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上----viburnum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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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的名字是“桥”,不是鹊桥,不是仙桥,不是颐和园的玉带桥,不是右安门那座摇摇晃晃,甚至总给人摇摇欲坠之感的木板儿桥,这是我心里的桥,是我们这帮能耐不大野心不小的楞头小子们梦中的桥。
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座桥真的承载了我们全部的梦,和无数都不敢奢求能成为现实的臆想。
把我带上这座桥的,是周小川,这让我之后的若干年都对他有种抹不去的感恩的念头。
然后,在川儿拉着我站上尚未脱稚气的桥头时,我看见了从上海千里迢迢奔回来,还给我们带来一个鼓手的裴建军。
裴老先生是退学回来的,他扔下了大好的前途,放弃了复旦大学高材生的身份,就那么楞头磕脑跑回来投奔周小川了,他说那叫交情,我在心里抽了他一千四百多个大嘴巴,然后想,什么交情,你丫这他妈比爱情都爱情不知道多少倍了!
接着,我一侧脸,看见了从他身后走出来的,那个传说中的鼓手。
林强。
我傻眼了。
那是个在上海温柔地呆了好几年都没能泡掉身上北方汉子特有气质的人,个儿不算太高,但是结实,皮肤是白了点儿,但是轮廓生得有棱有角,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双犀利的眼。
川儿私下里“教育”过我,别老拿那俩大眼珠子吓唬人,本来就深眼窝,再使劲瞪眼更瘆人了。
然后,现在和林强相比,我感觉与其说我瞪眼是吓唬人,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虚张声势,但林强不是,他那种眼神是与生俱来的,在他面前,我一刹那间找不到一丁点儿强势起来的契机。
可这个明明有着一双犀利眸子的男人,对我展现的第一个表情,却竟然只是个一个傻乎乎的笑。
“你看什么看。”被盯着脸瞧的时候,我紧张了,天地良心!十有八九我还脸红来着!于是我为了掩饰,给了他一句横着来的话。谁知他根本没在意,也没退却,他只是更加冒傻气的笑着,然后说:
“没事儿,我看你有点儿……眼熟。”
以后每次回想起来,他那时的表情和语调都是相当好的谈资与笑料。
但就那天而言,并非什么事儿都这么可笑的。
嚼子不要命的回家请罪去了,跟他同行的是林强,我并不知道每个具体的细节,我只是在看见他让林强扶着跌跌撞撞跑回来的时候,额角正在往外渗血,血流到他捂着伤口的手上,又落在胸前和衣襟。紧接着,吓呆了的川儿,眼泪就止也止不住的夺眶而出了。
我想安慰,却连先安慰谁都不知道。
手忙脚乱给嚼子包扎了那个让烟灰缸砸出来的伤口之后,一直沉默着的林强终于出声了。
“要不,你们先上我们家去吧,房子在东四,独门独院儿,有地儿,又安静。”
那是个低沉浑厚,而且顿促的声音,那是个谨慎小心,而且正确的决定,总之,那天,我们去了东四。
从右安门到东四,坐车并不方便,那年月的公交系统并不健全,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当过售票员。我还记得自己一天天沿着长安街,在大一路上卖票,那并非个轻省活儿,也谈不上露脸,日子久了,就连路过□广场时,都不会再有肃然起敬的感觉,那就叫麻木吧,我想。
林强家在东四的房子是套老宅,虽没有翻新,却总能透出一种大宅院压迫性的气势来,一如林强的目光,我甚至怀疑他正是在这宅门儿里出生,才会有那样的气质,尽管笑起来足够傻,但沉默的林强,那股骨子里带出来的劲儿,确实和眼前的这深宅大院有几分相似。
当晚,我们住下了。
当晚,周小川跑去找嚼子的爸妈,说是自己让嚼子退学的。
当晚,当川儿带着脸上的巴掌印儿回到老宅的时候,一贯嬉皮笑脸的裴建军,成了比我爆发时不在以下的无烟火炮。
他说,要找他亲爹玩儿命,他说,就是他妈天王老子也不能打周小川。
这话,真的让我足够受震撼。
我突然想,这辈子要是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会拿出后半生来善待这个人,可能这想法足够幼稚,但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从那天起,我在林家老宅住下了。
从我住下的那天,到几年后我离开,这段时日,是我这辈子最单纯,最幸福的光景。
“那,裴哥,你俩就跟这屋住吧,我们俩在西厢房,有事儿就叫我们。”林强抬手指着八仙桌上的饭菜,“那什么,多少吃点儿,别凉了。”
留下两个百分之九十会在当天夜里干出点儿什么来的人,林强拉着我出了屋,我们俩站在院子当间儿,沉默之后不约而同叹了一声。
“那个,你住哪屋?”他用手分别指了指两侧的厢房。
“你不说住西屋嘛。”我借着月色看他,“就刚说的。”
“哦对。”又开始傻笑了,他边掏钥匙边往西厢房走了过去,“你瞅瞅,我又瞬间遗忘了……”
我听着他的腔调,琢磨着他话里的内容,然后在他打开房门,回过头来看我时,再也没能忍住的突然笑出声来。
林强家,有一部电话。
我对那漆黑的通讯设备兴趣非常,九十年代初期虽说电话早已不再陌生,可家中尚未能普及上这东西的时候,我看着别人家里的电话还是十分羡慕的。
林强家的电话,就装在西厢房,我当时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原本应在人流最大的堂屋装不是嘛。他听着我的疑问,然后告诉我说,西厢房是他爷爷当初的办公室,老爷子原本属于高干那个级别,而且似乎还不是一般的“高”,于是,电话也好,小轿车也罢,都成了家里必备的物件。
说到车,不得不提一句,林强另一个让我羡慕不已的地方就是他会开车,那时候,家里有车已是少数派,家里的小年轻儿会开更是不常有,他家那辆停在高大院墙阴影中的丰田皇冠在那个年月还是相当扎眼的,我相信每个走过的人都会驻足或是回头看上几眼,总之,至少我会。
那辆车,我坐过,而且不止一次,至于从坐他的车次数渐多开始,我也逐渐发现了我们之间关系的不一般,那都是后话,要放在前面讲的,是我头一次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和他一起坐在那隔音效果甚是不错的车厢里。
那是在我们搬进了东四老宅的第二天,我提到了想回家一趟的念头。
“怎么了,忘带东西了?”周小川问我。
“啊,拿几件衣服。”简单应着,我抬头瞅了一眼刚从里屋晃荡出来,额角还蒙着纱布的嚼子,“怎么着,好点儿没有?”
“还成吧,死不了。”无力笑了两声,伤病员同志坐在八仙桌旁边。
“裴哥,吃早点么,我正想买去呢,后头那胡同有家早点铺种类挺全的,你吃什么?”林强边从外头走进来边开了口。
“哦,嗐,随便吧,其实不吃也成,不饿。”嚼子抹了把脸。
“干嘛,绝食啊你。”川儿凑过去,把嚼子纱布边缘翘起来的角儿轻轻弄平整。
“哎,哎!轻点儿成吗?我说大夫,您手下留情嘿!”
“我没敢使劲儿呢还,你忍着点儿!再不整整都掉了!”
一个哭丧着脸,明明喊疼却躲也不躲。
一个微皱着眉,嘴上严厉手上却格外轻柔。
我看不下去了。
“哎我说同志们,同志们!没什么可吩咐的我可走了啊!”抬高音量来了这么一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转脸瞧着我了。
“哦,那你……注意安全。”周小川说了句很“家长”的话,裴建军只是抬起眼皮来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在我刚瞅见林强的嘴动了一下还没发出声音来之前,那个天下第一贫的家伙就补充开了。
“哎要不你让强子送你?”
那表情应该还算是正经吧,我琢磨着他应该是挺认真的提这个建议的,于是,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林强。
多少有点儿苍白的那张脸上,多少有点儿憨实的笑了,然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一抬手指了指门口。
“走。”他说。
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还真是……实诚。
跟着林强迈出老宅子的高门槛儿,我看着外头挺安静的街道,做了个深呼吸。
“你们家门口这条道儿还真宽,跟东头条那儿可真不一样啊……”
语气当中,我自己都能听出来多少带着些许嫉妒,在右安门住了这么些年,我应该说是几乎从来没觉得自家门口的道路有多么狭窄,我只是偶尔会因为五路汽车又在桥南边儿那个简直可以说是碍事儿的副食品店门口卡了壳,而造成了一连串堵塞时,感叹过还是骑着自己那辆破旧的二六车更逍遥自在,可如果拿那条路跟眼前这条路相比,还真是值得我艳羡一番的。安静,宽敞,干净的街道,原来看起来是这么舒心。
我沉溺在自己短暂却认真的比较与感叹之中,然后被对方一句话问的完全没了感叹的情绪。
“……东头条……挨哪儿?你是说东四头条吧,东四头条……”
“东头条是我们家那儿啊,你不是刚去过嘛。”我拉开车门的时候抬眼皮翻了他一下儿,眼前这家伙正瞪了眼,微微皱着眉,半张着嘴跟我四目相对。
“哦你们家那儿算东头条啊……”若有所思低下头,他拉门上车,关好车门的时候自言自语一样念叨着,“我怎么记着裴哥跟我说的是几巷儿来着。”
“那是他们家。”我开始无奈了,“他们家是建安里四巷,川儿住三巷,跟我们家不是还隔着一条马路呢嘛。”
“哦……”好像在琢磨我的话,林强边点头边发动了车,但看了他的侧脸两秒钟我就已经可以断定了,他根本就没彻底反应过来。
好吧,我不强人所难,刚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其中更有少一半儿的时间是在睡梦里度过的,我何必为了个地理位置较劲,再说他又不是裴建军,这要是嚼子敢这么跟我玩儿糊涂,我准一脚给他踹护城河里去。
想到这儿,我有点想笑,忍了下去之后,我决定还是换个他更熟悉一点儿的话题。
“哎,你爷爷……就这么放心让你开车满处跑啊?”
“啊?啊,哦,还成吧,反正一开始也不踏实,后来我爸说,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急脾气,慢慢儿开去呗。”林强边说边小心把车开出街口,然后拐了个弯,并入主干道。
车和人,立刻显得多了起来,刚才的安静也似乎瞬间不复存在。我看着从这辆大皇冠旁边骑自行车的人们向这边投来的注目礼,有点儿幼稚的得意了。
“哎,要说……有车真好啊……”
“嗐,其实也未必。”林强轻轻笑了一声,“得什么以,受什么罪。这车烧的油真挺贵的,跟外头搁着又怕剐了蹭了的,哪儿要是有了毛病,还得挺老远上专门儿的地方检修……”
他后头慢条斯理的说明我没特着耳朵听,我只是对他那句“得什么以,受什么罪”有了点儿感慨。
要说,这可真是一真理啊。优势,往往就会成为我们的负担,就比如川儿的雄心大志和过度顽强,就比如嚼子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就比如我那被嚼子说是绝对属于“太勾人”的长相。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在很长一个时期之内,成了我们与之纠缠不休的麻烦,或者某种意义上的“万恶之根源”。
没有雄心,周小川成就不了“桥”,没有强韧,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就不会一步步熬过来,而没有嚼子抛家舍业非跟着他闯荡,也就不会有乐队之后这些年的辉煌,至于我的长相……其实我讨厌承认这是乐队的一个“卖点”,如果非要把我算上,那我一定会拉着川儿一块儿当卖点,他可不比我寒碜,算上林强在内的四个人当中,能蹭上“寒碜”这个边儿的,我估摸着也就裴建军一个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
于是,我们的优势成了把这座桥托起来的力量,年少轻狂时我挺享受这种力量,而至于这力量背后潜藏的杀机也好,隐患也罢,年少轻狂之中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先见之明呢。
不过,若是谈到优势,我想,我对桥贡献的最大优势,莫过于我的嗓子。
我爸说过,这嗓子应该去内蒙,在大草原上一边儿放羊一边儿唱《赞歌》。我不知道后来的孩子还有多少能听过这首歌,或是会唱其中两句的,我只能确定,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当中,应该没有对“从草原来到□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这词儿陌生的。
这首出生在我之前的歌第一次出现,是在大型革命史诗《东方红》里,那年是十五年大庆,文革结束之后,我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曾跟着我爸妈看过一遍这片子,那时节,我觉得自己一刹那就让胡松华的亮堂嗓子给镇住了。但那时的我,并无意识自己其实也有这么一副亮堂嗓子,虽说走了完全不同的路线,吼了这么些年的摇滚,唱了这么些年的情歌,可“亮堂”二字用来让我臭显一下儿自己的嗓音,还是并不夸张的。
“好么,咱九儿就是为唱歌儿生的,想当初他提刀要宰他一同学,那喊得,隔着两条马路我都听见了。”
这是裴建军用诡异的角度进行的解释说明与“赞美”。
“怎么不说话了?”旁边突然传过来的声音扰乱了我的思路,轻笑了一声,我叹气,“没事儿,这不刚才突然想起来一首老歌来嘛。”
“什么歌儿啊。”
他似乎有兴致听,那我就有兴致说。
“《赞歌》,有印象吗?”
“这还能没印象,不就胡松华唱的那个嘛。”林强好像一下儿兴奋起来了,嗓门儿也抬高了一些,酝酿了几秒钟之后,他尝试着哼出几句词儿来,“就是那什么……嗯……什么……‘感谢伟大的□,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对吗?”
“对对,就是这个!”我不受控制的跟着精神起来,“没想到你还真记得。”
“可能记不得嘛。”他笑了,笑里还有那么点儿腼腆似的。
“嗯……”微微收敛了一些亢奋情绪,我点头,“也是啊,你爷爷是干部,你短不了从小的正面教育哈。”
“那是。”笑意成了笑声,林强把车速稍稍放慢了一些之后接着补充,“不过就是,我爷爷那时候更爱听苏联的老歌儿,就卫国战争题材的……”
说着,林强边看着前方边挪开一只扶着方向盘的手,指了指一旁储物格里的几盒磁带,“那不嘛,还留着呢,我爷爷兹要是回北京,坐这辆车,就得听这几盘儿带子。”
“哟,那我可得瞅瞅。”兴趣倍增的拿出那几个略微陈旧的磁带盒,我看着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歌曲名字,“《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哟,还有《国际歌》呐。”
“你再看看B面儿。”
“嗯。”我翻过磁带,然后看到第一首歌名字的时候就乐出来了,“这不《共青团员之歌》嘛,这我可熟。”
“会唱?”
“我上初中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一回国庆演节目,小合唱就是这首歌,我们班排练了挺长时间呢。”低龄儿童一样的说着,我止不住脸上的兴奋表情,“那回我还是领唱呢,可惜就是正在变声期,嗓子特单薄,不过到最后练得还成,我们那节目还得奖了。”
“是嘛,成啊。”林强似乎被我的态度鼓舞了,他笑着示意了一下车上的音响,然后说,“放放,听听。”
“……嗯,听听!”看着他应该是很当真的表情,我把其它磁带先放回储物格之后,小心翼翼将那盘《苏联歌曲珍藏经典I》塞进了磁带插口,按了“播放”键之后,很快的,这B面第一首歌的前奏,就从这辆大皇冠的高档音响里飘出来了。
说飘出来,并不恰当,最初的一段悠扬曲调兴许能算是飘出来的,但很快的,军号声、鼓点声和激荡的旋律就把前面的婉转尽数取代了,再然后,便是我至今仍就可以清楚完整唱出来的歌词。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不自觉跟着音响里那个浑厚的男中音唱了一大段之后,下意识侧过脸瞧了一眼旁边的林强,没想到却正对上他正转向我这边看的目光,刹那的尴尬之后,我一下子没了声音,一种好像在自娱自乐陶醉不已,完全忘了身在何处的感觉让我的表情有些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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