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上----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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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回家之后,看着我爸伏案奋笔时,总是不时抬起手来揉揉酸痛的颈椎的背影,还幼稚的我,心里会对于之前的所有自豪的想法,不由自主的挣扎一下。
这些,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爸告诉过我,以后甭管遇上什么,都别太较真儿,别跟我学,别让人那么容易就逮了你的话把儿……
不让人逮了话把儿,我兴许是做到了的,但让我不较真儿,我总也达不到自己的要求,可能我天生来就是个较真儿的人,而且很多时候,我脾气一上来,就算自己不想较真,也早就来不及了。
“其实,你们家离东四挺近的。”好像终于受不了沉默气氛了一样,林强开口了。
“嗯……”我点头,“可我当售票员那会儿,是真觉得特别远啊。”
“在……大一路上?”
“那可不,那阵儿,甭管多冷多热,都得忍着,大一路本来就人多,冬天还凑合,一到夏天是真受不了。”我随口说着,然后话锋一转,“哎,你挺长时间没坐过公共汽车了吧。”
“啊,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林强好像在尽力不让我觉得他在显摆,“在上海的时候,我爸让我开他那辆淘汰下来的老捷达。”
“真好啊——”夸张的叹气,我让自己完全靠在椅子里,“挨哪儿都能有车开,我想都不敢想,我连学车都还没敢琢磨过呢。”
“……”林强半天没吱声儿,我猜他大概是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直到我也快受不了沉默的气氛时,他才再次开口,“那要不,等咱都安顿好了……找个没人儿的地方,我教你开车?”
我蹭棱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真的?”
“蒙你是孙子。”
“那我可信了啊。”
“你别不信就成。”
林强没有信誓旦旦,可他那神态明显就是在信誓旦旦了,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表情线条。
林强这小子,瞅这样儿还兴许真是个爷们儿。
我心里偷偷这么想。
我从小到大,似乎只和有限的那么几个人同床共枕过,小时候因为害怕,曾整晚蜷缩在我妈怀里,却怎么都不敢合眼,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以为又是有人来抄家了。
过上太平日子之后,我在好些年不曾体验身边有另一个体温之后,突然的,近在咫尺处,多了一个林强。
这个上午刚去了我家,中午刚吃了我家的饭,下午刚把自己那套白色的,显得挺豪华的架子鼓装上,又细心调整且擦试过一遍的人,在夜幕降临后,就那么躺在了距离我不到二尺远的地方。
一张紫檀木大床,我在前一天得知两个人必须挤挤不可时就申明过,我要睡外头,并非觉得里面有什么不好,只是实在不想大半夜上个厕所都要翻山越岭爬过林强再下床,他比我长,我宁可承认自己矮,宁可让他来翻山越岭从我身上跨过去,宁可冒着被他一不留神踩到的风险,也不想去忍受麻烦。要知道,檀木床,实际上该叫“榻”,这玩意儿三面都有栏杆和挡板,还有大理石或是什么汉白玉的镶嵌,我不想贴着那些东西,我怕凉。
于是,林强就自然而然睡到里头去和挡板亲密接触了。看了一眼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显得距离如此之近的漆黑头发,我沉默之后“哎”了他一声。
“嗯?”翻过身来看着我,他问,“怎么了?”
“你晚饭好像没怎么吃啊。”有一搭没一搭问着,我借着床头灯的光亮翻了几页还没填好的歌词儿。
“还吃呐,中午那点儿还没消化呢,下午就又接上了。”他边说,边似乎挺痛苦的摸了摸肚子。
“谁让你跟多少年没吃过饱饭似的那么可劲儿塞呀。”我轻轻笑,“刷碗的时候我妈还问我呢,说你是不是太长时间没见着家乡饭了,打算一顿都找补回来。”
“哟……那我是不是把你们家好几顿的都吃出来了?”他欠身半坐起来,神色有点儿紧张。
“没有没有,你甭多心。我妈也是高兴。我平时没怎么往家带过人,就川儿和嚼子这几个走得近的挨我们家吃过饭。”我解释,然后把稿纸又翻了一页。
“哦。”林强看着我手上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哎,那你爸呢。”
“我爸怎么了?”
“你爸后来都不怎么吃了,就光喝酒,是不是成心让着我呢?”
“哦,没有。我爸本来饭量就不大。”干脆放下歌词,我叹气,“他这两天老关节疼,潮气重了,喝酒是去潮气的,要不晚上有时候都睡不着觉。”
“那么严重呢,老病根儿?那你将来……”
“我没事儿,就我爸。”安抚自己一样的笑了笑,我把笔和稿纸本转移到旁边的床头桌上,似是轻描淡写地说着,“他那些年,住牛棚,挨批斗的时候,留下的病根儿,一到夏天湿气大了,或者冬天天儿太冷的时候就疼。”
“是嘛。”听我讲完,林强不说话了,他只是吁了口气,然后就又躺回去了。
半天,屋里只是沉默,想着这么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我还是又开了口。
“哎,你爷爷这床,跟你爸妈那床比,哪个值钱?”
“啊?”好像让我饶有兴致的疑问弄糊涂了,林强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这俩床啊。”
“嗯。”
“那肯定是这个值钱了。”他抬手用指关节敲了敲床头,“这是紫檀的,我爸妈那是红木的。”
“紫檀比红木贵哈。”
“嗯,再说这个镶东西了。”
“那,这是你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嘛?”
“哪儿能呐,忘了跟你说过了?我爷爷家当年特穷。”他枕上自己一双手臂,像是格外认真的在回顾历史,“这是那会儿他级别到了,上头特批给他的,就这套宅子也是,那红木床是配套跟宅子一块儿的。”
“那你爷爷了不得啊。”我挺惊异,“这得多大干部啊能分这么大一宅子?哎,你爷爷是不是救过谁的驾呀。”
“你别拿我开涮了。”他傻笑,“其实‘那些年’差点儿毁了,你回头瞧瞧里头那床腿儿,上头还有斧子印儿呢。”
“那也算是抢救回来的了。”
“可不。”
那之后,又是一段沉默,然后,我不知是两个人都没睡意还是聊的精神起来,很快放下了沉重的话题之后,我们又开始涉及到其他内容了。我发现林强懂得挺多,什么老四合院的建筑格局啊,什么风水与朝向啊,什么紫檀是帝王木,红木是人臣木啊,什么当年院子当间儿摆着几口大缸,养着多少只在他儿时记忆中存在过的白莲花啊……
我听得挺入迷,随后听着听着就开始意识到话题的不对劲儿了。
这要从不知为何聊到了老宅传说开始。
我猛的问林强,不都说老屋子有什么特有意思的故事嘛,反正睡不着,干躺着也是躺着,你给我讲一段儿得了。
林强想了想,而后带着特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并说,那你先把灯关了吧,讲完了咱就睡了得了,就甭开着灯费电了。
我哪知道在他那特一本正经的表情后头有什么阴谋。
很快的,一种类似于反特电影里常有的紧张气氛就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发展了起来,继而一点点酝酿,扩散,反特电影就慢慢成了恐怖电影,林强那张在透窗而入的月光照射下愈加显得苍白的脸让我没来由的一阵恶寒。
他讲的哪里是什么老宅传说?分明就是现在仍在流行的那种吓人玩儿的鬼笑话!已经被拉到情节里去的我在他终于抬手指着门口不高不低喊了声“就是你!”的时候,虽没像个大姑娘般叫唤出来,却也是足够重的打了个冷战的。
下一秒,在那张连坏笑都像傻笑的脸冲着我,展露出一种类似轻微歉意与成就感混合在一起的表情时,我只觉得,林强此时此刻,并不比跟川儿犯贱的嚼子那欠打程度低多少。
于是,我抬起手来就给了他还在指着门口的爪子一巴掌。
“操,你丫吓唬谁呢?!”我脸红了,也烫了,不是吓的,是为了自己刚才那打冷战的丢人样子让他尽收了眼底。
林强没道歉,也没反驳,更没给自己找借口,他只是用多少受了委屈的眼神看向我,然后说,你让我给你讲鬼故事的……
我急了。
“我让你讲老故事,谁让你将鬼故事了?!你也甭讲了,你丫现在瞅着就他妈是一鬼!”
我嘴上讨伐,然后抬脚在他腿肚子上来了一下子。
那个之前还让我以为是个爷们儿的家伙,只是“嘿嘿”着,继而更傻的“嘿嘿嘿嘿”着躲着我的攻击,一直到贴到了床的最里面去了。
我觉得我的所有拳打脚踢的欲望,都让他那一连串儿的傻笑声给莫名又迅速而且简单的压下去了,冲淡了,冲散了。
林强,怎么瞧着,都仍旧是个傻呼呼的家伙,或者说,更傻了,傻透了。
那天,我们的折腾在他冲着我简单赔了个不是之后就算是结束了,我没更进一步让他弥补我的精神损失,我感觉我们俩熟是熟了,却还未曾熟到可以胡搅蛮缠的地步。
但是,有人可以胡搅蛮缠,而且是可以毫无顾忌的胡搅蛮缠,这人就是裴建军。
第二天一大清早,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神清气爽的嚼子站在院子当间儿,用一句扯着嗓子的“共 产党员是压不倒的!!”把我喊得一激灵就坐了起来。
但林强没有,他眯缝着眼,手搭着额头,眉头皱得挺紧,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摆了摆手,然后翻过身去,声音含糊回答了一句“血压低”。
我不知道自己该无奈还是该笑,挺大的老爷们儿,低血压?头回听说。成,你低血压,我不,我得出去瞅瞅他裴建军大早晨起来的又抽什么疯呢。
下床,登上拖鞋,我开门出屋,关好房门之后,我瞧着正在从自来水管子接水洗脸的家伙,瞧了片刻,我走过去。
“哎,你丫有病吧,穷嚷嚷什么呢。”
“哟,九儿,醒啦?”那张脸笑得该杀。
“废他妈什么话呢,让你给喊起来的!”我抬手关掉哗啦哗啦响的水龙头,“你打鸡血了吧。”
“嗯,昨儿晚上刚打的。”他拽过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哎,说正经的,我嗓子还成吧。啊?不比你差吧。”
“你比我强多了,真的。”冲他冷笑了两声,我刚想问他川儿起来没有,就又被他打断了。
“哎,前头那两句呢。”
“哪两句啊。”
“‘人民是杀不绝的,革命的火种是扑不灭的’,没听见啊。”
“没听见。”
“嘿——我白朗诵了我。”
“你这叫朗诵啊?!”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川儿为什么有时候咬牙切齿想干脆活埋了这家伙了。
“这不是朗诵是啥。”
“野狼嚎。”
“‘野狼嚎’?还坐山雕呢,你《智取威虎山》看多了吧。”他继续跟我耍贫嘴。
“……少臭来劲,哎我问你,川儿呢。”
“买早点去了。”
“哦。”点了点头,我没多说话,身后跟着传来一声响动,回头看时,林强正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口。
穿着大短裤和黑色跨栏背心的长头发男人抓了抓头皮,眼神有点涣散的看着院子当间儿的我们俩,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裴哥……咱大早清儿的,吼什么呢这是。”声音多少有些有气无力,林强问完话,再次打哈欠。
“哦,我练练朗诵,提神醒脑的。”一甩手又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裴建军坏乐,“你是不是也觉得听这么一段儿特舒服。”
“唉哟……饶了我吧……”低头揉了揉眼睛,林强晃荡着走过来,一直走到池子旁边,打开水龙头,接了捧凉水,抹了把脸。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漆黑的头发上就有那么几缕沾上了水滴,水滴在清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透亮。
“没觉得舒服,倒是觉得怪耳熟的。”稍微精神起来一点儿的林强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耳熟就对了,《东方红》革命史诗里头的词儿啊,是中国人就得耳熟,不耳熟就白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了知道么。”
我真想抽他。
因为他后头的话更加肆无忌惮了。
“哎,强子,九儿晚上踢你没有?”
“啊?没有啊……”
“那他就是钻你被窝儿了吧,是不是?哎你别脸红啊。我这儿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九儿怕凉,等明儿到了冬天你看着的,他肯定钻你……唉哟!”裴建军一声惨叫,源自于我在他迎面骨上狠狠一脚。
“你丫再说一句我就断了你的慧根信不信?!”追着他踹他,我在骂他的同时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了。
“我信我信,得,得大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
那回,我记得很清楚,林强瞧着我们俩疯闹,只是笑了笑,就没再多说什么,偷眼瞧见他在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没了兴趣再追杀裴建军了,然后,就在我刚停了追打,把动作减缓时,院门一开,提着塑料袋,端着小钢种锅的周小川就站在门口。
嚼子立刻狗腿子一样的跑过去接东西了。
“我刚才听见院儿里嚷嚷,是你们吧。”把装着油条的塑料袋和装着豆浆的小锅一并交给裴建军之后,川儿问了一句。
“问你们家裴建军吧。”我懒得解释,早点的香味儿已经把我的注意力尽数吸引走了。
“哎,我可是清白的啊。”已经走到小厨房门口的人赶紧澄清自己。
“嗯,你多清白呀你。”川儿没有反驳,只是笑笑之后转脸看向我和林强,“那什么,吃完早点,歇会儿,咱们……找个曲子练练,磨合磨合吧。”
“成,我没意见。”答应着,我往小厨房走。
“那,林强,你呢?”有点谨慎的看向似乎低血压减轻一些的人,周小川追问。
“啊,我也没问题。”林强点头,随后习惯性的拢了一把头发,“还是叫我‘强子’吧,我习惯别人这么叫我。”
后头,林强和川儿又聊了些什么我就印象不深了,我只记得那天的豆浆格外香醇,油条格外焦脆。
虽然嚼子说我见着饭就老实的时候我总是不承认,可实际上,幼年时代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捱日子的境遇,让我确实在物质生活稍稍丰富起来之后,就再也不想亏待自己的嘴了。于是,我成了队里的零食仓库,谁嘴里没了滋味儿,想嗑俩瓜子儿,嚼片儿山楂的时候,我总是能随手就掏出来一把递过去。嚼子也说过什么“邪行了啊,你就这么揣,怎么就不见长肉呢。”,我很臭美的说这是天生的,你嫉妒吧,但心里却明白,起根儿上就没伺候结实的身体,想单靠后天弥补,恐怕是不那么容易补起来的。
那天,我们确实在早饭过后尝试了一下彼此的配合,没找我们自己写的曲子,因为怕林强不熟,于是,我们选了一首彼此都足够熟悉的《一无所有》。
这首歌,我唱过无数遍,我们都唱过无数遍。多年之后,和川儿僵持着的嚼子,在非典时期,在那尴尬的访谈节目上,也选择了这首《一无所有》来唱。我知道,那时候,他是别有深意的,没了川儿,他也就一无所有了,而至于刚刚凑到一起的我们四个,确实也可以说是除了彼此,除了彼此都具备的干劲儿与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一无所有的。
二十啷当岁儿的小年轻,唯一拥有的就是不知何谓退缩与顾虑的,冲到愚蠢的精气神儿。
那次的首回磨合,让我不轻不重激动了一把,川儿的贝斯我听惯了,放下不谈,嚼子的吉他有日子没听到了,就是觉得足够刺激,足够提神,最起码比他早晨起来吼的那一嗓子提神。而说到林强的鼓,我还真的没有想到过,那会是那样的激情澎湃。
我从没想过,在那样一个虽说英挺却总显得傻乎乎的外表下头,居然会潜藏着如此无法抗拒的力量,那力量在音乐的激发下,化作鼓点儿迸发出来,就震撼了人心,震动了灵魂。
我唱完最后一句歌词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可以听得见脉搏的跳动声了。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刚抬手轻轻捏住了还在震颤着的镲片,从一堆鼓里抬起头来的林强,然后长长吁了口气。
我想说一句真痛快,真是太痛快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让嚼子抢了先。
“怎么样,啊?我说什么来着,我们强子就是一人才,川川,你发表发表意见。”碎嘴唠叨的家伙摘掉吉他,满脸幼稚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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