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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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了口气,有那么点儿后怕,有那么点儿无力。
事后,我拍着嚼子的后背,苦大仇深的跟他说,好哥们儿,够意思,算我欠你一人情。
嚼子皱着眉抽了口烟,从鼻孔里笑了两声,然后瞅了一眼边儿上的林强,简单却又意味深长的说“我说强子,今儿你打鸡血了是嘛?”
林强抓了抓头发,没敢瞧我,只是把那张该死的帅气的脸扭到一边儿去了。
“……没有,我就是忘吃药了早晨……”
看在正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分儿上,我没杀他,我只是朝他恶狠狠的眯了下儿眼。
川儿当时没说什么,他低沉的笑了两声之后,轻轻的,悠长的,叹了口气。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但我总觉着他这声叹息里面蕴含着许许多多想说却又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不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们这么折腾太不注意影响,还是多多少少有点羡慕我们这种毫无顾忌的现状。我不知道,也没问,我仅仅在心里暗自沉了那么一下子,却不能想到很快的,那种沉重的感觉,就再也没能在短时期之内重新轻飏起来。
太平日子,过得盲目至极,转过年来又是两个季节的奔波辛劳,香港回归是全国人民的大事儿,而对我来说,九七年最大的事儿,只是“桥”即将推出的新专辑。
那张专辑原本的名字是《天际龙鳞》,说实话,公司连设计好的封面样本都给我们看过了,一望无际,碧空如洗,白到苍凉的云轻轻翻卷,远处,是刺眼的阳光。
我对这张专辑的封面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因为它太符合当时盛夏的气氛,也许,是因为它由于后来的变故无奈胎死腹中。
写《天际龙鳞》这首歌的,是嚼子,给它填词的,是川儿,他们再度合作了一把,川儿把这歌词填写的如此完美,没有煽情的成分,没有故意的拽文,甚至可以说这首歌的主题多多少少带有了一些对自然,对梦想,乃至对这座城市,对中华大地的热爱的,可是,这样的歌词出自川儿的手,就总也抹不掉字里行间的淡淡忧伤,忧伤藏在阳光背后就成了忧郁,忧郁继续堆积,就成了只有嚼子才有能力清除的东西。
“……寥廓天际,淡淡龙鳞,一声鸽哨,唤起黯乡魂……”我曾反复吟唱过这几句歌词,它让我可以立刻想到那每天都能从东四老宅檐下仰望到的景致,让我这个从不曾客居他乡的人会悄然萌生出一种接近于辛酸的,对生我养我的这片乡土的眷恋来。
这情绪,我没跟林强详细说过,我怕他冲我傻乐坏了我感伤的兴致。我也没告诉过川儿自己的想法,不记得从何时起,他就成了我心中不可动摇的队长,我恐惧的是他兴许会有的,对我这些念头的评价。他的评价是我最在乎的东西,于是,我怕听到它。
我只跟嚼子聊过一些歌词,一些情怀,因为我总觉得和他在一块儿,我可以口无遮拦,我可以胡说八道,乃至可以在他跟我一块儿胡说八道的时候对他拳打脚踢恶语相加一番,反正他不会在乎,他不在乎,我就不会有犯罪感。
可能正因为这样,嚼子很多时候都成了听我唠叨的角色,那不是给林强的打情骂俏,不是对川儿的字字如金,而是一种以闲聊为依托的发泄。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从没拒绝听我唠叨,也从没吝惜给我劝慰和建议。
“……头阵儿跟强子说了,我想养猫。”我边点烟边开口。
“你养得活嘛?”嚼子挑高左边眉毛。
“瞅瞅说得我这个笨呐……你养得活我就养不活?”
“嗯,悬,你先把你自己养活了吧。”
“滚操。”我鄙薄的撩了他一眼。
“真的,我实话实说啊,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把强子给喂饱了,你说你一养猫,猫跟强子,俩就得有一个挨饿的,掏心窝子说,饿着谁我都不落忍,大小都是条性命……”
他后头更多的话没说出来,因为我照着他腿肚子就是一脚,嚷嚷着“打你丫挺的”,我追他追出了挺远,然后,在他总算懒得跑,我也总算懒得追了之后,嚼子笑着,喘着粗气溜达回来。
“不跟你闹了啊,我今儿得早点儿回去。”
“怎么了?川儿有事儿还是儿子有事儿?”掐灭手里的烟,我问他。
“川川呗。”那孙子脸上泛红了,说良心话,嚼子脸红的样子显得难得的不猥琐,“嗐,其实也不是今儿个有事儿,是明儿,我跟他说好了,明儿他上我们家来看慕慕。然后咱后天估计是放假,对吧,我就想上他们家……”
“哦——行了行了不用说了。”故意恍然大悟的摆了摆手,我把烟蒂扔进路边儿垃圾桶,在他有些林强风格的傻笑声里沉默了片刻后,拉长声音叹了口气。
“唷,怎么了你,还没心慌就气短啦?”嚼子打趣我。
“嗯。”含糊的应了一个字儿,我撇了撇嘴,“你是解脱了,媳妇儿也有了,儿子也有了……我爸妈可是老催我结婚呢。”
他听我说完,迟疑了一下,随后问我:“那,你跟强子说了嘛?”
“……有一搭无一搭的,倒是提过。”苦笑了两下,我再度叹气,“又怕给他增加心理负担,算了算了,去他妈的……不说了……烦。”
那天,嚼子没给我什么建议,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九儿,甭忒上心了,走一步看一步,啊,再说,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不可能光砸死你一个,全人类给你陪葬呢,你怕个鸟?
我捶了他一下儿,骂了他一句,心里在沉甸甸的同时多了点儿舒畅的空间。
但我没想到,这舒畅,仅仅持续了一个晚上。
那天,我跟林强上酒吧疯去了。
那天,我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那天,我醉到几乎拉着林强贴上自己的嘴。
那天,他用大概也是仅存的那么点儿理性拽住了我,然后他说,九儿,咱回家吧。
好,我说,好,咱回家,咱回家,强子,我有点儿恶心,你扶我一把,强子我想吐……要不……算了吧,我忍忍,我到家再吐。肥水……它不能流了外人田呐……强子你乐什么?你丫乐什么呢?操……你丫乐个屁啊……
我真的记不清楚是怎么跟他回家的了。
我能记得的,就只有我真的是痛痛快快吐了一顿的。我蹲在胡同口的渗水井旁边儿,把刚才吃下去的喝下去的吐了个干干净净。
东西,出去了,酒精,留下了。我发现酒精这东西顽固的时候真的足够顽固,它让你昏昏欲睡,摇摇欲坠,又让你在昏昏与摇摇之后,再很难清楚记得发生过什么。
我,便是如此。
坦白地说,我即便是现在努力回想,也做不到想起每一个细节,而更重要的是,我真的不敢去多次回想那些细节,这个挖掘记忆角落琐碎并将之逐一串联起来的行为进行到九七年那个漆黑漆黑的夏夜时,我哪怕只是再多深挖一丁点儿,都会手腕哆嗦到攥不成拳头,心思烦乱到理不出头绪。
我只能说,后来,我睡了,我睡得很死,甚至没有做梦。
没有做梦,想来怕是老天对我最后的眷顾了吧,因为天亮之后,等着我的,就全都是无止境的噩梦了。
天亮之后,警察来了。四条派出所的片儿警带着刑警,带着怀疑,带着高高在上抓了人小辫子的态度,进了门。
他们发现那包白面儿的时候,我傻了。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怔愣成那个样子。
惊慌失措给川儿打电话的时候,我急了。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我可以焦虑到那个地步。
听见嚼子问我林强到底怎么了的时候,我哭了,我头一次知道,不管有没有当着外人,不管我是不是什么名人,牵扯到林强的事事非非时,我真的会失措,失措到哭出来,哭到声音都哽咽得不像个样儿。
嚼子跟川儿,很快就赶过来了,我记得川儿当时就被叫走盘问个没完,我记得嚼子用力按着我的肩膀,试图让我别再抖得有如筛糠。我记得他心急火燎的问我强子为什么会私藏毒品,我记得我声音异样的告诉他,那包东西应该是我的。
是我的。
是我的吧,应该没错……
我不敢说嚼子听我说什么有人在林强上厕所时塞给我一包东西这件事的时候,究竟相信了几分,事实上我真的不敢指望他相信,这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描述……
可那真的是我仅存的记忆了。
林强,终究让警察带走了,因为那包东西是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下被发现的。我该怎么让所有人相信我也睡在那张床上?对外,我们给大众的认知,从来都是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睡在各自的房间中的……
警察的调查,持续了很长时间,天黑之后,他们离开,他们离开前,把我们限制在了东四老宅。
疲惫不堪的川儿睡下了,嚼子拉着我,小声问我白天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时,我能做的只有哀求他别说我会害死林强。
心里,脑子里,乱做一团。
我撑着,却觉得川儿比我撑得还苦。
我熬着,又觉得嚼子比我熬得还难。
警方的调查,因为那个让我从监控录像上认出来的毒贩子在拒捕时被当场击毙,而一下子陷入了死无对证的僵局。
我去分局找林强,警察告诉我说,案件未查清,禁止探访。
而在几天之后,又得到林强的消息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在失魂落魄等了又等之后,等来的,竟然会是一个他认罪伏法的结局!
……
我想不通,即便是嚼子后来告诉我说,强子是为了我这么干的,即便是我自己也告诉自己,林强是为了我才这么决定的。可到头来,我还是琢磨不出个为什么……或者,我算不清他到底做得值得不值得……
……
事态,终究还是一点点理出了眉目。
嚼子告诉我说,元凶,应该就是当年被他抢走了汤小燕的酒吧老板。他来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躲在排练室里,不想回家。
爸妈的电话,我接了,我告诉他们我没事儿,我不要紧的。
我真不要紧的。
然后,嚼子来了,我们俩一块儿在排练室闷了一整夜,我们没完没了的抽烟,直到烟盒里空空如也。
我跟他说,这事儿了了之后,我要在外头买房子,我再也不想回东四了。林强他爸妈快来了吧,他应该快给保出来了吧,等他出来,我要拉着他跟我一块儿住新房子,他无论如何得答应我。东四那院儿,我死也不进去了……
警察再出现,带来的,是酒吧老板被捕的消息,我记得警察问我们和他还有什么私人关系时,川儿是怎样逃一样的躲到一边去的,嚼子是怎样一语不发用沉默来支撑的。他没说自己私下里见过老板一面的事儿,我知道他不敢。
老板最终定了死罪。
林强的父母搭钱托关系,终于在乱七八糟的所谓调查进行了将近两个月之后,把他从牢里拉了出来。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联系过我,我寄居在排练室里的那些天,曾经给老宅打电话,第一次接电话的是林强的父亲,只含混的应付了几句之后,电话就挂断了,之后我再打,却一直都再没人接听。我想,切断我们和他的联系,是他家里人的决定,是我和他都不能阻拦的决定,即便这决定或许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老板被定刑后,嚼子见过他一次,谈话的内容嚼子也跟我讲过,大致无外乎就是他宁可带着我们的冤枉去死,也不会多说一句真话,多讲半点实情。
林强这辈子都洗不清的冤屈,在那一刻定了个板上钉钉。
还没被放出来的日子里,他写过一封公开的谢罪信,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每当去揣度他写这封信时可能会有的心态,就都会让我跟着痛不欲生。
不得不说那段时间我唯一的支撑就是那套计划之中的新房子。我几乎动用了全部的积蓄,在亚运村附近买了一套宽敞的房子,那何止是宽敞,那应该叫做豪华,豪华到奢侈。可我又没想到,就在我等着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就在我得知他要出来,欣喜若狂跑到分局去接他时,却扑了一场空。
分局的人告诉我说,林强啊,早就走了,早晨起来走的,你来晚了。
如果说一个人真的会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废了,那么我那一次就是那种体会。
我给能联系到的所有人打电话,但都找不到他。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回到那个新家,恐慌中等了大半个下午,终于等来的,是神情抑郁的嚼子和川儿。
他们俩带来的消息是,林强走了,下午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他离开了。
……
他离开了,坐的是火车,车开走了,我追不上,不管我想追或是不想。
……
我哭了,我喊了,我砸东西了,我不是人了。
哭喊也好,破坏也罢,都是一种发泄,可是,在发泄了之后,我又剩下了什么呢?
心里是空的,脑子里是空的,我觉得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似的,没了灵魂,没了思想。
到最后,嚼子跟川儿也没走,他们俩陪着我,劝我,安抚我,希望我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儿冷静下来,镇定下来,像个大老爷们儿那样的振作一点儿,最起码,别这么崩溃,别这么没出息。
我坐在床沿儿,继而往后仰,把自己整个儿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我拿手背挡着脸,挡着眼睛,我声音极其难听的笑了。
我说,我是想冷静呢,可我冷静不下来呀……你们俩宰了我吧,就算是救了我了,我是老爷们儿,可老爷们儿也不是什么事儿就都能扛得过去呀……
手背,让我自己的眼泪给弄湿了,我感受着那种触感,突然觉得自己很贱,非常贱,贱得像条狗,甚至连狗都不如。
那天晚上,我折腾到天黑,才终于浑浑噩噩睡了过去,嚼子把让我拉扯到地上的床垫子重新拽到床上,川儿给我垫枕头盖被子,他们俩就像是在对付最难伺候的孩子一般,费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
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如此迁就我,我原以为按照以往的惯例,我肯定会让川儿训一顿,让嚼子挤兑一番的……
那一夜,我睡得不沉,却噩梦连连,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我梦里接替出现,我梦见我以现在的样子回到了右安门,站在了东头条的街口,我亲眼见着我爸让红卫兵带走,他义正言辞,喊着“我没罪,我只是个文人,你们搞你们的革命,我教我的书,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凭什么说我反革命?!”
他的话没有喊完,红卫兵头子抬起手来就在他脸上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就是一拥而上,就是拳打脚踢。我妈哭着往人群里扑,嚷着“你们别打他,他是好人,他连骂学生都不舍得,哪儿就反革命了啊?!”
但是,没人听她的话,她让几个人连拉带拽推出了人群,扔在一边。街坊从门缝里,从窗缝里看着,却没人出手相救。他们的表情诡异而且多变,但我相信那绝不是同情,那是一种鲁迅文章中赵家的狗一样的神色,狮子似的凶心,狐狸的狡猾,兔子的怯弱……
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中学时代,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在一个大风雪天站在家门外,冷啊,冷得我从脚尖,到小腿都没了知觉,可我宁可忍耐着寒冷,也不肯去邻居家暂时躲避。我在冷风灌进单薄的棉衣里时,在肚子饿得已经前心贴后心时,只是默默告诉自己别去求助街坊,街坊只是一群势利小人,是怯懦的老鼠,是冷血的蛇。我爸差点儿让抄家的打死,他们没一个敢说句公道话的,不,或者,就是他们把红卫兵引到了我的家,毁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整个儿时岁月……
梦,果然是充满了跳跃性的虚幻的东西,细想来,从文革初期那些年,我爸就已经开始时急时缓的挨整了,那时候,还没有我。我是六九年年初出生的,实际上,我出生后的那些年,他的遭遇,已经比之前几年好了不少了,至少,不再有性命之忧。应该说,我爸所经受的最痛不欲生的那段日子,我只在想象中构建过,可在梦里,不知为何,它就是显得那么真实。
梦,有时候会显得永无止境,恍惚中,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离开过右安门,从来没搬出过东头条,那儿还是一片像是从我蹒跚学步起就已经见到过,熟悉了的破破烂烂,一眼望去,远处是老玉米市的庄稼地,阵风吹来,庄稼叶子刷拉拉的响,就好像《红高粱》里头演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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