话,惊破了朝堂上的肃穆,众人全都僵住,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我将所有人脸色一览无余,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苍白……一股冷嗖嗖的感觉,自大殿外幽幽而入,盘桓在每个人身边,缭绕不去。
我冷冷俯视他们,目光在他们脸上游移,不少人已经面无颜色,额头上渗出汗水,只有恒子渝,依旧是镇静如常,笑容淡淡。我嘴角弯起,也泛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重重吼了一声,“宋大人说,建议南迁之人,该杀!依朕看,这根本不是建议,而是妄言!扰我军心民心,坏我等祖辈百年基业,让所有人都成为千古罪人!”
随着那句话,我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一旦南渡,那就是社稷崩坏,江山家国倾倒,林氏祖辈的基业灰飞烟灭。
我不能允许,永远不!!
谢蕴已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我冷冷注视他,心里陡然而起一阵厌恶。
宫闱朝堂的阴谋权术,权力斗争,哪个不是双手污浊。身为国家重臣,尚书高衔,却是心术不端,中饱私囊,煽动人心,至家国百姓于不顾。长此以往,上行下效,如何了得!
今天,我就要煞一煞这股风气!
“来人!”
谢蕴嘶声喊道,“陛下!饶了臣吧!”
他凄厉的叫喊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从四面八方迫来。
两名金吾卫士兵当即而入,我猝然转身,重重拂袖。
“送谢大人上路!”

第二十六章 决绝

谢蕴当即被推出城门处死,悬尸示众。
谢家上下一百五十余口满门下狱,经刑部审讯,流配南疆,永不得出。昔日附议南迁的相关人员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经此一役,力主南迁的人全部被洗清,犹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朝堂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太清宫幽暗的里殿,我静静的坐在桌前,沉默不语。
谢家老幼的凄厉哭号仿佛依旧在回荡,锋利刀刃劈空斩下,狰狞刀光下鲜血飞溅,高高在上的贵族转眼间变为没有生气的尸体……恍惚看见汹涌而过鲜血蔓延满地,流过宫门玉阶,甚至淹没了皇城。
每一位帝王,莫不都是如此……
我静静阖上眼,每一次皇位争夺的生死之争,每一次权力巅峰的生死之战,都终以失败者的鲜血而告终。
那些死去的人终究会化作尘土,埋葬在这煌煌天阙之下。
我每一次前进,每一次胜利,都要让双手染上更多的鲜血,剑下滚过更多的头颅,脚下踏过更多人的尸骸,我已经没法再指责太后,我的的双手已经不再洁净,甚至比她更甚。
自古成王败寇,权力的巅峰永远有人落败,永远有人崛起。此刻,我身在金殿之高,俯瞰脚下的芸芸众生。而那些死者,却永远被埋葬在黄泉之遥。
我慢慢发觉……自己似乎变了……
心里某一块地方,已经逐渐变硬,变凉,就连鲜血也不能再让我怜悯。
这就是……帝王吗?
我微微转身,目光落在书案旁的剑架上。帝剑“定光”,相传瑞顺帝高举着定光剑,毫不犹豫的弑君夺位,诛杀前朝皇室,开创了大瑞朝的文治武功,万里山河。从此,这把剑一直悬挂在太清宫,象征以顺皇帝的灵魂守护后世子孙,护佑大瑞国柞绵长。
我猛地站起,提剑站定,强行扯断剑鞘上的黑色丝绳被,顿时利剑出鞘,白色剑锋闪着迫人的寒光。
大瑞历代帝王精通文略,古剑弃置在深宫的剑阁,封闭了百余年,今天却带着依旧的锋利再现世间。
我拿过桌上的酒杯,陡然将清凉的液体泼洒上剑锋,顿时浓郁的酒香蔓延在大殿里,水滴缓缓从剑尖滴落。我拖着剑,缓缓向殿门走去,剑尖在地上摩擦出点点火星。
殿门轰然洞开,身边的金吾卫俯身行礼,玉阶之下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我在玉阶上站定,缓缓抬手,剑锋指向天空,阳光流淌下来,在剑锋上,反射出一抹灿烂的光辉,熠熠闪动。环视四下,我傲然一笑,缓缓开口,语音响彻四周。
“再有提议南渡者,再有不抵抗者,朕,以帝剑亲手斩之!”
皇城内外瞬间鸦雀无声,死一样的寂静,我的目光徐徐扫过四下,舅舅垂眸端跪,貌似不辨喜悲,但只那么一瞬,我看到他就神色一滞,随即痛苦的闭上眼睛。恒子渝微微抬首,目光犀利,冷锐在我身上盘桓不去。
我大吼一声:“记住朕的话!”
所有人纷纷伏身下去,以额触地,重重叩首。
逃就会丢掉半壁江山,战则可能玉石俱焚。
我要告诉他们,林氏的子孙并不怕死,就算是死,也要告诉燕国人,我们永不可征服!
已经是红日西沉了,洒下的斜晖铺满了门前,也没有风,黑色的长袍没有一丝飞扬,淡淡的阳光将我的影子勾出一个黑色的长长的弧度。我右手撑了头,皱紧眉头,翻看那些堆成山的奏折。
身上微微起了些凉意,算起来十月也是深秋了,我却执意坐在殿外的流云轩里看奏折。不是我心情不错喜欢观花赏月,而实在是殿里太冷了,就算烧起了火盆,点起蜡烛,我依旧感觉无边的冷清。
谢蕴一死,将军需粮草贪污案件的幕后人员全部牵扯了出来,大大小小处死了十几个官员,户部尚书已经贬职回家,那个眉清目秀的官员接手户部的事情,而舅舅……一想到这里,我就没来由的头疼。
舅舅的罪责可大可小,我当然可以硬压下来,但是……
夹在中间,真是一点也不讨好。
廖夫子走了进来,俯身行礼后,我微微侧首,问道:“今天京城里怎样?”
他微微点头,“户部已经将国库的部分粮米抛售,米价快速下跌,往日屯米富户见状,也跟着抛售,顿时跌的不轻,不少富户纷纷破产。”
我点点头,坐起身子,“很好,算是给他们个教训吧。”
“北方各郡流向京城的饥民越来越多,幸亏有设立的赈济司,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我叹口气,疲惫不已,“对他们来说,京城就意味着活路,总不能把唯一的希望也堵死了。”
廖夫子目光一样的沉重,“臣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可是京城已经不堪重负了,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
我摆摆手,“朕知道了,真会想办法的。”
他复又低头,踌躇许久,才开口低声道:“陛下,鬼蝠营的人回报,说最近京城有人在花街市井间,一直不厌其烦的打听一个人。”
我已经转头,又去看那些让我头变得一个有两个大的奏折,真该死,他们就不能把字写大些么,写大了会死人吗?口中不耐烦的说道:“不就打听个人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陛下可知打听的是谁?”
“废话,能让人这么用心打听的,自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他们在打听韩大人的外甥。”
手上顿时滞住,毛笔剧烈一晃,一团墨汁滴在雪白的纸上,立马蔓延开来一团墨渍。
我挪挪身子,把脸侧过去,不让他看到。
“看……清楚是什么人么?”
“目深鼻高,身形魁梧,不像是大瑞人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底的的波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一如往昔,“大概有多少人?”
“十多人左右。”
良久无语,最终还是廖夫子沉静的声音打破沉默,“陛下,要不要?”
我闭了眼睛,感觉隐约有了酸涩。
“疑似是燕军的奸细,陛下以昭瑞王世子身份登基,市井花街里极少有人知道您之前的身份,还请陛下放心。虽说如此,难保不出意外,还请陛下下令,一了百了。”
思绪瞬间千回百转,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干涩,我缓缓道:“你去看着办……但留下一个活口,送到朕这里来,朕……要问些事情。”
他面露沉重,而后缓缓开口,“陛下,臣不知为何如此,但臣想劝诫陛下,万不可优柔寡断……”
“滚!”我陡然抓起奏折,朝身后扔去。听到慌忙不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全身骤然瘫软,全无半分力气。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眼底泪意仿佛自心底蔓延开来,一点点涌上,漫天的酸涩朝我涌来,几乎淹没一切。心中悲酸一点点漫上,压倒了强撑的坚强,眼前水雾弥漫,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终于……终于……
慕容羽,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这么多日子,我从不敢去想他,一点也不敢。只能把那份思念深深的捂在心里,不敢触碰,不敢回头。
自从登基以来,惩治奖罚,逼宫政变,大事小事从来不断。通宵达旦的议事,匆忙进出的官员,全身紧绷的场合,头脑里一点也没有他。或许,我是在逼着自己,用政事,用奏折,来让自己不能有一刻停歇。只要一旦松弛下来,思念就如绵绵的江水,汹涌而来。
想着他的脸,我深深咬唇,泪水一滴,一滴,坠下。
他也许已经得知,大瑞有了新帝登基,也许还在雄心勃勃的策划,如何让整个大瑞甘愿降服。
他也许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我,昔日小小将军,竟然会一跃成为九五至尊。
我们的敌对,是否无可避免?
最爱的人,却骤然成为彼此的敌人,是否,真是命运的嘲讽?
是不是即将有一场惨烈不已的战争,他才会不惜暴露目标,处处寻找我,寻觅我的下落?
一滴泪滚落,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只要稍微一动,眼泪就会无可抑制,在桌上蔓延开来。
我死死的攥住奏折,渐渐用力,指节逐渐泛白,奏折亦被捏成一团。
我并不知道自己可以让国家撑到何种程度,如果我们即将在阵前相见,那么,又将是如何的情形?
曾说过要不贪恋名利权势,要去自由的日子,却被迫走上权利的顶峰,俯瞰世间。在他眼里,无异于欺骗,无异于背叛。
他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眼前,分明触手可及,却似如隔深渊。面容冷寂,目光冰凉,似乎在指责我的欺骗与背叛。
就在这一瞬间,我心下彻悟,对我来说,他……是我曾经有过的幸福,曾经有过的温暖,就算舍弃一切,包括我的权力与生命,我也不想失去曾有的一切。
我该怎么选择?
为什么要依旧要逼迫我做出让人痛彻心扉的选择?
难道……帝王真的不能拥有炽热的感情,只能永远身在冰冷的皇宫,高高在上,成为孤家寡人?
我想他,无可抑制的想他,想他的笑容,想他抱着我的手臂,想他温暖的怀抱,想他带着□的喘息……
“慕容羽……”依稀的低唤还未出口,就凝在嘴边。
我不能唤出他的名字,不能去想他,只因为……我是这万里大瑞的主人,而他,是我即将要面对的敌人。
宿命,我恨我的宿命。
这世上,父母都会撒手离去,可我却相信,他对我……是真心实意……
如果我能再选择一次,我必不会离开他。
只可是,世上从不卖后悔药。
慕容羽……你告诉我……你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能否不要兵戎相见……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我并不抬头,胸中一口怒气涌上,“不管是谁,都给朕滚!”
浓重的阴影投在地上,身影被灯火拉的极长,似乎有一刹那的迟疑,而后缓缓过来。
“说过了,给朕滚——”
“臣进宫来,可不是让陛下冲臣喊‘滚’的。”
我霍然抬头,却看到恒子渝弯腰捡起地上的奏折,趁这个机会连忙用袖子擦了几把眼泪,他直起身,大步而来,目光幽深,“陛下?”
我微微侧了脸,“将军坐吧。”
他缓缓落座,将奏折放于桌上,目光在我脸上游移,眼底闪过一丝狐疑。我微微阖了眼睛,“还是说正事吧。”
他并不答话,过了许久,才开口:“陛下的眼睛怎么了?”
我恍若未闻,拿过舆图在桌面上铺开,“事不宜迟,今天想和将军商量一下如何抵抗。”说着我将舆图推至他面前,“朕想听听将军的看法。”
伤感可以,但不是现在,在他的目光下,每次我都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他的脸色动了动,随即如常,“现今宁远郡已破,岭南关岌岌可危,徐铮虽然死守关隘,但腹背受敌,情况不容乐观。”
我挑挑眉毛,“将军请继续。”
恒子渝面色不变,手指划上舆图,从岭南关到京城划过一条直线,“这是六百里平原,一旦燕军攻破岭南关,不但守关将士性命堪忧,他们的骑兵可以快速插入中原腹地,京城就首当其冲。”
我迟疑一下,手指按上舆图,“现在京城周围军队将近十万,还有将军正在路上的三万,一共十三万,燕军那里是十万人……”
恒子渝摆手,“陛下,虽然人数占优势,但六成是步兵,这点上我们并不占优势。”
我叹气,道:“这我是知道的,步兵对骑兵,根本没法比,况且……”他接上话,“况且,燕军骑兵的作战能力非常的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我抬头紧紧盯着他,“将军如此说,自是已经谋略在心了?”
他蹙眉凝视我,而嘴角缓缓露出笑容,“陛下,您是真的打算坚守京城?”
我抿起嘴,“如果不这样,朕何苦要杀那么多人。”
恒子渝也笑了笑,旋即正色道,“陛下,如果坚守京城代价太大,您是否还愿意?”
“无论多大的代价,只要能保住京城,保住北方,什么代价都不为过!”
他嘴角抿出一丝冰凉的笑意,“陛下可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
我心神俱是一凛,“将军是在说?”
他的手指重重指上京城,“将岭南关全部军队撤回京城,彻底放弃岭南关!”说着目光深深,“将所有军队撤回,集中兵力,防守京城。京城近过二百余年的经营,城高河深,城固墙高,设计巧妙,不可水攻、火攻、不怕断水断粮。就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和他们打个平手!”
我们四目相对,看进彼此眼中,仿佛在相互斟酌。
放弃岭南关,全线缩回京城,当初我对舅舅,也是这样讲的。
“这是一步险棋,若是军队收缩不及,很可能被燕军半路拦截,就此吃掉,还会危及京城,但是,如果继续坚持岭南关,代价反而会更大!”
目光交汇,直抵彼此心底,瞬间明白。
放弃累赘,全力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肃然望向他,“这样,一定会有少量士兵会被燕军吃掉。”
他毅然点头,“这是自然,但没有办法,有得必有失。”
轩外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面前的恒子渝像骤然换了个人,不再有朝堂上的阴沉雍容,不再有私下的百般暧昧。而是全身散发着震慑之气,重新回到那个从刀山血海里踏过,持剑踏过山河,一步步登上权力道路的辅国大将军。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抬眸,眼底宛如冰封,“陛下,倘若这样也守不住,您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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