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春纷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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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昆眼神呆滞。
“蔚城,丢了……”
哦。
柴珧转头去看穆行归。
面色一片死灰。
“袁磊呢?”声音抖得厉害。
“阵亡……”
柴珧看看不对,“阮福!”
阮福本也听呆了,一惊,忙用肩头架住。靠近耳边的呼吸急促而混乱。
柴昆斜眼看过去。
这个一直以来假想中的对手,从未真正面对面交锋。他以为他输了,可自己最后也没赢。满心的恐惧与绝望突然转化为尖刻愤怒,仿似找到个出口,让他好受得多。
“看看你带的好部下,无能误国!”
“无能?”穆行归抓着阮福肩头撑起身子,原本失神的眼中换上锋锐的讥诮。恶意是根稻草,在这一刻他和柴昆一样,本能地抓紧了以求解脱。
“不知是谁无能。”他笑,用尽了所有的轻蔑。“三岁小儿逞能操刀。你想要大燕,但你管不了!”
怒意冲上头顶带来奇妙快感,柴昆大笑。
他走上去揪着穆行归将他掼在地上,重重一脚踹上去。
没头没脸又是一脚。
阮福上前阻拦,被他伸脚踢到一边。
柴珧往四下看,值守的侍卫一个个面无表情。这长乐宫中,早已全都是柴昆的人。
“姜喜添!”
被叫到名字的侍卫面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他胆小,不敢听命但也不敢反抗,这便够了。柴珧抢过去抽出他腰间佩剑。
柴昆听不到周围动静,他只是不住抬脚,胸口渐渐发热,背后开始见汗,畅快。
猛地里腰间剧烈刺痛,年少时习武的自然反应,身子一侧,闪开。
伸手摸去,全是血,他大怒。
柴珧执剑冷冰冰地望着他,眼中全是恨意和杀机。
不知怎么就开始泄气,他转身,摇摇晃晃走开。
手开始发抖,柴珧撤了剑,蹲到穆行归身边。
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青紫渗血,他怔怔掉下泪来。什么也料到了什么也可以承受,只有这个不是。
“老师,恨我吗?”
手撑住地面困难地折转身子,穆行归突然笑起来,“想做的都做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抬起手指,在柴珧胸口点了一点,“你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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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福端药上去,试了试,正要往穆行归嘴边送,对方手臂一扬,整碗药打翻在地。
他有些无措,平时他从不这样。
皇上今日也很反常,不看亦不过问,就这么蹲在榻边,不知想什么。
他叹口气,出去唤太医。
当晚酉时,穆行归开始发烧,热度很快燎上来,吞没了他的意识。
听到太医禁不住倒抽的一口凉气,柴珧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许是蹲久了血脉不通,步子颤得厉害。一名内侍抢上去扶,却被他狠狠推开。他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双颊滚烫。
手象是钉住了似的,柴珧一动不动。太医极是惶恐,小心翼翼地说了几句什么,见他全无反应,偷偷地退开了。
大殿内一片死寂,内侍们连呼吸也唯恐透出半丝声响。
有阵子,穆行归突然半睁双目,茫然地叫了声“太子”,朦胧中见到一张脸凑过来,想要伸手触碰,只是抬不起手来,口齿含糊地道了声,“不要乱跑。”
阮福用金盆端了水上来,将锦帕拧到半干,正要往他额头上搭,被柴珧猛地挥手打掉。
他慌忙退下,转身的间隙他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柴珧的脸也是一片通红。
阮福一个哆嗦,水盆咣当摔到地上。
那是一种极为夺目的艳红,象是血被点燃了,无声无息地焚烧。一寸一寸,直烧进眼睛里去,绽放出明亮得让人害怕火光。
水溅起来,将柴珧的裤腿打湿了一片。阮福惶恐得手足无措,不知是另找一条来同他换过,还是用帕子沾干了的好。
柴珧转过身来,“出去。”他手一挥,“都走。”
感受到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所有人逃跑似地一拥而出。
柴珧慢慢走过去,将门一扇一扇合起来,仔仔细细地挂上门闩。不放心,又从东头踱到西头,逐个逐个检查一遍。
他一个人的足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沙沙作响,如同冷风在墓穴中穿行。
最后他转回榻边,贪恋地注视。
从这刻起他终于完全属于他。
没有千秋万世,没有家国天下,完完全全,只是他一个人。
俯低了身子,吻上去。
火烫触感沿两唇相触处漫开,如道暗赤色水流汹涌而来,渐渐包覆全身。灼热浪潮充塞天地间,一点点挤压掉胸中空气,恍惚间有些不该有的记忆。
是谁家的幼童,手短腿短,软趴趴伏在地面,好奇打量这新鲜世界。一双劲长手臂伸过来,手指骨节分明。忽然整个空间颠倒,光影旋转,一周,两周,他感到自己变成个铊螺不停转圈,大笑。陡然间旋转停住,眩晕,一个亲吻印上小小嘴唇,短暂而温暖。
于是纠缠如藤蔓般生长,每一日都有新的枝条生出,蜿蜒着,将人紧紧缚住,迈不开步子也脱不开身。
窒息感夹着眩晕再次收紧,开始有些站立不稳。
他爬到榻上,挨着穆行归躺好,一侧手脚搭到他身上,如同习惯的那样。他捉住他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啃咬掌缘。
“老师。”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他说,“我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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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您去看看皇上,他……”跨进泽仁宫的殿门之前,阮福在廊上来来回回踱了好几趟。这个皇宫开始变得不对劲,许多人不见了,有一些不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他们窃窃私语,神色惊恐,如同嗅到地震前兆而骚动的鼠群。
最后他还是一跺脚走了进去。他是个老黄门了,在这个宫里二十多年,服侍过两朝天子。
屋内一片狼籍,酒打翻在地,衣饰四处散落。
榻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小僮。柴昆从两条白生生的腿间抬起头来,笑得接不上气,“我去看他,谁来看我?”
夜深,天黑得如同一滩浓墨,只有檐角的宫灯投下小簇昏黄光线,什么也照不清。
暗处似乎有黑影一闪。值守侍卫眨了眨眼睛,犹豫片刻,握紧刀柄往前探了两步。颈后似乎有寒风吹拂,他一个激灵转头去看,头转到一半,咽喉处一片冰凉。
竟然并不觉得恐惧,只睁大了眼努力看。身后,他的弟兄们正一茬接一茬倒下,如同收割稻麦,分外整齐。最后一刹那他看清了,十几名黑衣人劲装结束,若不是腰间偶尔有寒光闪动,便要和这夜色溶为一体。
顷刻间岗哨全数清拔干净。一人抽出腰间狭长佩刀轻轻挑断门闩,无声无息闪进殿内。
一半蜡烛已经熄灭,残余烛光照在他脸上,黝黑清秀的面孔,却因久未修面,满是胡茬,显出几分凶悍和憔悴。鬓边也已微微见白。
按捺住剧烈心跳,他一步步靠近榻边。
执刀的手突然死命握紧,刀尖的寒光在烛影中紊乱跳动。
静躺于榻上的少年面色潮红,他睁开眼,安然注视扬起的刀锋,不惊恐也不发喊。片刻,慢慢撑起身子,脸上有丝微笑浮起,漆黑双瞳中波光闪动,似有所期待。唯有双手牢牢握住身旁人的手,一直不放开。
刀光银练般一闪,绞向他细弱的脖颈。
眼角余光扫过,卧榻上方悬着的一只形状怪异的乐器突然抢入视野。刀在那刻失了准头,仅斜斜划过少年面颊,鲜红血珠溅落。
来人记得这只火不思。电光火石间他也记起了那人抚着这乐器时眼神温柔,提笔写信中时不时的微笑,以及回礼到来时眼角的泪光。
他必定是不愿的。
刀回鞘。他将榻上人连着薄被一齐揽在怀内,大步往外走。
“要带老师去哪里?”
柴珧张张嘴,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他痛苦地摸摸喉咙。
翻滚几次,脚终于触到地面,全身一直抖,身周灼热,空气象点着了,每吸一口气都烧得胸口发疼。四下竖立的墙壁鬼影一样晃荡。
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前方人影越来越小,他心中惶急。
“快停下!”
仍是寂静无声。
上方的天轱辘辘打几个转,再颠颠簸簸荡回原位。柴珧手撑地面试了几次,每次都跌回来。头疼得快裂开,伸手四下摸索,旁边有冰凉的石栏杆,他用力攀住,终于直起身子。
人呢?在什么地方?
黑漆漆一片,他恐慌地捉紧栏杆,混沌仿佛吞没掉所有,一个松手,也会将自己吸进。
靠住栏杆侧转半圈,眼前突然渐次明亮。
大片青绿草地铺向天的尽头,天空的颜色干净可爱,阳光在草底金灿灿发光。
周围是浓密的绿荫,他藏身其间,双脚一晃一晃,树底的影子也不老实地一晃一晃。
一个高高的人影越走越近,他看清那人的脸,开始微笑。
那人仰起头,面上神情三分责备七分纵容。
他向着他张开双臂。
“下来。”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就来,老师。”
夜行人群在禁宫内快速潜行。惶惑不安的气氛从昨日起就笼罩整个离都,值夜守卫变得松懈不堪,来者又是久经历练的好手,直至回到宫城外墙,亦未遭遇阻拦。
勾索搭上宫墙,人影轻捷地越墙而过。转过两道街角,有马匹在此等候。
幸大奎守着马等得焦急,见众人回转本是欣喜,走近了却没见期待中的人影,只有韦佛官手中抱着一人,手足软软垂下,不知生死。心悬起来,忙上前两步,忍不住晃亮了火折。
“将军怎样了?”
心急之下,火折正对着自己眼睛,晃得他一时眼花,只隐约瞥到韦佛官低头查看。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火折偏到一旁再看,手一抖,火折掉到地上灭了。
残余影像中,韦佛官抬头那时双目赤红,全身杀气腾腾。
他以为自己看错,再上前一步,“韦参赞,将军……”
蓦地里迎面劈来一道刀光,他大骇,向后急退。
刀锋贴着面门划过,等他惊魂甫定,韦佛官已抱着人跨上马背,踏云轻嘶一声迈开步子,向着深深的夜色驰去。众人惊愕之下都未追赶——便是追,也追不上了。
幸大奎跺脚,“娘的,韦参赞这发的是什么病?”
过得片刻,又一拍大腿,“这可怎么跟李将军交待!”
事情乱得象团麻绳,穆将军怎样,外面的兄弟怎样,突厥人怎样,这个大燕又怎样……没一个头理得清。
他发现自己竟学会了叹气。
***********************
管这鸟大燕怎样!
韦佛官一刀搠进泥地,手按住胸口,有股气乱冲乱撞,只想杀人。
适才在宫中无暇细看,火折晃亮时他掀开薄被瞧了一眼,看到穆行归肩颈处的青肿瘀痕。
那小畜牲竟然打他!
早知便一刀砍了,留着这皇帝做甚,留着这江山做甚!
再用力按按胸口,仿似按捺下暴怒与心酸,他逼自己冷静下来。
那日穆行归入宫未返,他察觉不妙,便悄悄隐藏起来。躲过几波暗中追杀,慢慢刺探消息,再去寻了人手相助。
李思坚驻地最近,原打算劫了人去他营中,自可重召西北军。但如今,他不愿!
一辈子卖命给这大燕,这么个结果,早便够了!
这便寻个地方躲藏起来,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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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朦胧有些影子,似乎是在一间窄小房屋内,不太明亮的光线收成窄窄带状,显示门窗形状。
一只手搭上额头,轻轻探了探便收回去。
“您醒了?总算是退凉了。”声音中喜悦无限。
穆行归看不清人脸,但认得这声音。
怔怔地听着,太没真实感。
仿佛已隔足了一世,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能让他真正觉得活着的世界,真的又回来了吗?
艰难地开口,“佛官?”
没有回答,耳边传来低低抽泣声。
真是他。
心中一宽,又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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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视线已然清晰,甚至可以靠着垫好的被子半坐起来。
象是一间乡村小屋,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齐辍。
韦佛官熬了一碗粥搁在桌上等它凉,自己搬把凳子坐到榻边,只笑不说话。有许多事情想知道,这些日子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他不愿回想,所以便不问。
“您回来就好了。”
是的,只要回来就好了。
熟悉的笑容再度出现在对方脸上。
“多谢。”
韦佛官端起碗,“我这条命都是爷的,说什么谢。”他笑,“只要您不嫌我做的饭难吃,就行了。”
心头忽有些异样,适才的言语在脑中自动转换含义,倒象是种承诺和邀请。心脏不期然砰砰作响,如果真的可以,也许真的可以……
对方脸上却并无异状。
“外面怎么样了?”
心跳陡然一个抢拍,韦佛官煞白了脸。
漏掉了最要紧的东西。
他这几天想了许多将来,想得太过美好,竟然忘了他一定会问!
他低下头,“我不知道。”
穆行归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可以不知道?
“佛官?”
“您现在还没大好,那些事情就别管了。”
“什么话?这什么时候了,还顾得着……”
语句被粗暴地打断,韦佛官提高了声音,“管他什么时候?突厥人来了又怎样?大燕国灭了又怎样?看看你这一身的伤,你怎么对大燕,大燕又怎么对你……”
“佛官。”穆行归脸上看不出什么动静,“过来。”
韦佛官一怔,靠拢过去。
啪地一响,穆行归的手刮上脸颊。不怎么痛,但也不是温情脉脉的抚摸,韦佛官费了点神才明白过来,这是一记耳光。
“袁磊已经战死,你在做什么?”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心中有利刃毫不留情地洞穿。
模糊视线中,穆行归亦是满脸泪痕。韦佛官第一次见他流泪。
竟然可以硬起心肠不为所动,“我就陪您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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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的两天在难挨的沉默中度过。
第三日,缸内的水尽了,韦佛官便去井边担水。附近只有一处水源可用,来去花了不少时候,等他挑着两桶水回来,却看不见踏云的踪影。水桶打翻在地,他闯进屋去,屋内果已空无一人,搁在桌边的破虏刀也不见了。
好在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沿着羊肠小道盘旋下山,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见穆行归坐在路边喘气,踏云静静地守在旁边。走近了见他头脸都沾了尘土,定是从马上跌了下来。
韦佛官默默走上前将他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手扣在他腰间助他坐稳。
一抖缰绳,马朝着下山的方向行走。
他已经彻底明白。
这个人的灵魂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完完全全,一分一毫都不剩地卖给这个大燕国了。
前面传来低低的一句,“累了你了。”
无所谓了。
他自己这一份,随时也可陪他一起卖个干净。
向西行了半日,掉转马头往东。
无法探知确切军情,零碎打听来的消息,却是比预想中更不妙。
离都已被攻陷,皇帝下落不明,人心溃如决堤,一半的河山,似已都在敌军手中。
沿途不断遇见流民,还需小心绕开突厥士兵。
听说东部还有抵抗,这便往东疾行,当务之急,得先找到一支军队。
到得平地,穆行归已可勉力独自骑马。韦佛官便寻机会另偷了一匹马,脚力虽然差些,总算赶路方便多了。倒是寻吃食很成问题,一路过去十室九空,又急着赶路,只得有一顿没一顿。
这天夜宿于一间无人的田舍,又是没米下锅。韦佛官四下转了一圈,只挖到半只残留的地瓜,返回的途中见两只田鼠窜过,眼一亮,掷土块打晕了拎回去。
怕穆行归嫌恶,用小刀细细剔了肉送过去。穆行归不敢用太多肉食,挑两片吃了,赞道,“好味道。这地方田鼠肉头厚,油多,倒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
韦佛官差点呛住,“这都吃得出?”
“又小看我。只要过我的口,燕国一半的田鼠都能说出产地。”
韦佛官笑得打跌,“行,您只管吹。”
局势糟到无法再糟,这几日二人反倒如常说笑起来。
若是注定无法挽救,左右不过将这条命送去便是。
“当年我还吃过蟑螂呢,火候拿好了其实挺香。”竟是一脸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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