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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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我爸妈,疼我老婆,我真的很高兴,至少这可以说明惠子有那个让人疼她的特质,她可人疼,并非卖乖,她是真的可人疼。
我说,惠子,你还是先跟爸妈那儿多住些日子吧,等你真恢复了再回来也不迟,最近我是真忙,这不嘛,下礼拜还得去趟外地,那新碟得上海边儿拍个外景,你先踏踏实实的,成吧?
她没再说什么要回来,她只是简短的答应着,然后跟我说,注意身体,路上小心。
好说。
身体不用我注意,路上也不用我小心,我是公司的摇钱树,这一点我知道,就算我不注意不小心,也会有人替我做到这些。
可是……周小川的境况,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病了。
八月底,天儿这个热啊,我开着车,太阳愣是能从贴了高级膜的车窗玻璃透射过来,烤的我胳膊发烫。开了空调,就更是觉得冷热格外的不均衡,好容易到了医院,我逃一样的从车里出来,然后直奔周小川的病房。
那是个单间,必然的,他是公众人物,他必须住单间。
小心翼翼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看见的场景让我一阵儿心疼。川儿靠坐在床上,旁边是挂着吊瓶的架子,那根半透明的细管子连着针头,往他血管里一滴一滴的输送着药液。
“哟,你来啦……”看到我进门,川儿放下手里的报纸,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他让我赶紧坐下歇会儿,“外头特热吧。”
“啊,那可不嘛,真快把我烤熟了。”看他虽说没什么精神头儿,可还算平和的笑,我微微松了口气,提着买给他的一大堆吃的,我走到床边,坐下,“怎么样,稍微好点儿没有?”
“嗯,还成吧。”
“你到底是怎么弄的啊,原来没这样儿过吧,是不是最近忒累了你?我瞅你回回带着眼袋上节目。”
“……那兴许是更年期提前了吧。”他慢悠悠的开口,然后在我的怒目而视中笑出声来,“真没事儿,真的,就是没太注意自己身体,熬大发了。”
“你啊……”浑身上下一种无力感扩散开来,我把胳膊肘撑住床沿,然后双手抹了把脸,“你多心疼心疼自己就不行呐?就算不为我,也得为你爸妈吧,就算不为你爸妈,也得为广大人民群众吧,就算不为广大人民群众,你……你也得为嚼子吧。”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手颤了一下,然后他苦笑了一声,说“我为他干什么”。
“哎呦我的川儿哎……”我实在是没劲儿跟他急了,可说实话,要不是说他正病着,我是真想揍他一顿,揍他一顿之后我就给嚼子打电话,丫肯定疯狗一样奔过来跟我玩儿命。到时候,川儿,我要是说“你不想让嚼子杀了我就跟他和好”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因为怕发生流血事件而答应我?“你说,你说你们俩……到底是图什么许的啊……川儿,你这是折腾他呢还是折腾你自己个儿呢?啊?你都把我给弄懵了,真的。我说你就饶了他不行啊?我都放他一马了,你就不能学学我?咱以后再让他慢慢儿赎罪遭报应也不迟吧,川儿……”
“九儿。”他叫我,然后轻轻说,“……我不是不饶他,我是不饶我自己。”
我没话可说了。想问他一句“何苦”,但我明白,“何苦”、“何苦”?他自己也解释不通的,他要是能解释明白,能跟自己解释明白,他也就不苦了。
我很是唏嘘。
川儿住院住了一个礼拜,我不是很清楚嚼子是否去看望过了,他不跟我说。
川儿出院之后半个多月,嚼子某天告诉我,他和家里和好了,就在不久前。
我更加唏嘘。
我说,嚼子,你还记得嘛?当初你让你爸差点儿拿烟灰缸给开了,你啊,你真是的,你够种。我当时还想呢,不能怪你爸手狠,这要是我,我肯定扔菜刀,直接劈了你就得了你这个祸头。
嚼子没生气,他赖吧唧唧的乐,然后说,你小子是不是占我便宜呢?什么叫“这要是你”啊?和着你还从我爹那角度设身处地想过?得了,我谢谢您了,没想到您还真疼我。哎,等着啊,强子找你。
我前一秒还沉浸在和嚼子嬉笑怒骂的气氛中,后一秒,就突然感觉到这种气氛消失殆尽了。尤其是在那个低沉浑厚又有些顿促的声音响起在电话那头时。
“九儿,那个,你挺好的?”
“啊。挺好的。”我说,“你呢?”
“我也挺好,我一直挺好,你也知道哈……我身体好。”他傻乎乎的说着,那种总也抹不去的略微带着紧张的说话方式跟嚼子的快语速和流氓腔形成了鲜明对比,可为什么,听嚼子说话,我心里踏实得很,听林强说话,我却总是心绪慌乱呢?
“嗯。你爷爷怎么样?老爷子……八十几了?”
“八十三,正在坎儿上。”
“你说什么呐,哪儿有这么说的。”我哭笑不得,他却很是自然。
“没有没有,我爷爷自己这么说的,他说,那什么……什么来着?哦对,人老了,越说死,越死不了。”
“那也还是少说吧。”我无奈的叹息,继而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在他也跟着沉默了一阵子时突然开了口,“强子,那个……我先不跟你多说了啊,到点儿了,我得上我爸妈那儿接惠子去,说好了今儿个过去。你们也得接着排练了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咱……有功夫再聊?”
他听我说完,“嗯”了一声,然后说,成,有功夫再聊。
有功夫再聊。
我听不出他言语里有多少看似是失望的成分,即便有,即便很明显,我也不敢断定那就是真的,我只是潜意识里觉着,他想来会是有一些失望的。
但我没时间多琢磨,这段日子以来我似乎违背了当初说过的话,什么琢磨琢磨啊,考虑考虑啊,都在繁忙中被反复推到了第二位。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的拖延,加上我后来那样看似大义凛然,实则自私狭隘伤人伤己的决定,才导致了最终的惹火烧身。
该来的躲不了,这是真理,可那时候我尚不懂得它的深切含义。
那年冬天,我家里出了点儿事儿。
某一天,我爸打来电话说,我妈受伤了,摔了一下儿,摔得挺重。
我当时就慌了神。
都没问问是怎么摔的,摔伤了哪儿,我抓了车钥匙,告诉惠子在家等我信儿,就疯了一样的跑到了父母的住处。
我妈躺在床上,闭着眼,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承受持续的痛苦。
我没敢叫她,只是跟着我爸去了另一间屋,关好门,老爷子拍了拍我的胳膊。
“别着急,没大事儿,大夫说就是韧带拉伤,半月板的问题。”让我坐下,我爸继续平稳的叙述,“你妈也真是,头两天大风降温,本来地就冻得硬,前儿个那雨夹雪一下,又留了一层冰。我说别让她出去买菜,冰箱里还有呢,她非不听。结果刚到小区南门儿那路口就摔着了。这得亏有路过的街坊瞅见,给送医院去了……真是,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
“啊,爸,您甭去了,回头我买点儿东西跟人家表示表示。您告诉我,谁把我妈送医院去的?”
“哦,你不熟,就旁边儿那单元的。得了你甭管了,你这两天要是不忙,就陪陪你妈,要是忙,就忙你的,反正药也开回来了,大夫说养个十来天就没问题了。”
“是嘛……”我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但油然而生的歉疚却让我觉得加了一层折磨,这些年,我太亏欠我的父母了……太亏欠了。
是,我有钱,可他们要的不是钱。
那我还能给他们什么?怕是只有尽可能的一点孝心了吧。
“成,您放心。我这些天哪儿都不去了,我好好挨家住一阵儿。”
这么说的时候,我爸眼底深处流露出来的欣喜,怕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然而,实际上留下来一直照顾我妈的,不是我,是田惠。
我只陪了老太太三天,第四天,公司说非得让我回去不可了,这快到年底了不是嘛,必须得为了年底那场子好好筹备筹备了。
我挺急躁,我冲着经纪人火儿了,我说,这他妈不是别人,这是我亲妈!我是我妈生养的不是他娘的观众生养的知道嘛?!
经纪人郁闷之极,也让我这顿嚷嚷弄得委屈至极,他说谁不是亲妈生养的啊,可这场子不开,伤众啊你说呢?你可是头一个儿,你知道多少人冲着这个掏钱买票的嘛……得,要不这样儿,你来排练,我去照顾你妈?你、你要嫌我照顾不好,我也可以让我媳妇儿去……
我知道,我肯定是把经纪人给逼到绝路上去了,要不他也就不会没头没脑的说出最后那句可笑的话来。
到最后,我突然觉得已经不知道该跟谁生气了,我甚至觉得无奈和苦笑已经远远超过了生气的情绪。于是,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之后,我说,得,你也甭急,我也甭急,放心,场子我不给你耽误,该排练的我肯定排练,成吧?你也别让你媳妇儿照顾我妈,我自己有媳妇儿,用不着你的。
那之后,田惠一直没离开过我妈身边儿。事实上从我赶回家去第二天她就来了,她主动留下来陪着老太太,做饭、换药、白天跟我妈聊天儿,晚上守在旁边,稍有动静就问问是不是要喝水,或是要上厕所……
我爸舍不得让她这么折腾,让她回去,让她差不多就得了。可她说,爸,您说什么呢,这是我婆婆,我要是撒手不管,让街坊邻居知道了算怎么档子事儿啊。
那些天,直到我妈能自由下地走路之前,一直都是田惠守在身边,她让我爸睡在另一间屋,是怕夜里有什么动静影响老爷子休息。
这些,是我爸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听着,点着头,应着声,却有些说不出来话。
“惠子对你妈这么上心,咱家欠人家的,唉……你啊,你可得好好对人家……”最后,我爸这么说。
“嗯,我知道。”抬手揉了揉眼睛,我轻轻开口,“爸,您放心,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敢委屈了她。”
那,是我那时候的承诺。
我不知道承诺这东西有没有过期这么一说儿,但我老觉着似乎从以前就是,我的好些承诺都未曾兑现过,也有好些人没有兑现他们给我的承诺。但为什么,情势到了某个临界点,我们就是非逼着自己做出承诺呢?即使开口之前就兴许已经感觉到自己无法兑现它……
人心,真是个百转千回变幻莫测的东西啊。
年底的大场子,到底开了,我到底还是开场第一个。观众的叫好声让我心潮起伏,让我激情澎湃。我来了劲,虽说唱的歌并不多,但每一首都是出自我手,出自我口,出自我心。
我还记得那天观众反响最热烈的一首歌,是开场之后我唱的最后一首《为伊人》。
“为伊人,能做多大牺牲?会不会像为家国献青春?为伊人,要做多大牺牲?会不会像从鬼门走一程?他明明不是绝代风华种,他明明只是沧海客一行……”
这首歌并不激烈,至少曲调是婉转舒缓的,激烈的是接近尾声时的高昂吉他声,还有那赤 裸裸血淋淋的歌词。
“为放手,敢不敢撕裂指掌?为逃脱,要不要撞破红尘?不想亲吻,你不妨封住唇齿。不想言语,你可以剪断舌根!”
我知道,观众让我震住了,最起码是让这首歌震住了。
回到后台鼓咚咚喝水的时候,嚼子说我,问我是不是一边儿看限制级电影一边儿写的歌词,我说没错,你真聪明,又让你给说准了。跟着他的,人高马大的二徽在边儿上偷偷的乐,我往那边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林强的身影。
“哦,厕所呢,刚你唱完那暴力小情歌儿他就去了,你瞅瞅你这歌儿唱得,都把人唱厕所里去了。”
我给了那孙子一脚,问他还会不会说句人话,但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林强,你不会是躲着我呢吧……
台上,六哥在唱,嚼子说得去厕所瞅瞅林强是不是掉坑儿里了,用不用赶紧打捞时,我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北京杂种那天的演出,我没看,我一眼都没看。直到轮到川儿上场时,我才从屋里出来,往能看得到他的地方走去。
嚼子早就站在那儿了。
“蹲守呐?”我笑他,他难得的没反唇相讥,我明白,他的注意力,都在台上那个瘦削的,抱着吉他轻轻弹唱的人身上。
川儿。
他在舞台一束灯光的笼罩中,那氛围让人感动异常,那曲调也让人感动异常,我才意识到,原来川儿用最真实的内心情感谱写的曲子,竟然可以柔软凄美成这样……
我说,嚼子,川儿这歌是给你写的,我觉着是。今儿可是一机会,你要是抓不住就枉为人了。
嚼子说,他不会错过的,他肯定不会。
但他最终是否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在川儿还没从台上下来之前,就让林强叫走了。
“有事儿?”裹着不够厚实的衣服,我坐进他那辆大皇冠,“干嘛非上车里说啊,怕嚼子听见给你瞎传去?”
“啊,不是。”他傻笑了一下,然后似乎用了很大勇气的开了口,“那什么……九儿,我吧,就是想问问你。那、那时候你不是说,好好琢磨琢磨嘛。你看这都年底了……”
我明白了。
有人坐不住了。
我想说,你要不是非让我回答什么不可,就再多等些日子吧,我妈最近挺让人担心的,我没心思想别的,真的。这得亏是惠子在旁边儿伺候着,要不是她……真是,幸亏有她,真就跟我爸说的似的,惠子对咱家有恩,咱欠着她呢。惠子……惠子她……
她……
我的思维卡住了。
卡得一动也不能动。
好半天,我脑子里很诡异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在回响:我娶回来的那个女人,她,到底算是我什么人?
什么人呢?说啊,赶紧的,有多少说多少,说出来啊!
……
啊……等等,别催,别急。或者……这个问题也许并不难回答。
真的。不难。
她啊,她不就是我老婆嘛,她是我老婆,我太太,我爸妈的好儿媳妇,我们老景家的恩人。
你看,我能说出来这么些答案呢,而且字字真切句句属实!这问题难不住我,我能回答得很完美,我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心里……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真的。
……
所以呢?
……
“……强子。”我低下头,用力揉着太阳穴,我用我自己都觉得压抑的声音,用我自己都压抑到快要吐出来的腔调,把那句话在喉头哽了好多个轮回才终于开了口,“……强子,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你、你别让我为难,别让我对不起她。算我求你了……强子。打今儿个起,你跟我,你跟我……就还是……各过各的吧……!”
天知道,我那天是用了多大勇气说出那些话来的。
我说,林强,咱俩还是各过各的吧,各过各的……
然后,我等着他宣判,我等着他给我个答案,可我最后等来的,只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四门落锁的响动。他轻轻的勾了手指,从他那边锁了车门。
那动静让我心里一惊,可我没能立刻要求他让我下车,放我下车,我心亏。心亏了,嘴上也就亏了,我只是怀揣着那种疑惑和惴惴,任由他发动了车子,继而朝着灯火深处驶去。
车开了多久,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开得速度并不快,像是在犹豫,像是在折磨,对我的折磨。我真想问他一声,林强,你是不是很享受我的恐惧?很享受我的不知所措?可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就那么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致越来越熟悉,看着车子行驶的路线越来越熟悉,终于,停在了那一大片四合院近前。
东四。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
他把车钥匙拔了出来,随后塞进裤子口袋,然后,他扶着方向盘,半天,才叹了口气。
“……去屋里坐坐吧,好好……谈谈。”
我皱紧了眉头。
“算了吧。”我说,“不都已经告诉你我的意思了嘛……”
“还是……进去再说吧。”他不看我,只是抬手拢了一把仍旧漆黑的长头发,“家里没人。他们……前儿个回上海了。”
“……有人没人我也没必要进去吧。”这种莫名的气氛让我恼火起来,被人逼迫一样的境地也让我恼火起来,一种本能的逃生意念促使我伸手去拉车门内把手,没能打开车门时才意识到已经被他落了锁,烦躁翻了倍,我开始口无遮拦,“不都跟你说了嘛,咱俩就算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够欠惠子的了,再欠她的我下辈子都他妈还不清!你想让我背着债过一辈子再背着债投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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