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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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回觉着,川儿好像好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似的,或者说,他好久没口气这么轻松的说话了。这让我不由自主都有了一种歉疚的情绪,让我开始反省自己前一阵子对他那么冷是不是一种残忍。
“病人”,他经常这么称呼我和嚼子,我们俩当年信誓旦旦说要做保护他的塞外双煞时,他这么评价我们,我们俩说要为了他肩并肩上刀山手拉手下油锅的时候,他这么评价我们,我们俩在东四老宅的院儿里抽了疯一样的上蹿下跳连打带闹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评价我们。
现在,这个熟悉的词汇,这个很有周小川风味儿的词汇又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有点感动,也有点感慨。
好吧,好吧……病人就病人吧,兹要是川儿、嚼子、我、大家伙都高高兴兴的,病人就病人吧。兹要是老天爷能让我快点儿打泥泞里爬出来,能让过去那种快快乐乐的日子快点儿回来,甭说是讽刺我两句,给我扣个帽子了,谁让我见天儿介能多笑两声,我愿意拿一切来交换。
“没事儿,热闹点儿好。”梁雪原很自然的笑着回答。
我一耳朵就听出来他话尾音里的方言成分来了。
“……哎……你是……哪儿人?”迟疑着边想边说,我止住试图直接告诉我的嚼子,然后试探性的猜测,“……天津的,是嘛?”
“啊,对。我海河边儿上长起来的。”对方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那个,我口音还特明显是嘛?”
“没有没有,是他耳朵忒尖。”嚼子指我,“他是那种隔着你肚子能听见你心里嘀咕什么的类型。”
“你死不死啊,我说过我听见你嘀咕啦?再说了,你们家人心都长肚子里啊……”我斜楞嚼子。
“哎——你没听人都说‘把心搁肚子里’嘛!要不说你这没上过学的就是不成,半文盲一个。那心要一开始没长肚子里,干吗提的嗓子眼儿之后还往下顺呐?”
嚼子来了劲,他那德行让我瞬间也有点来劲,我跟他你来我往锵锵起来了。川儿看着自己面前两个臭来劲的“病人”,无奈的笑着,我却在用余光看他的时候,很容易的就从那表情上,那无奈之下,探查到一点接近于感动的愉快来。
“成了,再闹都给你俩捆起来。”川儿给了我们俩一句,“说完正经事儿爱怎么耍怎么耍,现在都给我老实呆着!”
病人们安静下来了,梁雪原努力不让自己在还有些生疏的人面前笑得太过,川儿拢了一把已经剪短了的头发,清了清嗓子,开始所谓正经事的讨论。
他一说,我才醒悟过来,还真的是有好些正经事没办呢。
合同是一个,交接是一个,磨合是一个,新曲子的编曲商讨是一个,等这些都落听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上半年那张半途而废胎死腹中的专辑,该怎么重新整合,正式发行。
“九儿……”川儿在几天之后说到这个问题时,很小心的跟我商量,“那专辑咱不是已经做了一半儿了嘛,还剩下一半儿,我是想……把之前那些曲子也重新做一遍,然后,年底咱在开大场之前,把这集子发了。你看呢?”
“哦,成。”我没什么表情,也没多说话,但我一下儿就明白川儿的意思了,他是打算把已经让林强参与进来的那几首歌,都重新做一个新鼓手参与伴奏的版本。之所以征求我的意见,是怕我不同意,怕我不忍心删去林强在桥留下的最后一点最新的痕迹。
“你要是不想重新唱一遍,那咱就用原来的,也一样。”他看我沉默,赶快补充。
“没事儿,重做吧。”我给了他一个笑,“重做一个新的,再换个专辑名儿,公司那儿要是乐意,咱再重做一个封面都成。”
“嗯,他们那儿肯定乐不得儿呢。”嚼子搭话,“上回那封面本来就出来太早,刚做完一半儿曲子就出小样儿,后头还有好几首歌没写完呢,万一到后头遇上更适合当主打的,你现在这设计改不改?是吧。”
“嗯,再看看更好,也得仔细参考参考九儿新写的歌词内容,我觉着这回咱特本土气息,弄个更生活化的封面肯定比那蓝天白云强。”川儿边说,边悄悄松了口气。
事实上,到最后,我们这张专辑确实改名字了。原定的《天际龙鳞》在夏初夭折,时值深秋后,取而代之发行的,是一张全新的大碟——《15瓦的光》。
“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夜,被永不熄灭的霓虹照亮,到那时你会不会想起老房子的狭小,想起母亲围裙上的油香,还有父亲贴在斑驳天花板上的旧报纸,和那一盏孱弱的,15瓦的光。”
写这段歌词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想起右安门的老房子来了,狭小的,阴暗的,潮湿的,低矮的,压抑的,破旧的,那曾是我的家,曾是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地方。地面的旧砖会在雨天长青苔,墙皮的白灰会在受潮后片片剥落;厨房闹过耗子,房檐长着衰草;年年冬天都能一大清早就听见窗台下争食的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每个夏夜都会整宿整宿伴着墙缝里草虫清脆的鸣声渐渐睡着。木板儿床铺着凉席,四周围立着竹竿儿,竹竿儿上挂着陈旧却干净的白蚊帐。我妈拿着蒲扇给我扇风,不知疲倦,温柔的,一下儿一下儿的。我爸在桌前写东西,清瘦的身体背对着我,写着写着就要停下来揉揉后脖颈,或是捶捶腰。台灯墨绿色的金属罩子已经因陈旧而退色,我在听着蒲扇开裂的破口发出的细微的刷拉拉的声音,和我爸手中稿纸翻页的响动里一点点睡着。我曾试图数清我妈给我扇了多少下风,或是记住我爸翻了多少页稿纸,却总是在整间屋子里淡淡弥散的花露水的清香中很快坠入梦境。恍惚中,能感知的,似乎就只剩了那盏老台灯发出的幽幽的,昏黄的光。
这是我记忆深处的东西,它如此牢固植根于我脑中很小很小的角落,平时总顾不上记起,却常常在某个时刻不经意间闪回,让我感,让我叹。
“光阴是轻佻的女子,负心与薄情是她最大特点,无论你怎么苦苦挽留,她都会带着你的过往走远。她给你留下的东西叫做记忆,让你再怎么努力拼凑还原,都仍旧只是一堆碎片。”
这是这首歌的最后一个段落,川儿当初看完的时候,抬起眼皮瞧着我,然后轻轻叹息。
“写得……让人看了怪难受的。”他说。
“不能怪我,谁让嚼子写的曲子太煽情的。”我狡辩。
“是,他煽情周期又到了。你还记得嘛,当初那个……《唇迹》,‘让你粉红的唇’的那个,我们都觉着酸,那阵儿你还说呢,他写的东西就是特适合填这种词儿。”
“不是吧。”我想了想之后反驳,“那回好像是说《天让》来着……”
“是嘛?”
“应该是吧……反我记得是,我记得那回就是说‘淫 荡渴求’那句来着嘛。”
“哦对对!就是这个!”川儿在恍然之后笑了出来,“当时我还特庆幸你来了之后就不用我卖嗓子了呢。”
“是,你大家闺秀,这词儿你哪儿张得开嘴呀。”我故意讽刺他,然后很快就被他丢过来一个“滚!”。
“谁滚?滚哪儿去啊?我这儿可刚滚回来。又让我滚走?都不兴歇会儿的?”嚼子正边拉裤子拉锁边从排练室的卫生间里走出来,嘴上叼着烟,啰里巴嗦插话的时候,烟灰就因为颤动散落到地上。
“你还用‘歇会儿’?你不强壮如牛嘛。”我转移了讽刺的目标。
“瞎说八道!”嚼子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夹在指头之间,然后表情极为认真的朝自己比划了两下儿,“记住了!姑娘,你哥哥我是大洋骡子,跟偶蹄类动物差十万八千里呢!”
“说谁呢你?!谁是姑娘?!”我瞬间来了气,噌棱一下子打沙发里窜起来,我追着见状不好就要逃跑的嚼子,“孙子你丫给我回来!是带把儿的你别跑!”
“不跑?不跑早让你把‘把儿’给我打掉了!”嚼子慌忙躲闪,想藏到川儿的保护伞下却被扔了出来,于是他干脆好像个小学生一样再次躲进了洗手间。
“牛逼你出来!”我在外头喊他。
“我傻啊我?”嚼子顶着门,一边儿乐一边儿负隅顽抗,“牛逼你进来,进不来男厕所你就是姑娘!”
“我发现你今儿是作死呢!”我在外头咬牙切齿。
川儿在一旁边儿乐个没完,我跟嚼子闹得像两个还没脱开裆裤的秃小子,闹着闹着,从房间的另一边传来几声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的笑,那声音穿过室内的混乱钻进我耳朵里。
侧脸望去,是坐在一大堆鼓后头的梁雪原,他卷着袖筒,抽着烟,坐在那儿瞧着我们疯,脸上,是那种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见识到的,温暖的笑容。
看着那笑容,我有点走神,紧跟着有点酸涩。
啊……原来,坐在鼓后头冲我笑的,再也不会是那个留着漆黑长头发,皮肤苍白,眉眼儿俊朗帅气,却总是满口傻话的男人了啊……
我要过多久才能习惯这种改变?我要过多久才能忘记自己曾经在唱歌的时候总忍不住偷偷回身看?
我不能预测这些疑问的答案,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会的吧,应该会的。终究,也许真的……终究会有那么一天。
我梦见过林强,我梦见过他,梦见过我们俩,梦里,他显得特别陌生,他跟我说,九儿啊,九儿哎,你给我唱一个吧。我撇着嘴看着他,说你丫还真拿自己当大爷了?说让唱曲儿的给你来一段儿就得真给你来一段儿?他傻呵呵的笑,说哪儿啊,就是……好久没听你唱歌儿了,怪想的。
我没再跟他玩笑,我甚至很冲动的直接问他,你想听什么?你想听什么我就给你唱什么!兹要你乐意听,我不嫌累,嗓子唱劈了,兹要你不嫌难听,我就唱到我哑巴了为止。
他特别特别认真的听着我发誓赌咒一样的话,然后说,那你给我唱“我要从白走到黑”的那个吧。
我白了他一眼,说了他一句“没知识,那是老崔的《假行僧》,你想听啊?得,那哥哥给你唱。”
我说我要唱,我就真唱了,没有崔健那种嘶哑,没有崔健那种发音,我就用我源源本本的声音唱了那首并非诞生在“桥”上的歌。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我是谁。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我要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我只想看你长得美,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泪。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我就是这么唱的,一字不差,其实说起来崔健绝大多数的歌我都能一字不差唱出来,这是我的骄傲,可我骄傲着骄傲着,就渐渐骄傲不起来了。
我突然间觉着,这首歌……这首歌……它怎么就听着那么像是林强想对我说的话呢?!
他要从南走到北,对啊,他不就是从上海跑到北京来了吗?他还要从白走到黑,对啊,他从一身清白混到扣了个莫须有的黑名声不是嘛?九七年圈儿里圈儿外的都知道了有这么个林强,但真要把他扔到大街上,可不就是并非人人知道他是谁了嘛!好啊……后头的就更像了,半途跳出来一个我,我疼他,我在乎他,我给他解渴,我爱上了他,我还吻上了他的嘴。
后头的,我越想越害怕,这算是你对我的告诫嘛?啊?告诉我爱上你就别后悔?告诉我你从来就不想有人跟随?告诉我你只想看到我长得美,告诉我你不想知道我在受罪不想得到我的泪,还让我死了心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别想看到你的虚伪?!
唱完最后一句,我闭了眼,低下头冷笑出声,我说林强啊,你丫一点儿都他妈不傻,你精极了。你让我爱上你,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你走,你从来不直接说明白你的心思,而是反过来让我自己个儿唱,你让我唱出来你的想法是嘛?替你唱?
行,算你狠,算我贱。
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全错了!我不该对你好,你接着当你的假行僧去吧,接着骗别人给你倒碗水还吻你的嘴去吧,我就不奉陪了!我得贴墙根儿自己面壁反省,我要挖心掏肝悔过的事儿多着呢,我忙。
他沉默的听我说完,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好半天之后他才又傻呵呵的笑了出来,接着,他说,九儿,再给我唱一个吧,唱“温暖的白纱窗”那个,我没听够,好久没听你唱歌儿了,真是怪想的。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的看着他的笑容,然后苦笑出来的同时红了眼眶,我说,你就不能把歌名儿说出来嘛?那不是白纱窗,那是《太阳光金亮亮》,那是你给我写的歌儿,那是我给你填的词……
“当温暖透过白纱窗,我要看着你熟睡的模样。我要吻你微张的嘴唇,让你永远不想去独自流浪。”
是啊,我就是这么干的啊,我吻过你的嘴唇了,可你为什么还是离开我一个人跑了呢?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我恐慌起来,他不给我喘息的时间,他总是用“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怪想的,真是怪想的”这样的话来麻痹我,给我洗脑。
我哭着喊着踢着打着,我说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别再说了,我受不了了。让我恨你吧,别让我对你又爱又惦念的了!因为……因为……因为我要是再不恨你,我就真的……真的连最后仅存的那么一丁丁点儿自尊都没有了啊……
那场梦,把我折腾得声嘶力竭,疲惫不堪,我在辗转中蓦然惊醒,直挺挺的从床上坐起来之后,才发现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了。
手机定的闹钟响个没完,屏幕上不停闪烁着“排练室集合,排练室集合”的字样。
啊……对,今儿我还得排练去呢……
伸手关了闹铃,指尖无力的从床头柜上摸了烟和打火机。我抽了两口,随后光着膀子,叼着烟,翻身下床。我走到大落地窗跟前,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
更亮堂的光线投进来,照的我睁不开眼。抬起手挡住一部分最刺眼的阳光,我让剩下的部分都照在我身上。
刚出了一身的冷汗呢,我得暖和暖和。我还得回到现实里来,现实虽说残酷了点儿,可毕竟有出路可走,梦再美好,也只是梦啊。
温暖透过白纱窗了,你也终究还是独自去流浪了。
我虽说吻过你微张的唇,却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到你熟睡的模样呢?
那天,我到最后还是去排练了,不仅那天,之后的排练,我半次都没落过,我坚持下来了。
其实我也想过,川儿说得好,说得对,“桥”不能塌,我们不能死在这个坎儿上,真要那样,甭说他,我也不甘心,谁都不会甘心的。
至于翻过沟坎的沿途,会有多少扎脚的石头剐脸的荆藤……流血也好,受伤也罢,我想,我都可以忍耐过去,可以克服下来,就算我到最后也做不到在某一天忘记曾经疼过的伤口。
97年后半年过得很快很快,因为忙。
我们过的一直都是连滚带爬的日子,没白天没黑夜的折腾,为了重装上阵的新专辑,为了挽回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可能流失的观众群,为了和新成员之间的磨合,以及那说大了是为梦想,说小了是为钱,说白了是为争这口气的初衷,从盛夏到深秋,我们忙了个够。
嚼子说,谁现在给他三天假,他要睡死在被窝里。
川儿给了他一个恩爱的白眼,说行啊,我给你三天假,你睡死吧。
嚼子开始来劲,他说,哟喂,我就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可不带当真的啊。再说了,你就真舍得我睡死?我睡死了与你有什么好处呀?当然了,除非咱上演一回“睡王子”的故事,我可以睡死,但前提是你最后得拿嘴救我来。
川儿听完,红着脸哼了两声,说美死你得了,你瞅你那点儿自知之明吧,还睡王子呢,有你这模样儿的王子嘛?你呀,想睡死就赶紧的,你睡死了这世界就安静了,天下就太平了。去吧去吧赶紧去吧,好好睡,啊,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了我再叫你。
嚼子不干了,他故意瞪着一双小眼睛抗议起来,怎么着?!合着我睡死了还得时刻准备着复活啊?!哦,用不着我了,我就得为天下太平牺牲自己个儿,用得着我了我还得爬起来给你卖命?我是你奴隶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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