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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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身恳求陛下,太后年事已高,经不起动荡了。还望陛下心存仁厚,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
我幽幽叹口气,道:“朕会的,太后寝宫的支出用度一律不减,好好颐养天年吧。”
是夜,永安宫旧日宫人内侍皆数下狱,交由大理寺审讯。
谢家女子已经气绝身亡,我将她的此番谋刺授意给大理寺。她既死,并且死无对证,就成为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临死前“指认”的共犯——针工局,御膳司以及数名品级较高的内侍女官,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不待大理寺真正用刑,所有关押的宫人已经乱作一团,相互攀咬,自起内乱,好像供出别人自己就可活命一般。不断有新的宫人内侍牵扯进来,遍及皇宫各个宫室,各个司署。一时间,涉案人员不断的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来,整个皇宫陷入可怕的惶恐之中。
廖夫子沉默站在我身边,垂手而立。我一页一页翻开犯案名录,上面细细密密写满了名字,一个个看过去,都是皇宫里中上层的人,大多和高官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沉吟一番,我合上名册,对大理寺卿道:“去查查宫人九族,如果有和参知政事许宗有关联的,立刻报上来。”
他当立领命而去,廖夫子脸色凝重,“陛下要将刺杀之事引向朝堂么?”
我抬眼看他,冷冷道:“现在大战在即,朕不想再生事端,但是如果不杀鸡给猴看,还有人会在朝堂上不服,许宗非死不可。”
廖夫子浑身一悚,旋即深深俯身,“陛下圣明。”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大理寺查遍宫人九族,发现御膳司主事嬷嬷和许宗是远方表亲。在我授意下,小小宫女的行刺就成了贵族对于新皇的谋逆。怀有不臣之心,断不能再容,证据确凿之下,刑部将许宗满门下狱,两日后处斩于市。其余涉嫌人员,也都是我早想除掉之人,依律流放贬谪,永不得出。昔日高官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发配边疆,百姓争睹。
一场宫闱谋逆,洗清了太后势力,拔除昔日老臣,牵连宫中大小执事,更是杀鸡儆猴。凡是抵抗不力者,朝政有诽谤非议者,暗讽武人乱政者,鼓动世家子弟不忿者,皆遭到清洗。
有人暗讽我出身市井,那我也不妨就用市井无赖的手段,动一动这些自命不凡的高官。
不到四天,改贬的贬,该杀的杀,从宫廷到朝堂,犹如雷霆暴雨席卷而过,再也没有人敢质疑我的无上权威。
一场秋雨一场寒,午后默坐在殿中,也能听到秋雨敲打在玉阶上的清脆响声。
刘安第三次禀报说舅舅依然跪在殿前,请求觐见,并且低声问要不要传。我沉默,并不作答,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挥手让他传。
短时间的寂静过后,舅舅跪在面前,他深深的伏下身去,以额触地。我淡淡问道:“靖国公的病好些了吧?”
“谢陛下关心,臣已无大碍。”他的朝服被雨水淋得湿透,还在滴水。
我连眼皮也没有抬,“大人久病在身,不理朝政,今日怎么突然进宫?”
“臣有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讲。”
舅舅依旧伏地,头未曾抬起,声音闷闷传来,“臣已老迈,无力效忠国家,还望陛下恩准,让臣告老还乡。”
我的手一顿,瞬间恢复常态,随即抬头一笑,“韩大人究竟是无力,还是无意?”
舅舅浑身一颤,我缓缓道:“韩大人不必担心,朕再怎么绝狠,也不会对亲人出手。”舅舅微微抬头,我继续说:“韩大人的苦楚,朕心下明了,韩氏是百官表率,倘若朕放你回乡,其他人也纷纷要求,朕如何是好?”
“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愿安度晚年……”
“舅舅可是因为太后对朕不满,或是兔死狐悲?”话说对着舅舅,我还不想和他绕圈子。
舅舅低了头,不愿回答。我漠然开口,“舅舅听朕一句话,若是你还会为韩氏的着想,那么就安于现状最好。”
我话里的意思意思已经够明确,倘若他告老还乡,无异于承认韩氏的失败,毁了家族的清誉。无论他是愤怒还是绝望,他必须依旧坐在靖国公的位置上,保有尚书的虚衔,忍受旁人的怜悯与嘲笑。
这便是我的惩罚,最善意和最残忍的惩罚。
“陛下,臣……”舅舅脸上顿时出现一丝绝望,伏地苦苦哀求。
我微微而笑,逃避,真是一条最好的道路。
我打断他的话,敛去笑容,“舅舅,朕再送你一句话。太后失势了,她依旧还是太后,可权臣失势了,谁也保证不了他还是权臣。”
此语一出,舅舅当即惊呆,伏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我气定神闲的看他,过了许久,舅舅重新低了头,额头磕在地上,悲怆道:“臣……明白了。”
让他退下的时候,我淡淡说:“韩大人,今晚让暗人首领来一次。”
重新剩了我一个人,手臂上的疼痛又猛然浮上,一股可怕的孤独骤然自心底升腾,盘旋全身,夹杂着皇宫的阴沉可怖,直向我席卷而来。
皇帝,真是孤家寡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眼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棋子,只有敌手。
心口刺痛凛凛袭来,我垂了头,顿时感觉黑沉沉的殿顶朝我直压下来,压得喘不过气。
高高在上,清冷寂寞,孤家寡人……
恐怕现在,我还是个嗜杀无情的皇帝……
我现在才明白,文帝问为什么会说“那好……朕就算……再世为人,也不要生……在皇家……”
帝王之家,天子居所,其实是最最冰冷,能把活人逼到疯魔。
我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经过行刺事件,侍卫的数量大大的增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严程度简直能赶上我刚登基。
其实那天的事情还得谢谢恒子渝,不是他恰好赶来,拔刀伤了那名宫女,估计我现在也不用头疼怎么坚守京城了。
又欠了人情,真是让人头痛。
金银债好还,人情债要还到什么时候啊。
“陛下?”
我正烦恼的揉着额角,听到他的声音霍然抬头,正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神游。
“陛下头疼?”
我微微点头,感觉太阳穴附近的刺痛陡然加了几分。好像是小时候从永安宫台阶上摔下去的后遗症,只要聚精会神的思考问题,就会头疼欲裂。
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一再强调要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说容易。
前方战事,疏散百姓,宫闱动荡,哪一件能不去想。
我摇摇头,“不碍事,朕听着,将军继续说吧。”
恒子渝放开手中京城布防图,眼睛盯着我,“是不是睡眠太少导致?或者去叫太医?”
我摆摆手,“太医院那帮人一来,朕连安心看个布防图都做不到。说了不碍事,将军继续。”
两人的目光折回巨大的京城布防图,上面不厌其烦的绘出城墙的长宽厚薄,垛堞多少,机关配置,人员安置,甚至涵盖了京城周围的地势起伏。
“据斥候回报,燕军的前锋已经达到这里,再有三天,就会兵临城下。”
“是血狼铁旅打头阵,这个宇文元,真是立功心切。”
“打蛇打七寸,如果能在大军赶到之前,挫伤他们的气焰,灭其锋芒,想必也能大震军心。”
我抬头看恒子渝,他的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我心下一颤,“血狼铁旅是速攻铁骑,攻守俱强,如果想要占得有利之机,想必应该先行设伏,可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不是有些勉强?”
恒子渝一脸坚毅,“就是要打个措手不及,如果等到后续人马到齐,恐怕更加麻烦。”
“军法有言,‘十则围之’,己方兵力十倍于敌军,方可围杀。血狼铁旅现今四万人正扑向京城,我们的人马根本不够用。”
“陛下这般不拘常理的人,还会在意兵法说什么?”恒子渝微微一笑,猛地按上地图,“燕军以为我们全部龟缩进城,胆怯应战,应不曾想到我们会主动出击,臣建议,让两万人在必经之路上设伏,截断同后续人马,以灭他们的锋芒!”
“两万人……这两万人,几乎是注定要牺牲掉的啊!”我狠狠咬牙。
“有得必有失,陛下,等到所有燕军到齐,那可不就是牺牲区区两万人能够了结的!”
我又转头细细端详那幅布防图,他不说话,沉默凝视我。
恒子渝说的句句在理,我竟无法辩驳。
就如我一样,牺牲一个谢蕴,一个许宗,换的朝堂人心一致。
我缓缓抬头,一字一句,“何人做这两万人的统帅?”
他目光沉毅,“徐铮。”
我点头,他缓缓道:“徐铮擅长骑兵伏击,鹞子谷一战让燕军吃尽了苦头。而后防守岭南关,知己知彼,是最好的人选。”
“那两万人将是有去无回,徐将军也许也是一样,恒将军的心腹爱将,您真能舍得?”
恒子渝目光灼灼,嘴中的话语如咬金断铁,“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
不错,我们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更是为了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信步踱在城上,脚底下的青石高低不平,身边将士全副戎装,营火霍霍的燃烧。城下有着整齐的巡逻脚步声,伴随着铿锵铁甲作响。我一时恍惚,竟觉得重新回到久未谋面的军营。
往北凝视而去,天空一片阴霾,落日努力的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晖,徐徐降下,晚霞彭云尽染,给一望无垠的平原抹上瑰丽的颜色。
“恒将军倒是好治军手段,之前这些京城守军都是懒懒散散,现在至少都像模像样。”
“兵者,自有规矩。”恒子渝微微笑。
“要不要帮朕把金吾卫那群小子收拾一下?”我身着黑色常服,戴了常服冠,随意走动。他黑盔白羽,按剑在手,身形挺拔傲岸,与我并肩而行。
“那就算了吧,金吾卫都是高官子弟,万一弄不好,又会有人说武人乱政。”他神态如常,随意的笑,“现在能治住那些家伙的人,也只有陛下。”
我微微回首望他一眼,“将军是在说朕杀人太多么?”
恒子渝敛了笑容,“陛下无错。”
我垂了眼眸,心上顿时用上一股无法抑止的悲哀。
我做的一切,没有人会说错,永远是对的。也没有人真心对你说话,也没有人的关心出自真情,所有人对你的臣服,只源于你手中的权力。
也没有人,会再喊我的名字,所有人嘴里,吐出的,只有那两个冰冷的字。
陛下。
一阵劲风刮过,扬起黄沙阵阵,天地顿时一片黄色,所有的景致,都化在了昏黄的暮色中。
“据说,雪狼铁旅疾驰过的地方,黄沙都会有数寸厚。”恒子渝站在我身边,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的盔甲都是红色的,也是死者的血。”我淡淡接了一句。
“宇文元行事狠毒,臣想,还要做其他防备。”
“将军的意思是?”
“火攻,水源,云梯。”
我心下默然,现在我和恒子渝的合拍程度越来越高,他只要说出几个简短的字,我就能理会他想说的意思。
雨水已经停了,正是秋高气爽,眼前平原上树木众多,柴木易燃,正是火攻的时机。
水源……京城水源是东北边山脉提供,如果燕军掘开水道,讲河水灌进京城,会导致粮食发霉,士卒疲惫;倘若断水,就是人困马乏,不管哪一样,都势必难以坚守。
云梯……燕京步卒也是战斗力极强,只要拿下一座城门,放进骑兵,那就真是要巷战了。
我只觉得猛然太阳穴附近又剧痛起来,难不成要把树全砍了,派重兵守卫水脉,还要……无奈的摇摇头,城里的事情就够忙了,真是……
身子顿时晃了几晃,恒子渝见状连忙扶住我的手臂,“陛下?”
我的头一阵发昏,似乎是昨晚睡的不够。不由得苦笑,这半个月来,我还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强撑着睁开眼睛,看到恒子渝略带担忧的眼眸,我故作无事的笑笑,“将军不用担心。”说着不动神色的将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朕还有事,这里就请将军多加上心了。”
刚走出几步,就听他低沉的声音响起,“陛下。”
我微微回首,“将军可还有事?”
“臣请陛下注意身体。”他唇角微牵,似乎带上隐隐的关心,“龙体之重,在于国家社稷。”
我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径直而去。
还是个浑小子的时候,没有人会这么说。龙体牵扯国家社稷,他们一个个,只是在关心国家,关心国家而已。
皇帝永远事务众多,奏折在书桌上堆起半座小山。
我把奏折推的远远的,趴在桌上,只一会儿就有了睡意。秋风从外面跑进来,冷意四起,深入身体,让我无法入睡。
我开始想念被慕容抱在怀里的感觉,他的怀抱软绵绵的像个枕头,靠上去热乎乎的,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被人疼爱的人。
算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是相见不如不见。
忍了难受,我最终还是爬起来,吸吸鼻子,抱过成山的奏折一个个看了起来,还要一个个亲手批阅过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殿外偶尔有宫人轻声走动的声响,屋子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微弱的更漏声遥遥传来。窗外隐隐暗了下去,刘安点上灯火,宫人内侍摆上晚膳。我没有胃口吃,胡乱动了几筷子,就让他们退了下去。
批折子的时候,已经将暗人的事情想了许久,不能只明修栈道,还要暗度陈仓。
直到深夜的时候,暗人首领才到。他依旧一身黑色,跪在大殿里,仿佛与周遭融为一体。
我淡淡说:“你可愿意忠于朕?”
他跪在地上,掩去了神色,嘴里的话毫无波澜,“属下身为暗人,曾立下重誓,不得背弃主人。”
真是有骨气,我微微笑了一下, “韩氏有你这样忠心的属下,可谓是幸运,不过……你抬起头来。”
他默不作声,依言缓缓抬头,见到我,露在外面的眸子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
“你可认得朕?”
他又低了头,声音低沉,“陛下曾是韩大人的……”说到后面竟听不清了。
我淡淡一笑,“知道就好。”说着思绪越发清晰,“你既然知道,那么……你不愿背弃主人,那么,跟随朕也不算吧。”
他猛然抬头,目光炯炯。我敛了笑容,“朕身上也流着一半韩氏的血,如果效忠于朕,也不算背弃主人。”
“倘若你不愿……大瑞律规定,大臣不得私下培养势力……哼……”我冷冷斜睨他,手指轻叩案几,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沉默良久,他终于跪下,以额触地,“陛下……请吩咐。”
还算个明白人。
大瑞律不允许大臣私下培养势力,当年暗人有韩式的庇护才得以生存,现今韩氏都倒了,他再不识时务,就有点……
我咳了一声,“你们能否潜入燕国京城?”
他点头,“回陛下,可以。”
“那好,”我默然片刻,还是开口,“据闻燕国皇帝身患疾病,二皇子和三皇子密谋夺位,你们潜入那里,给朕打听最可靠的消息。一有动静,就即刻飞鸽传书。”
“陛下的意思是?”
我冷笑,“既然燕国要玩,那不妨玩大一点,让所有人都牵扯进来。”
他眼中一震,旋即低头。我又叮嘱了些事情,便让他退下。
燕国皇帝身患疾病,自然不会事事经手,二皇子和三皇子不满他宠爱慕容羽已久。趁着他病重和慕容羽不在京城,自然会有所动作。二皇子贪财,三皇子好色,不管是从哪方下手,人只要有欲望,必然会上钩。
何况……慕容羽是他们夺取地位最大的障碍,一旦得胜回朝,必然是荣耀盖人,帝宠无上,那把龙椅说不定就会成为他最大的赏赐。京城还有位高权重的左相,还有那些喋血而归的的将士,他们必然都会成为慕容羽争夺皇位的有力臂助,
二皇子和三皇子,必然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猛然间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步步算计,步步谋划,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本性抛弃,逐渐的无情,逐渐的冷血,不论谁阻碍自己,也要处心积虑的将他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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