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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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放下什么男人的尊严,什么疼痛的折磨,什么仇什么恨什么委屈什么埋怨……就那么痛痛快快哭它个天昏地暗,竟然是如此畅快淋漓的事情。
我抓着他的衣襟,贴着他的胸膛,哭出了这么些年来堆积的、沉淀的、压抑的所有的苦楚、悲愤,和哀伤……
人,果然会在哭累了之后睡着。
虽然事后过了没多久我就反应过来,我让林强这家伙给黑了一把,至少那个虚张声势的电话是他黑我,但在当时,我还真是在哭够了之后,再度睡意袭来了的。
我睡了挺长时间,如果说之前是因为体力透支和精神负荷而睡死过去,那么这次,该怎么说呢?算是踏实下来了嘛?
我说不好。
但总之,我又睡着了,我这一觉睡到过了晌午,再睁开眼,林强仍旧还在我旁边。
他一手撑着太阳穴侧躺着看着我,表情很平静,发现我醒了,那张脸就露出一个微笑来。
真的是好久都没如此近距离端详过的一张脸了啊……我有点唏嘘,也有点想笑。我想说一句,林强,你老了你知道嘛,你瞅瞅你,皮肤也没原来好了,人虽说胖了点儿,可总体看上去,确实没有当年那种草原苍狼的感觉强烈了。过去,你是一头狼,瘦骨嶙峋的一头狼,现在呢?你变成大狗熊了?不不,你没那么魁梧,你啊……好吧,你还是那头狼,只不过……你的侵略性少了。该说是江南的温润终于把你软化了呢?还是说随着年龄增长,再彪悍的生物,也会渐渐流逝本性中的彪悍呢?
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总不能自控的觉得,你是个可以在眼神中时时不经意流露出杀气的男人呢。
那时候,我二十出头,你也二十出头,那年,是一九九零年,十三年前了。
这个月底,我要过生日了,我的三十四岁生日,真讽刺哎,我在尚不知光阴似箭的年纪里认识你,然后一转眼,只是一转眼,我就又在早已年过而立之后跟你重逢了。
林强,你这么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会不会也这么想?会不会也觉得我老了不少?至少……你会感叹一下儿我就这么又跟你同床共枕了吧。
我盖的是你的被子,枕的是你的枕头,睡的是你的床,呼吸间是你的味道。
味道是最具欺骗性的东西,人也好,环境也好,固定的味道一旦记在脑海里,就成了抹不去的烙印,或是一种符号,一个标记,不管过多久,只要再次让那味道钻进鼻腔,过去的所有便都潮水般涌来了。
我霎时间像是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东四,什么九七年的风波,什么世纪之交的全国巡演,什么单飞,什么我的婚姻你的改变……全都不存在了,全都可以扔到九霄云外了。现在,我们还是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秃小子,在躁动的年纪里愚蠢的相爱,不看前途,不留后路,就那么一头撞进了滚滚红尘,使着性子,闭着眼睛,拼了命的那么往前奔跑。
我们在追逐什么呢?
是只有在言情小说里才会有的完美结局嘛?
还是……仅仅是一抹天边虚无缥缈的幸福呢?
我幸福过。我想,我是真的特别幸福过的。然后我猜测,幸福这个东西,可能真的是越单纯的时候,越容易感受得到。
“……几点了?”清了清喉咙,我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太过沙哑的问他。
“不到一点。”他回头看了一眼床边的闹钟,然后问我,“那什么,九儿,你……饿吗?”
我饿,我真的饿,但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发烧呢不是嘛,全身的无力感让我连肠胃也跟着无力起来。
但,我点头了,我说的是实话,我说我饿了。
“那你想吃点儿什么?”他精神起来。
“……好像……不想吃什么。”
“啊?你不说饿了嘛。”
“啊……我想……”脑子不是很灵活,我都没告诉他我确实是不想吃东西,只顾在那儿努力琢磨自己到底想着什么东西会觉得香,到最后,我终于翻到了答案,“我想,喝腊八粥……”
“腊八粥啊……”他皱眉看着我,“腊八儿是哪天来着?十号?十一号?”
“……我哪儿知道。”我也皱眉看着他,“我妈头些天倒是念叨了两句……忘了。我没太着耳朵听。”
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想起来什么,但我很快就发现这种做法的可笑。两个昨天还疯狂成那样,今早又纠结成那样的人,居然会在一觉醒来的几个小时之后就开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谈论腊八粥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算了吧。”我叹气,“我不想吃了。”
但林强不答应。
“还是多少吃点儿吧,你要是想喝粥,我上超市看看去,兴许都开始卖了,各种豆儿什么的……”
“算了。”我打断了他的唠叨,“我是真不想吃了。”
“哦……”他沉默了片刻,“那要不,你来碗热汤儿面?”
“……也成。”我突然很无力拒绝他,“随便吧。”
“哎。”突然显得有点高兴起来的家伙一翻身就下了床,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我,“那个,面里头,卧个鸡蛋嘛?”
“不用了吧……”我有点茫然的看着他,“又不是坐月子。”
点着头转过身去的人往门口走了,我默默想着自己刚才的话,怎么想都觉得实在可笑,比关于腊八粥的讨论还要可笑,想着想着,我就真的笑了出来。不夸张,一笑,我就会觉得全身都在疼,终于,当疼痛超过了可笑的水平线时,我还是决定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毕竟这莫名其妙的笑,比切切实实的疼,要虚无的多了。
那天,林强确实给我做了一碗热汤面,没有卧鸡蛋,但是汤里点了香油,闻着很是诱人。
“吃吧。趁热。”在自己裤子上擦着手,他冲我笑。
我看着手里这碗面,不知怎么了,就是觉得连喝一口汤都那么困难。但是,我终究还是吃了两口的,然后,在他好像个反省自己错误的学生一样站在床边,自言自语般说着那些难得不显得语法混乱的话时,我就真的半口也吃不下去了。
他说,九儿,我知道,昨儿个我太过分了。可我……是真的不想再等了。我不会让你离婚,也不想让你对不起惠子。我就是,就是想,兴许……咱俩还能在一块儿?我不搅和你,可九儿,你……你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想白回来一趟呐……
看着手里的面碗,听着耳边的声音,我在手腕发抖之前慢慢把碗放在了床头桌上。然后,我抬头看着林强,看到他眼里的认真,还有带着尽了最大努力的妥协,和总也不能退到起点的决绝。
又低下头,叹了口气,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这招儿损了点儿,你说呢?我要是昨儿晚上急火攻心咬舌自尽了你后悔不后悔?我要是伤口感染了得了破伤风什么的你后悔不后悔?就算我没事儿,我过两天就缓过来了,那我要是心存芥蒂就此恨上你了反倒要跟你一刀两断,你后悔不后悔?林强,不是我说你,你啊……你这步棋走得太险了。你下了输不起的注,去赌胜负几率各是一半儿一半儿的局。也算你能耐了,这事儿,但凡换个别人,还真未必有胆量,还真未必干得出来……
可,事到如今,没有咬舌自尽,也似乎不至于得什么破伤风的我……到底该不该心存芥蒂呢?
“……我昨儿个,要是跟你宁死不屈一回……你会不会干脆掐死我?”我也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着,说完,我看着他。我看出来他慌了,乱了,害怕了,他眼神波动,手足无措,好半天,他才终于紧皱着眉头拢了一把头发,习惯性的拢了一把头发。
然后,他说,九儿,你、你就饶了我吧。
真逗,咱俩,到底是谁不饶谁呀?我都想悬崖勒马了你还从后头给我补了一脚,你逼我往下跳。行,那就跳吧,那咱俩就这么一块儿往下跳吧……活得就是刺激,玩儿的就是心跳呗……谁让我……谁让我起根儿上,就从来抗拒不了你呢?
我还一直以为我能摆脱,能逃脱,我想赶你走,让你消失,可你就是要回来,我哭着喊着求你放了我,却没发现你之所以没走,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松开过拽着你衣襟的手啊……
行了,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劳驾,电话给我。”悠长的叹了口气,我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话,“我得跟惠子说一声,今儿晚上我不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确实没回去,我在东四又住了一宿,我总不能走路都晃荡的回家去招她怀疑吧。
于是,我再踏进家门,已经是第三天黄昏时分了。林强打车送我回来的,他说,那辆皇冠,他送到4S店换座套去了。
我苦笑。是哈,是得换座套,那副驾驶座上肯定该有的都有了,肯定和凶杀现场没什么区别。
“人家没问你是不是跟车里杀人了?”我问他。
“……没有,我把能擦掉的,倒是都擦掉了……就、就没那么显眼了。”他局促的回答。
我没再难为他。
我到家的时候,惠子不在。
厨房桌子上有个条儿,她说她去买点儿东西回来,冰箱里有中午刚做的炒米饭,要是饿了,记得放微波炉里热热再吃。
“又不是小孩儿了我……”无奈的笑了笑,我继续看后头的话。
裴建军来了一趟,说是给你送那场演唱会的剪辑小样儿来了,东西放在茶几上,查收。惠。
啊……嚼子来过了啊,演唱会剪辑小样儿?这玩意儿用他亲自送嘛?
虽说疑惑,可我还是去拿了那张端端正正放在茶几上的碟,又提了笔记本回到卧室,懒散的靠在床头,把电脑放在腿上,准备当消遣随便看看。
片头做得很花哨,也很有震撼力,第一个出场的是我,虽说字幕没有打上去,但音效还算是很不错的。没兴趣自恋患者一样的死盯着自己的那张脸看,我从床头柜上抄起电话,拨通了嚼子的号码。
那个浪声浪气的调子从那头传过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笑了。
“我说,我哪儿那么大能耐,能让您老人家亲自给我送东西来啊?”
“嘿——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可是百忙之中抽出那么点儿工夫说过去瞅瞅你,你还少跟我这儿假不指的。”
“你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后半句不用我说了吧,赶紧的,憋什么屁呢,快放。”我更想笑了,把电脑音量调小了一点,我开始专心跟他斗贫。
“嗐,其实也没什么……”
他难得一见的吞吞吐吐让我疑惑起来。反复追问了好几遍,这孙子才总算吐露了实情。他心里憋屈的厉害。
虽说有了希望,可还是憋屈的厉害。川儿给了他一个期限,说是出第二张专辑之后再谈什么复合不复合的问题。
我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个,你们俩傻缺不傻缺啊?你当这是玩儿过家家呢?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干嘛非得拿专辑做期限呐?有病……俩病人……
“唉——要说这世上还能聊聊这事儿的,也就剩你一个了。”
他那边长吁短叹,我这头哭笑不得。
“什么叫就剩我一个啊?哦,和着原来你还有别人?”
“那可不,原来我还能跟强子说说,可最近他也状态不好,有时候还发愣,本来他就愣,一发愣就更愣了,哎我说九儿,强子是不是为你呀?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我听着他话里那一大堆一大堆的“愣”字儿,就觉得我自己也跟着愣起来了。
“啊,没什么。”我叹气,“你们啊,估计是都到更年期了。”
“放屁,更年期有他妈三十五就到的嘛。”嚼子鄙视我。
“成,不是更年,是青春,你青春期成了吧?要不怎么说为爱昏了头呢,三十五的人了,比十五的还闹春……”拿着电话往下出溜,我整个人歪歪扭扭侧躺在床上,“行了,我跟你说吧,我觉得川儿这是负隅顽抗呢知道嘛。事儿闹成这样,他拉不下这个脸来主动跟你复合,所以就干脆能拖多久拖多久,反正我是这么琢磨啊,猜的。”
“你还别说,倒是有点儿道理……”嚼子好像在品味我的话,然后,他叹气,说了声,“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之后的话题就零散了,无外乎就是儿子好不好,爹妈好不好,老婆好不好之类的相互问候。连打岔带抬杠的贫完了这些之后,我们挂了电话,他是否继续去发春,去唉声叹气,我不知道,我只是接着看那张碟的内容,然后就在几个华丽的间歇动画效果结束后,看到了“北京杂种”登场的热烈场面。
要说,嚼子真能折腾,我感觉他比当初在“桥”的时候还折腾。看来这个人你不能给他特权,不能给他空间,要不他准抽风。你瞅瞅,这刚当了几天队长啊,他就疯成这样了。
抱着那把漂亮的火红色吉他在台上扭曲的摆胯,嘴里因为需要唱歌再也没法叼着烟的家伙,怎么看都像是黑道电影里最先被消灭的炮灰角色,痞子,混混,帮派成员,我想不出更好的词儿来了。
杂种们的开场曲是《美人痣》,这首欠抽的歌儿和嚼子是天造地设的相配,唱到“胸前一点朱砂痣”的时候,他居然还边拽开自己的领口边朝台下抛媚眼。那个不要脸的德行在电子大屏幕上看得那就叫一个清楚啊……
我突然很同情很同情川儿。
“摊上这么个现世活宝……”忍着笑,我低声自言自语。
更现世活宝的,在后头,演唱会之前他就说他要唱首老歌过过瘾,我起初还以为他要唱《一无所有》之类的顺便向崔大帅致敬呢,可没想到,就在我塞着耳机在休息室看电视躲清静的时候,他居然在台上扯着嗓子喊了一首《颠轿歌》。
我的玉皇大帝。
“客未走,席未散,四下新郎寻不见,寻呀么寻不见。急猴猴儿,新郎官儿,钻进洞房把盖头掀,盖头掀。哎呀呀呀呀呀呀我的个小乖蛋儿……”
不夸张,我扶着额头,笑得几乎岔了气儿。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老歌,原来他不是想向崔大帅致敬,他是想向张大帅,姜大帅,和孙大帅致敬。
嚼子,你厉害,我服你了。
你看看你那个揍性吧,喉咙里若隐若现的沙哑倒是有点儿电影里的风味儿,可人家电影里那几位轿夫都是光头光膀子穿着大缅裆裤呐。你下回要还想唱这首歌,可记得把那一脑袋卷毛儿剃了啊。要不不够像。
我边看,边笑,这首歌过去,又是下一首,然后,我看着看着,就不想笑了。镜头切回的时候,正好对上架子鼓后头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专注于打鼓的男人,那张被我暗暗想过“老了”、“缺失了杀气”的脸。
我想,兴许我该收回我的话。
绚丽的鼓点儿,强烈的节奏,在灯光下漆黑发亮的长发,还有飞扬的眼神……
不对,不对……他没有老,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当年凭着三两下鼓声就夺走了我灵魂的男人,林强,还是林强,他没变,至少在台上,在他闭着眼完全投入到那节奏之中,在他甩出那令人缭乱的音符,掀动台下的观众跟着那节奏那音符狂乱的时候……
林强,真的还是那个林强。
最起码,看着画面上的他,听着他敲出来的鼓点儿,我像那些歌迷一样,跟着狂乱了。
我又怎么能不狂乱啊……
那段视频,我反复看了好多遍,真的。我总是在给他时间最长的那个镜头上停留,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按了暂停,伸出手,我沿着他的脸颊轮廓轻轻拂过,指尖碰到显示屏,留下清晰的指纹,和勾画的线索。
然后,就在那一刻,我犹如受了雷击一般瞬间恍然。
不管我曾怎样责怪他就那么离开,不管我曾如何怨恨他在错误的时候回来,不管我对他是不是亏欠,也不管他给我造成的伤痛有多难以释怀……就算时隔这么多年,就算我怎样试图扭过脸不看他,我的心,也原来一直都朝着他的方向……
这是个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无法忽视,我不能阻挡……
那天,我看着屏幕上的他,想着屏幕以外的他,守着笔记本电脑,侧躺在床上,就那么睡着了。
真可笑,我那些天好像格外嗜睡。那是退烧药的功效?还是情绪过分激动之后的必然反应?我不清楚。我就记得在我听到动静醒过来的时候,显示屏上还是暂停中的视频图像,还是那个闪着掠夺性眸子的男人。
卧室门不知何时让人关上了,我扣上笔记本的屏幕,起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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