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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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儿很淡定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他很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然后说,是啊,不一直都是吗?没听说你要跟我解除主仆关系啊。
嚼子不说话了,他哀怨的看了看川儿,继而又哀怨的看了看我的幸灾乐祸和六哥的忍俊不禁,便一点点蜷缩到沙发角落,闷闷儿的“哭”着,用脸和沙发靠背亲密接触去了。
川儿像是看着个不争气的傻小子那样看了看嚼子,便叹了口气后站起了身,冲我们俩一点头。
“走,咱继续,把刚那几首歌再串一遍。”
“哦,成。”熄灭了手里的烟蒂,我跟着站了起来,然后伸手捅了嚼子一下儿,“哎,再不起来不带你玩儿了啊,回头歌片儿上作曲都改成我,没你的份儿了啊,你可别后悔。”
嚼子噌楞就窜起来了。
“孙子才不后悔呢。”他撇嘴,“你说不带我玩儿就不带我玩儿,你算老几。”
“我算老几你甭管,反我知道六哥生日最大,他要算老大,你就算老二呗。”我挑起眉梢来瞅着他。
“你丫才他妈是‘老二’呢,你是‘那什么’你是。”
“哪什么呀?啊?你说出来。”
“……我不说,我是一文明人,是吧川川?”他嬉皮笑脸看着川儿,见人家懒得理他,就又跑到六哥面前起腻,“再说了,我跟六哥才差四天!要当老大得一块儿当,‘老二’还得匀给你。”
“放你娘的屁。”嘟囔着从架子上抓过嚼子的吉他,塞到这个满嘴胡话的家伙怀里,我朝已经准备好的川儿和刚坐到架子鼓后头的六哥点了下头,“打头儿来是吧,《天际龙鳞》?嗯。”
天际龙鳞。那张97年年底发行的专辑里,原定为专辑名称的歌曲,在入冬之后,在演唱会之前,《15瓦的光》取代了它的位置。
我心里有点舍不得,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该怎么讲呢?有人定义97年是我们终结并开始的一年,至于终结什么,我不愿意再提,开始了什么,我又说不清。
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自那以后,“桥”的曲风确实是发生了变化的,各种各样的因素添加进来之后,原本的单纯摇滚就多了时而流行,时而古典,时而乡土的味道。
97年年底,我们在首体开了一次大场,那次的专场做的并不花哨,灯光和高科技手段用的也不是特别多,但仍旧值得一提的是,贯穿始终的,我们动用了大量的民乐素材。这是个创新,或者说是个创举,并不刺眼的,乃至是有点昏黄的主灯光亮起来前,透着淡淡哀伤与酸楚的京胡的旋律就先飘散到全场的范围之内了,这完全地方性的乐器发出的声音,间歇糅杂在作为开场曲的《皇城四》的间奏之中,和尾音之后,而至于在中场休息结束时响起的锣鼓点儿,在作为主要曲目的《天际龙鳞》里用到的扬琴,都和最初的氛围达成了协调统一。
未必是前朝旧京,但至少是老北京的风情,在旋律里成了一幅被渐渐展开的画卷。
我那一次,才如此深刻体会到,原来乡土的,和摇滚的,竟然能如此完美的融合为一体。
那次的演唱会持续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左右,因为我们不仅唱了自己的歌,还有别人的,那应该算是一时兴起的决策吧,头开场前一个礼拜,川儿突然说,再加一首吧,《故乡是北京》,就要第一段儿,第二段儿歌唱现代化进程的去掉,咱再给重新编编曲,怎么样?
“那还不就是你一句话嘛。”我看着他闪着愉快光芒的眼睛,轻轻松松的答复。
于是,我们就真的唱了这首歌,是当作返场曲之一唱的,不长,可是真的得到了意料不到的热烈效果。我完全没想到,当我用我喊摇滚歌词的嗓子把那些原本是悠扬婉转的女声演绎的内容表现出来时,会听到潮水般的欢呼和叫好声。
嚼子的吉他绝妙的替换了里面原有的民乐成分,六哥的鼓点增添了强劲的节奏,至于川儿的贝斯所带来的浑厚质感更是同样不可忽视。
听着那旋律,我是真的亢奋起来了,亢奋的不得了。
“不说那,天坛的明月,北海的风,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唱不够,那红墙碧瓦的太和殿,道不尽,那十里长街卧彩虹。只看那,紫藤古槐四合院儿,便觉的甜丝丝,脆生生,京腔京韵自多情……”
歌词内容,我至今记得,细细想来,那可能是唯一一首能让我只唱过一次就再难忘怀的“非‘桥’制造”的歌了。
而那场演唱会,怕也是从建立之初到如今,我们最让人耳目一新的一场了。
观众的反应说明了一切问题,我只觉得,那个场面是极具煽动性的,它太震撼,太刺激,太不可比拟。于是,跟着火了一把的我们,到最后是真的耗尽了气力,是真的除了“睡死在被窝里”什么都不期待的了。
川儿说,打今儿起,咱的“桥”就算是活过来了,咱又站起来了。
嚼子说,没错,咱赢了。
我没多说什么,我只是尽快驱赶走脑子里的某些突然试图聚拢来的阴霾,然后一伸手,大大咧咧揽住了川儿的肩膀。
“成,今儿就算是大获全胜了,川儿,头功是你的。另外还是我之前说过的啊,兹你一句话,咱哥们儿死心塌地跟着你混一辈子。”
现在回过头去一琢磨,我那时候说的话,还真是足够慷慨凛然,足够遵循江湖道义的啊……
热热闹闹的,97年过去了,过去之后再回首,是恍然如梦也好,是我心依旧也罢,前头的路,终归还是要接茬儿走下去的。时间不等人,岁月不饶人,于是好些时候,人,也就只能不再怀揣着宽容等自己的心情追上时间进程,而是逼着自己去接受,或是去抛开。
就像是我当年在《莲子》里头写的那样,“有种方法叫做抽离,封住伤痛,封住记忆。有种本领叫做逃避,逃开过往,逃向孤寂。”
我尽我所能的这么做了,然后又突然觉得很是可笑。
谁想得到呢?当年我写的这些歌词,竟会有一天可以一字不改的,反过来用在我自己身上。
是注定,是选择,该无奈,该怨恨?
我其实可以仔细在这些问题上纠缠一番的,但正应了前头那句话了,就算我愿意站在原地纠缠,时间它也不会等我得出答案。所以我只好放弃,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被甩下,真的很害怕眼睁睁看着身边原本在同一条路上,跟我用同样速度奔跑的人,离我越来越远。
1998年,就那么来了,在经历了97年的所有之后,时间强制性的把我推进了新的一段路程。要说这一年对于桥来说,大事儿不少,好事儿也不少,这些事儿把我们忙得嘀溜儿乱转,于是,转着转着,我就迷糊了,就陶醉了,就觉得自己理应如此了。
自然,夜深人静的时候,该睡不着的,还是偶尔会睡不着,我很骄傲自己没有乱吃安眠药,据说这玩意儿容易上瘾,容易形成习惯。
我不想那样。
我是谁呀我,啊?我是景皓!我是我们老景家的独苗儿!爹妈掏心剜肉的把我养活这么大,我景小九儿但凡还是个爷们儿,就得好好活着,就不能堕落,我得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什么分量!
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这个家,反正我这么想。
我爸妈足够理解我,也足够支持我,他们知道我忙,就连电话也不常给我打,怕打扰到我工作。于是,反倒是我经常性的把电话追到家里去,忙到四脚朝天的那段很长的日子里,从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是个最大的安慰。
98年,我们出了两张专辑,一红,一绿。川儿说,红的呢,叫星红版,绿的呢,就叫军绿版。我跟六哥都说挺好,嚼子挤过来,搂着川儿的肩膀说,什么星红版呐,我就知道猩红热。
川儿让他滚得远远儿的,越远越好,最好出国,要不就干脆上外星。我来了精神,赶紧说对啊,川儿说那“星红”的“星”就是外星的星,嚼子你赶紧去吧,好好上外星体会体会去,万一哪天地球爆炸了,也省得我们没处投靠。
嚼子扑过来打算勒死我,他很委屈似的嚷嚷,说他长这么大,甭说外星了,连外地都没怎么去过,就去过一次上海,还是上学去的。小九儿同志我正式警告你啊,你少寒碜我,正经的我可是复旦学出来的知道嘛!大学生我是,人才!
我说你别往自己个儿脸上贴金了,你那叫学出来的啊?你那是逃出来的!
嚼子小眼睛睁大了,这是要大规模开闹的征兆。
可他没闹起来,川儿一伸手,挡在了我们俩之间。
“行了,中场休息。”眼睛重新看向屏幕上那个新MTV的场景内容,他头都没回的警告嚼子,“再闹一脚给你踢回上海去。”
“你是想让我上复旦回炉再造去嘛?”嚼子两手叉腰。
“你?就你?估摸着就算回炉也炼不出什么好钢来了。”川儿仍旧没有回头。
“炼不出钢来可以炼铁吧,就算是破铁块儿砸巴砸巴打个烟筒焊个炉子什么的也成吧。啊?”嚼子朝川儿靠近了些,拿膝盖很找死的顶了一下儿川儿的后腰。
“……信不信我把你烧化了铸桥墩子使?”川儿总算回过头来了,眼神有些威胁的色彩。
“也成。”我抢话,“也算支援建设了,要不留着忒糟心,碍手拨拉脚的都没地儿扔去。”
“谁说的谁说的呀?!不都说了嘛,再不济也能焊个炉子啊!”
嚼子很是不服不份儿,可他刚嚷嚷完,刚才一直沉默的六哥突然开口了。
“……现在都住楼了,谁家还用炉子啊……”
我记得我当时反正是笑疯了。嚼子不可思议又万般辛酸的瞅着六哥,继而哭丧着脸说,成,不焊炉子,我焊个嚼子给自己勒上,我不说话了我,真是,一张嘴就是是非。
川儿忍着笑点了点头,说“哎——这才是正根儿呢,你可算是大彻大悟了,进步大大的。行了,嘴勒上之前先过来好好瞅瞅咱这新MTV,看还有意见没有,有就赶紧提。”
说归说,闹归闹,正经事儿还是要做的,我们收敛了玩儿心,开始专注于电视屏幕。
那是给《皇城四》做的MTV,最开始的场景是半俯视的朱红色宫墙,漫天飞雪之中从远处响起的京胡旋律飘摇婉转徜徉在空气里。我们四个被当作了皇城根儿底下发生的旧京故事的四个主角,川儿是个戴着朱自清徐志摩那种圆片儿眼镜的爱国青年,脸上是一幅忧国忧民的神情,深蓝色的大褂儿,还有灰白色的长围脖一下儿就把人带到了那个年月的氛围之中。嚼子是一身“黑狗子皮”的伪警察,帽檐儿总是压得很低,唯有帽子上的白条子和嘴里那棵土烟卷儿的红火星儿异常刺眼,那支烟还没燃尽,就被他扔到了地上,裹着白绑腿,穿着黑布鞋的脚抬起来,几下把烟碾熄在尘土之中。六哥是大商行的小伙计,肩膀上打补丁的深灰色短衣衫,手里总攥着那把扫地用的大扫帚,他很认真的低着头清扫店门前的雪,天还没全亮,微微的冷光照着他扫过的地面,没扫到的地方仍旧是一片凄惨的白。
我呢?我是个天桥儿卖唱的艺人,大冷的天儿站在空地里唱西河,一双手冻得连鼓板都拿不稳,却还要硬撑着唱完一整本儿的《灞桥挑袍》。我身后,坐着双目失明的弦师,苍老的指头,苍老的脸,一段儿唱完,有人往圈儿里头扔钱的时候,他就会在咧着嘴道谢时呲出嘴里残缺不全的那几颗牙。
坦白的说,《皇城四》的MTV做的太过精良了,太超乎我的想象了,他讲了个差不多跟《四世同堂》同时期的故事。我们四个代表了一心盼着或国民觉醒,或升官发财,或太平度日,或衣食无忧的底层百姓,然后,在战乱年代里各自迷途,壮志难酬、身败名裂、流离失所、命丧黄泉。
片子的结尾,是老天桥的场景,终于看不了日本人欺负商行小伙计的“黑狗子”因为打了对方,被鬼子兵一枪夺去了性命。奔走在狭窄的胡同间张贴抗日标语的青年听到枪声的尾音,骤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去看,身后只有幽深的巷子,漫天的雪,和雪地上自己的脚印。
西河,还在唱,却既没有弦儿,也没有鼓,弦师冻死在大年夜,卖了弦子和鼓,换来一口薄皮儿棺材埋葬了死者的艺人独自走在皇城根儿下。迎着风雪,唱着苍凉的调子渐行渐远。
天色转暗,嘶哑的京胡和着“桥前立饮三杯酒。青龙刀斜挑大红袍,摔杯催马扬长去。曹孟德手扶着灞桥泪嚎啕”这似有似无的唱词,最终消散在似乎永不止息的风声中。
第一次看完整的MTV时,我直到川儿按了停止键都还没从里头惊醒过来,嚼子站在我身后,沉默之后突然一声“哎哟我的干爸爸哎!”才终于让我浑身一激灵。但我没打他,因为他比我还激动。
“哎我说,拍的时候我可没觉着这么经典嘿,这后期制作是谁来着?不成我得带着东西看他去。”
“去什么去。”川儿笑他,“你不是死在日寇枪口之下了嘛。”
“哦对,我牺牲了哈,那六哥你去,就算完成我遗愿了,谁让我是为你死的呢,就冲我是唯一一个‘光荣’了的,你也得替我去。”
“得了吧你。”我不齿嚼子的话,“哪儿就你一个啊,我还损失一弦师呢我。”
“能一样嘛?啊?我是牺牲,他是饿殍,知道什么叫饿殍嘛?哎,不知道我给你讲讲。”
“滚蛋!我看书不比你少!你个大学都没毕业的甭他妈跟我这儿装知识分子玩儿!”我让他搅和烦了,扬起胳膊就给了他一手刀。
那天,嚼子夸张的吸着凉气,揉着胳膊跑川儿那儿报委屈去了。我翻了他一眼,甩了甩自己也打疼了的手,接着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烟,扔给六哥一根儿,又捏出一根儿给自己点上,才终于在烟雾缭绕之中慢慢把心情平静下来。
从去年的演唱会以来,挺长时间没这么心潮澎湃了,我在烟灰缸里磕了磕手里的烟,然后再次按了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皇城四》,是《15瓦的光》里头第一首歌,它是97年的产物,但它的MTV却完全是98年才拍出来的。三月,一个MTV集子终于制作完毕,集子终于定名为《天际龙鳞》让我挺欣慰,有一种那张胎死腹中的专辑总算换了个形式重生了的感觉。
春天在匆忙中就算是晃荡过去了,拿嚼子的话来说就是“都忘了看没看见漫天刮沙子了”,只顾埋首于音符之间的我们,直到最初川儿计划的“星红版”专辑被制作出来,才总算顾得上松口气抬头瞧瞧天。
天上没风,只有一个亮到刺眼的大太阳,我们站在阳光之下才恍然,已经是初夏了啊……
时间就是飞快,甭管这说法有多俗,它都完全是个真理。
从初夏到盛夏,又到夏末,随着“军绿版”的制作完毕,这套让歌迷们称为“双胞胎专辑”的新碟——《这些个》、《那些个》,总算得以面世了。
所以说98年是把人活活忙死的一年绝对没错,两张专辑,一个MTV集子已经足够折腾,更何况还要在点滴的空余时间里上节目、搞访谈、做宣传,总算都利落了吧,秋末来临,又要开始筹备年终的大场。
方案一个接一个提出,当中有不少都被推翻了,剩下的反复筛选,反复对比,终于确定了一个各方面都最合适的。
“红是灯,绿是酒。”我念着印在海报草案上的演唱会名称,“挺好,跟咱那对儿‘双胞胎’颜色一致。”
“不会太小资吧?就怕有人拿这个跟‘灯红酒绿’挂钩。”川儿看着我们,眼神里是对得到支持意见的期待。
我们都没舍得他期待落空,一人表了几句态之后,他才放心了似的吁了口气。
“那成。”他轻松的笑,“这礼拜公司有几天假,咱几个都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等回来再接着排练。”
不夸张,就他那句话,把我给高兴的呀,没法儿说了。
可算能在家多呆几天了,我做梦恨不能都想着我妈做的小碗儿炸酱,就着萝卜丝儿,黄瓜条,再来上两瓣儿蒜……
“那什么,放假都上我们家吃顿饭去吧,我爸我妈头年儿一退休就觉得闷得慌,咱几个热闹热闹?”
我的提议挺热情,但得到的响应并不够热烈,川儿说他去不了,这几天假正好赶上他大妹的孩子办满月,他们家老太太早就让川儿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多呆几天。
六哥说他也去不成了,这几天假够他回趟天津的了,他说他打算看看一直想让他抽空回去些日子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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