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下)----绿水袖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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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老太太其实是个热心人,精神也不错。她已经给几个人介绍过对象了。一听说我也要找对象,立刻开始张罗。这已经是第五次瞄人了。开头的几次都不顺,我已经不太挑了,所以这些瞄人不成功的原因多数是人家姑娘看不中我,还有姑娘临时有事,说好了要来,结果却不出现。
我有些烦,心想花钱勾搭发廊妹也比娶这些良家妇女容易。
毕老太太一点都不烦。
她知道我上次结婚没结成的事,也觉得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成家可能是有点问题,但正因为以前的我有问题,现在改了也就显得更加可贵。老太太有她自己的想法,姑娘大了不好嫁,可男人大了还是能找到小十几岁的姑娘的──现在这世道不比从前,以前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是要被厂里给开除的,现在厂里可不管这些了,有些厂里的姑娘还愿意找个年纪大些的男人,不图别的,就图个安心。而且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她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说这人哪,都得找个伴,你现在是年青,可要是上了年纪,身边没个伴,连半夜翻个身都找不到人帮你,那时候这日子就难过了。
我想这话挺实在。可能是年纪长了,年青时代所谓的爱情、所谓的无病呻吟、所谓的追求,全都被时间磨得失去了最初的光采,不能再吸引什麽人了。
如果说开头我找毕老太太帮忙,心里还怀著些别的心思,可听老人家说多了,我的心也逐渐开始活络起来。我想,一个人的日子好是好,可是太虚飘了。三十米高的老烟囱也没了,可以说现在除了那片地段还在,以前的代城老糖精不过只剩下了回忆。作为老工人,我也该给我自己换点新鲜的生活了。
我有些愧疚,以前不该说老毕的坏话。我哪知道,老毕有些讨人嫌,他妈却是一个好老太太。人家不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惜我父母都不在了,要不然也许我的日子过得比现在好。所以这一次,我决定把这位不错的小老太太当作我的亲妈,这一回要好好听她的话。
毕老太太说:“这回瞄的是一个小学教师,教音乐的,一听就不是粗糙的人儿。”毕老太太又说:“她有一个不错的名字,叫蓝小云。”
我嗯嗯应著,脑子里挡不住地走一位长发披肩的白皮肤姑娘,像从前的白小蓝。她们连名字都像,想必长得也像。
见面搁在一家茶室的包厢。我跟毕老太太先到,点了绿茶瓜子候著。没多久,一嫩一老两位女人进来了。嫩的是小学教师,老的是她母亲。
毕老太太与那母亲显然有些熟,一边打著招呼,一边顺势把我介绍出去。
我想不到女儿母亲一块儿见,脑子有些懵。她们冲我点点头,我也冲她们点点头,却不说话。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是长头发,皮肤也不白,年纪只怕也快三十了,不是想像中的样子呀。
毕老太太为了托起气氛,不停地跟母亲搭些虚话,内容七曲八拐的。那母亲一边应著话,一边拿眼睛瞧我。我不愿意接她的目光,就勾了脑袋吃瓜子,吃了一会儿,我自己都觉得不好,便抬头去瞄小学教师。谁知道,小学教师刚好也抬头,我们的视线撞在一起。我冲她笑笑,她也笑,用动听的很有礼貌的声音说:“夏师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问可以吗?”
真不愧是教音乐的,就是礼貌,嗓音也真他妈好听。我发现了她的优点,心想,冲著你的声音,我应该跟你聊聊了。我又想,可你带著你妈来,我只好严肃了。我竭力让自己的谈吐显得斯文,低声说道:“好啊,你要问什麽尽管问吧。”
小学教师脸色一变,硬绑绑地说:“听说你喜欢男人,上次你结不成婚就是因为你跟男人的照片,请问,这是真的吗?”
我彻底懵了。虽然名声不好,但我从未想过这个跟我来相亲的、而且使我颇有好感的姑娘,说话竟然如此不给我留面子。她母亲叫:“小云,你乱说些什麽!”毕老太太也说:“小云姑娘,这些事我想早就证明是误会了,你其实完全不用担心。”
看起来,她们是在帮我,但从小学教师的脸色以及她们等到小学教师问完後才开口,以及开了口还不停打量著我的情形看,嫩嫩老老的三个女人事先已经商量好了。
我忽然明白,即使商容事後作了补救,我当年的事在代城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大,可一到了这种终身大事上,这件小事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污点,让这些来相亲的姑娘担心、害怕。嫁给一只老兔子,对她们来说将是一场噩梦。她们来,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对每一次找男人的机会都想紧紧抓牢。
但等人来了,又他妈的心有不甘,非得找我要一个明确的保证,正如古时候男人娶妻得先验明未来妻子是不是贞洁的处女一样,又或者某些想仗著怀孕嫁入豪门的女星必须先把肚里的孩子送去验DNA一样──全是用人格上的巨大侮辱,来换取一份可能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菲薄婚约。
我脸上的笑意慢慢淡掉,从心里长出了愤怒。我说:“操,老子爱怎麽样,管你们屁事!”
见面只持续了五分锺,便在小学教师母子愤怒的表情,与毕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脸色中剧终。三个老女人走後,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嗑著瓜子,把一壶茶水喝尽。我想:这茶水的口感还可以。
喝完茶後回去的路上,在一段没有路灯的小路上被一个别人乱扔的破箱子磕中了膝盖,疼得要死。远处传来歌声,听不清唱的是什麽。我把雨伞放在地上,坐在雨伞上,找出电话,随便拔了一个号码。
电话的那头,商容用不无惊喜的声音说:“夏师傅,是你找我吗?”
我说屁,你有没有车,我现在在新知东路,腿可能伤了,你开车来接我。
商容惊恐地说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我马上来、 马上来。你等著,千万不要乱动!
挂断电话。我摸了摸我的腿,知道我其实伤得不重,想当年我被人打得进医院的时候,比这个厉害。
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聊聊。那些曾经在老糖精厂上班的、跟我年龄相当的老朋友们都掰了,而新厂的同事们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年纪,我跟他们的差距太大。我一时竟不知道可以找谁一起聊一聊。商容,只是我随便找来的一个人。

《工厂》(美攻大叔受 虐)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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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修改版*/
我的伤不算严重,可是在商容的坚持下,让医生给敷上药膏裹上纱布,就很像受伤的样子了。从医务室出来,走在无人的路上,商容看著这伤,就露出难过的样子,眼睛有些泛红,像一只兔子。
我骂:“操,小瘪嘴你刚才又不是没听医生说的,其实根本没伤到什麽,你露出这个样子来是想咒我吗?”
商容说:“但你还是会疼呀。你身上疼,我心里就不好受。”
我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假如我是个知识分子,大概会很恼火,因为他软弱的个性跟我自己的完全不合,把他当成一个闲极无聊的公子哥儿,但是你看,我一个造糖精的,就不会有那麽多杂念,这多好。我只会偶尔觉得感动,但不会因为他喜欢我而我不喜欢他就把他看作一个讨厌的坏孩子。现在,我被来相亲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们鄙视,被这个世界鄙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把我当成一个傻逼,但这种鄙视绝对不会来自於商容。商容太单纯了,所以我才能轻易相信他是真地喜欢我。我又不是傻子,鄙视和喜欢会分不清吗?要是分不清这个,那就被汽车撞死算了。
我想这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可惜单纯对人们来说近乎是一种缺陷。虽然他长得很像某个人,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
我吻了他。但是当他想回吻的时候,我推开他。我说,这不合适,咱们就到这吧。
後来我回家了。而他在我家楼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後也回家了。
不是我这个老流氓不厚道,故意耍著小家夥玩,是因为我觉得,在他身上的那种东西可能就是爱,但偏偏我没有。我对爱的理解是有偏差的,我总觉得爱这东西只有得到过,才能更容易的忘记。或者说,得到了,就是为了失去。比如我,又比如盛涛。
第二天轮到了我上中班,但上午我就到了单位,然後去总经理办公室。
对总经理办公室,我已经直接地理解为董事长办公室了。我从没在总经理办公室里见过总经理,我在总经理办公室见到的只有董事长。但这次不一样,我真地在总经理办公室里见到了胖胖的秃头的总经理。
总经理显然很不喜欢我,他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跑到这里来干什麽?想被开除吗?
我很有礼貌似地看著他说,总经理,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过不是我的上班时间。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有事要找我徒弟。麻烦总经理你通知你的上司一声。
总经理有些楞,说你找徒弟怎麽找到我这儿来了。後来他可能想起了我的徒弟其实就是他的顶头上司董事长,脸憋成了猪肝色。虽然他是总经理,虽然我这话是明摆著是占他的便宜,但是却让他挑不出毛病。我不是想打败他,打败任何一个干部是我年青时代的快乐,但现在我没那个兴趣了。我只是想尽快找到盛涛问清楚,当年的照片到底是怎麽回事。以前我是不在意,但不代表现在我也不在意。
就像被别人打了,至少得知道打我的是谁。如果被打了还不知道栽在谁的手里,那就太倒B了。
盛涛倒是不想回避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理由回避。因为不关心吧。当天晚上,他就让我去他家里谈谈。
我去他家的时候,盛涛正在吃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桌上摆好了菜,和上次在五星级饭店里叫来的差不多。原来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是不懂得享受。
盛涛问我,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我说吃了。
盛涛说那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吃完了我们再谈怎麽样?
我说不用了。我只是想问,那些照片是你派人照的吗?问这些话的时候,我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心攥得紧紧的。
盛涛勾著头,扒了两口饭,然後才淡淡地说:“这不是明摆著吗?除了我,你想还有谁可以跟踪我们,照下这种照片呢?”
我的身子忽然僵住,又问:“那派人散发照片的又是谁?”
盛涛这回仍然勾著头,多扒了三口饭,淡淡地说:“还是我。”
我说:“为什麽?”
盛涛说:“我得不到的,别人当然也别想得到。”
我听了这话,很想很想揍他。
如果说以前的盛涛像一头嗜血的狼,对我只有利用只有占有,但我并不恨他,因为那都是我自己甘愿的。我的年纪比他大,我应该对我自己在清醒状况下做的事情负全部的责任。他可以不爱我。但他却不应该自私地不想让我走,不仅让我没娶成虎王,如今又把我仅有的希望也给毁了。
过了五秒锺,也许是十秒锺,我觉得自己胸间攒满了气体,想狂吼著发泄,但我吼不出来,我甚至於在脑子里演习一遍,觉得抓住他细长的脖子使劲一拧,那细长的脖子就应该像一根筷子一样轻轻折断了。但是我後来想,我揍过他的次数有很多了,多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就跟爸爸打儿子一样,打多了孩子也就打疲了,没用了。除非我今天杀了他,拿我自己的命去换他的一条命,否则再怎麽打也只是没有用的发泄而已,和我们曾经就在这处房里玩过一夜情一样,如水过无痕,实在没意思。
虽然生活是痛苦的,但我还是想活。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不能被这头白眼狼给看瘪。
我的脑子里像有一团团雾,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临安小区的。我的心口很痛,这种痛是顽固的、绵长的、无处可躲的,仿佛胸内缓缓流淌著一条冰冷的河流。对此我有些不解,或者说有点儿不满,我觉得痛的地方不应该在心口,而应该在腿上。
来接我回去的是商容。

《工厂》(美攻大叔受 虐)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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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修改版*/
那一天,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不想去商容的住处,我选择了回我自己的家。只是让商容帮我到厂里请了一天病假,那是我生平头一次请病假,。
那一天很多时间我在睡觉,一种进进出出的睡。每回从梦睡中出来,就看一眼窗外的太阳。我看得很慢,像是把错失的时间找回来。这样看完了,便觉得累,累了就继续睡。
直到这时候,我才能对自己承认。也许那真地就是老人家说的造孽,我不是没爱过,但没有像爱小噘嘴那样深深地爱过。
只是,人生不可能重来,想中奖就得先花钱买彩票,比如我想上职大结果把自己送进了工厂,我想出去闯荡一下结果把手里的五千块钱陪得精光,又比如我想继续留在厂里就得先送十五万一样。所以在过去的几年间,我其实也不算吃亏。在厂里呆长了没什麽意思,经历过的事情就当作一种调剂,过去了就好。
时间其实是公平的。经过时间,你所爱的人、所恨的人,所有的快乐、所有的痛苦,都会变成鬼影子,在记忆中毫无理由地走来走去。其码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未来会陪著我走完後半生的脸长成什麽样子。这样会有悬念,不像我当工人无非是一直当到老,毫无悬念可言。我只会记得那张可爱的噘起的微红的嘴,却不用记得那张嘴里吐出的残忍。这样很好。
我只是有些奇怪,一个老工人,干体力活的人,按理说,这种人天生线条粗,懂哥们义气和打架,但不懂爱情和谈情说爱,脑子像是被割掉过一块。我现在为什麽会难过,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割得不够多吧。所以我将来一定要随便找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用一种深情的口气讲出这个故事,像面对一个睽违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这些故事在我六十岁的时候还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黑暗中的门,无声地关上。那些经历过的时间,就会平静而深情地腐烂掉。
第二天我去上班,厂门口贴出来了红纸,许多人围在那里看。新的糖精车间下个月投产,第一批去新车间的名单就被公布在这张红纸上。新车间条件好,大家都想抢著去。但我没什麽兴趣,一来以我的条件,肯定轮不到我,二来我也不想去,老车间虽然噪声大点、污染重点、活儿苦点,但我习惯了。我觉得老车间挺好的。
我看到排在第一位的名字是商容。这孩子,真想长久扎根车间吗?更加奇怪的是,上面还写著:“此排名不分先後。”那天还有人打架,红纸上写著一个名字叫“张伟”。我们厂里有三个张伟。三个张伟站在那里,互相说是自己上了红纸,结果打起来,後来厂警跑过来说,不许打,再打谁也别想去新车间。他们就不打了。新车间犹如咒语,真他妈灵验。
工人吗?除了想挣点钱,就是想换个好点的工作了。
这一点老车间比不了。那天上班,我环顾老车间,黑乎乎的全是反应釜,还有肠子一样蜿蜒虬结的管道,冷冰冰的阀门和法兰。玻璃上必然是半米厚的黑灰,没有蒙灰的地方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
那一天,厂里破天荒地送来了除亚钠之外的新原料。车间主任没说这叫什麽,只是交待说这是新工艺,所以我们要赶在新车间之间试用。用起来也简单,只要在亚钠反应成别的东西之前加入就可以了。
这很简单,但我那天心烦意乱搞错了,结果那个反应釜发出轰轰的响声,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带著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了出来。工人们一声发喊,全都逃光了,有个女工在逃跑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掉了两个门牙,扬言要让她老公来砍了我。
我就和许多工人一起站在车间门外,等著她老公来砍我。车间主任立刻就把我教训了一顿,说我这个月的奖金没了。然後,我就看到厂里的工程师冲进去。那个女工的老公也冲过来揪我领子。他是甲醛车间的工段长,老婆遭了难,当然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我任由他揪著,看著他把拳头举起来。
在他身後的车间门口,董事长、总经理一批人也急匆匆地赶过来。董事长没有看我,一阵风般跑进了车间。他的工厂才是他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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