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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8
18
灰暗的天空,冰冷的湖水,是谁在里面沈睡。穿著黑色衣袍的人们鱼贯而来,逐渐包围湖面平静的深潭,为首的人手持纯银的法器,口中反复呻吟古老而陌生的咒语,当法器散发冰冷的银光,如镜的湖面开始泛起涟漪,最後变得如煮沸的水,翻腾不已。
当银光停息,一具巨大的木棺已经浮於湖面,有四五个人走进湖里游向黑色的木棺把它托至岸上。
在朦胧的光芒下,这巨黑色的木棺没有一丝缝隙,手持法器的人绕它走了一圈,随後割伤手腕让血液滴到上头,只听木棺发出沈重的声音,仿佛有生命般裂开一条缝隙後,自动打开。
随著木棺开启,从中冒出的冷雾瞬间把周围的物体冰冻,围著木棺最近的几个黑袍人,眼睫已经结霜,当木棺完全开启,就连原本沈浸它的湖面也已经结冰,更不消说周围的树木青草,方圆三里之内,全冻成冰柱。
如果不是法力加身,如果不是开起守护真诀,想必这开启木棺的这些人,也冻成人柱了。
在这澈骨的寒冷中,手持法器的那个人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接近,他走近一看,看到了木棺里,一个静静沈睡的人。
这人再度割开手腕的皮肤,让温暖的血液滴到沈睡的人唇上,眼睛没有移开丝毫,嘴里发出低沈的声音,似远似近,似安抚又似呼唤。
“主人,时间已过百年,到您苏醒的日子了。”
是否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交叠於小腹上握住极冰寒玉的手慢慢地弹动。
路祁天向来节俭,所以自己不怎麽花钱,加之这次离开时他的师父路之寒在他行囊里放了不少银两,估计是知道跟姑娘家出行花费会比较多特意塞的,因此之前路祁天从未为银两不足而担忧过,但身边带了个嗜酒如命的宋止行後,他初次感受到入不敷出的滋味。
一到江南第一名镇木渎镇後,宋止行就泡在酒馆里不出来了。喝酒是要钱的,付钱的自然是欠宋止行人情的路祁天,一天两天没什麽,但在耗了五天後,路祁天囊中羞涩了。
宋止行不管不顾,喝的是酒馆里上好的酒,就算他对饭食要求极低,甚至只要有酒连睡街边都无所谓,但银两还是像流水般哗哗而尽。路祁天是武人,靠著木柱就能打盹,一天一餐甚至三天一顿都行,可一看宋止行毫无离开之意,再看看所剩无几的银两,想到坐吃山空,路祁天咬一咬牙,加入赏金猎人之列。
路祁天师出名门,而且门派弟子世代侍奉朝廷,自天机营创立以来,出了无数英雄猛将,杀敌卫国,位居一品,甚至得到皇帝亲手写下的“定国”牌匾,可谓是名家贵胄,路祁天又是天机营掌门路之寒的得意弟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这个门派的掌门又或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像赏金猎人这种在人们眼里为金钱舍身入死算是不入流的职业,在天机营这样显赫的门派里也是敬而远之的。
路祁天会这麽做也是无计之策,他极少下山,自然也没什麽朋友,更谈不上去问人借钱,更何况即使他真有生死之交,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别人。自然,路祁天也可以修书回天机营让人送些银两来,但这麽做无疑是折损他的自尊,他已经二十郎当,是一名敢作敢为的大丈夫,而天机营等同於他的家,当外出遇到事情就只想到向家人求救,又岂是一个大男人所为?
当时正为如何赚钱而苦恼的时候,路祁天走过镇上的一座衙门,看到告示牌上悬赏的犯人图像和赏金金额时,没想太多,只记得他身上的钱已不够再付宋止行两天的酒钱,而这悬赏的金额足够他们再在镇上再呆十天半月。於是他不假思索便撕下了这张告示图,向镇上的百姓询问相关事宜後,花了三天时间终於捉到了犯人并拿到赏金,并将钱急急送至酒馆,才没让宋止行被酒馆的老板赶出来。
那之後,路祁天偶尔会去看看告示牌,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赏金,一直到这样的事情做了三四件,当他再次拿到赏金时,给钱的人问他是哪来的赏金猎人,以前怎麽没见过时,他才幡然醒悟。
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坚持下去,一是这是最快赚钱的办法,而他也有这样的本事;二是,他觉得即使师父知道了也不会责怪,毕竟他并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违反门规。
时间就这麽一天天过去,在木渎镇呆了一个多月後,路祁天已然是镇上最有名的赏金猎人。他本事高,接下的案子就一定会完成,而且为人亲切。找他办事的人多了,但路祁天有两个规矩,伤天害理的事不接,离木渎镇太远的地方不接。
前面的规矩大家理解,但後面这条时间久了,人们才渐渐发觉,那是因为路祁天不想离某个人太远。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谁,穿得很朴素,长得不怎麽样,嗜酒如命,钻在酒馆里不到酒馆老板赶人肯定不会离开。
路祁天为了这个人拼命赚钱,又不肯离他太久太远,是因为他们关系很好吗?
这是大家的疑问,也是路祁天的疑问。
他不明白为什麽每次去酒馆看到宋止行还坐在原处喝酒时,会觉得担心和安心。担心他喝得太多,安心是因为他没有再次不告而别。至於为什麽会这样,他想不通,只是觉得如若哪一天回来不见他,也许会失望,非常的失望。
今天路祁天来酒馆的时间有些晚,这时酒馆已经在打扫准备关门了。酒馆里还剩下唯一的客人,正静静的喝酒。酒会醉人,宋止行也会醉,但他醉了会睡,醒了後又会喝,只要有酒就会不停的喝。
其实路祁天一点也不喜欢他喝酒,甚至是讨厌,说不上原因,只觉喝酒时他的感觉会变得很不一样。今天看他这样,仍然是如平日那般既担心又安心。
路祁天坐到他旁边,没有出声,但宋止行似乎察觉了他的到来,微微侧过头,看他,抿唇轻笑:“来了。”
“来了。”
也不知是何时形成的模式,路祁天会在酒馆关门前来接宋止行回客栈。
“回去吧。”知道他不到酒馆关门就不会走,所以即使来早了,路祁天也会陪他坐到黄昏才说这句话。
但宋止行今天没有像平日那样让路祁天吩咐店夥计给他备上几壶酒,留待回客栈时用,而是突然凑近路祁天,挪了下喝得沈重的脑袋,用鼻子嗅了嗅路祁天的身体。
“你身上有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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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人物出现,现在是过渡章节,写得有些吃力……听某人的建议,把剧情发展提前……所以某两个人的关系会突飞猛进……
《天下》19
19
路祁天低下头去嗅,隐隐是有些味道,抬起头对上宋止行的双眼,他道:“我今天杀了人。”
做了近一月赏金猎人,不管对手是多穷凶恶极之人,路祁天都是活捉,并不是委托者的要求,而是他不喜欢杀人,讨厌生命终结於自己手中的感觉。
路祁天的声音较平常沈重,但表情平静,宋止行深深看他一眼,喝了口酒才道:“之前连个被妖魔占据的尸首都不肯加害,这次怎麽就杀了人?”
路祁天把手放在桌上,碰触泛著凉意的酒瓶,略一思忖後,才答道:“这人为恶一方多年,烧杀凌掠无一不作,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过千也上百。我接下委托找到他时,一对祖孙正被他加害,老婆婆被吊在树上放血至死,才十二岁左右的孙女被他──我去时她已经断了气,但这人还伏在她身上逞凶──”
路祁天没有说下去,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手紧握住瓶身,似在压抑什麽。宋止行默默不语,仍然如常地一口口灌下瓶中酒。
过了好久,他的脸色才恢复,手也松开来,只是酒瓶裂了一条缝。
“我当时昏了头,一刀砍下他的脑袋,还在他身上刺了几下。”
然後,让人安顿好祖孙俩的尸体,再把那恶人的脑袋带给委托人,但赏金他没有收下,一一处理完,回来便晚了。
“你曾经杀过人吗?”宋止行突然问。
路祁天摇摇头。
“这是第一次?”
点头。
宋止行莫名笑了:“你师父很爱惜你。”顿了下,复又道,“第一次,总会深刻些,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或者更多次以後,你的罪恶感会轻些。”
“怎麽可能,这毕竟是杀人,他──原先还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也许他会感激你。”
路祁天瞪大眼看著浅笑的人。
“委托你的人肯定是他的仇人,如果他落入仇人手中,只会生不如死,死在你手上,比被带回去受尽折磨好。”
路祁天记起把那颗头颅带给委托人时,那人眼中令人胆颤的痛恨,还有他起身离开时听到的话。
“把这头拿出去喂狗!”
路祁天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人,他还在笑,不似平常那般带著几分嘲弄,不似醉得迷乎乎的傻笑,不是讨酒时低声下气的笑,是他第一次见的,有种超然而去般的微笑。
他道:“有时,死比生好。”
说罢,收起笑,喝起酒,那麽入迷,一切都被杜绝於外。
路祁天问过他为何那麽爱喝酒,他说酒是圣物,是忘情药,饮下可以置身於世外。问他是什麽时候开始爱喝酒,他说时间久远得已经记不清。
“怎麽样,心情好些了吗?”
正看著某人陷入沈思,却听他突然之语,路祁天愣了半晌,才醒悟过来他方才是在安慰他,於是再看向那酒鬼时,胸口难抑地隐隐发烫。
“谢……谢谢。”
宋止行转头对他笑:“要谢,就背我回去,我,醉了。”
说罢,人趴在桌子上,竟真的睡下了。
路祁天哭笑不得,这人酒品不是一般的好,刚刚平静得跟平常没甚两样,现在说醉就醉。
无奈之下,付过酒钱再吩咐夥计备上几壶酒,待小心背好这醉鬼,接过备好的酒,他这才走出酒馆,这时,日下西山,炊烟嫋嫋,该是,回去的时间了。
走在人流散尽的街道上,时不时扶好背上的人,拎在手中的酒壶发出当当的声响,微风拂来,这一刻的宁静,让心中再刚硬的男人也不禁轻柔。
脚步更轻了,脸上的表情更柔了。
第二日鸡啼声一响,路祁天便爬起来洗漱准备餐点了,待他下楼端来白粥小菜走回屋里时,一向赖床的人竟已经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路祁天先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走到一边沾湿洗脸巾拿去给他。
“今天起得真早。”
“嗯……”用洗脸巾搓脸的人发出迷糊的声音。
“正好我端了早点上来,你先吃些,不吃不准喝酒。”
“嗯。”
路祁天知道禁止他喝酒根本没用,便只有想尽办法让他能够正常吃三餐,至少能让肤色看起来好些,别这般弱不禁风。因而一向对宋止行忍让的他,在吃的方面就绝对严厉,任宋止行如何耍赖威逼都不管用。因而时间久了,宋止行也只能乖乖听话。
擦完脸,宋止行依旧是把手一伸,让路祁天把洗脸巾拿走,自己则在床上蹭蹭,待意识清醒些才慢悠悠下床。
等到路祁天收拾好走回来时,他人已经坐在桌前,倒出暖壶里的一些白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喝一口眉间的褶皱便多一道。
“没味道。”
见路祁天看他,宋止行含著嘴里的粥,口齿不清地道。
“暖粥养身。”路祁天笑笑,自己也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碗吃了起来。
以他的大个子饭量是很大的,以往他都吃馒头当早餐,易饱不易饿,但宋止行嫌馒头难咽,往往只吃一两口便不肯吃了,於是他只好改喝粥,煮得软软的粥。
好不容易宋止行吃完了一碗,看他停了,路祁天不由分说又给他倒了一碗递到他面前。宋止行拧著眉盯著眼前的粥,在无奈动手吃下前,他说了一句:“我们今天去凝香圆。”
“今天?”路祁天错愕地看他。
“你有事?”
顿了下,路祁天摇头。
“只是有些突然。”
“木渎镇的酒我喝得过瘾了。”说起酒,宋止行眯起眼,一脸满足的表情,并不自觉地舔舔下唇,“接下来就到凝香圆的花露酒了。”
“花露酒传闻世间少有,一年仅仅酿得一瓶,依你在木渎镇这般豪饮,这酒你该怎麽喝?”路祁天有些怀疑。
宋止行摇头晃脑,一副晓理天下大义之姿:“你不懂,有些酒便应该海饮,而有些酒便是细品。木渎镇之酒便是海饮方知其味,而花露酒则当细品才知其妙。”
说到酒,宋止行就全然另一副模样,方才还为一碗粥忧忧怨怨,现在便神采飞扬,愉悦至极。
路祁天不禁笑开牙齿,为他这般喜悦的模样,竟觉得,只要能令他一直如此,这天下酒,他都可以一一为他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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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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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动身便动身,宋止行干净俐落,路祁天豪爽洒脱,来时东西不多去时包裹一拎。只是在牵马走出客栈後院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人恭敬送上请帖,说是自家主子有请。路祁天看一眼依然淡然的宋止行,询问他家主子是谁,请他所为何事。来人一一作答,说主子是镇上的一个大户,听闻路祁天这几日的传闻,知他是身手不凡的赏金猎人,有事相求,特送上帖子请他上门。
路祁天没有片刻犹豫,直直答道,他有要事正要离开,日前暂不接任何委托,请他家主子另外寻人。
这人一听,立刻朝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止行看一眼,大声道主子说了,若大侠能办妥他委托的事情,不但送上赏银万两,更奉上家里珍藏五十余载的佳酿玉鼎。
路祁天转头看身边人看去,不出所料看到他顿时闪闪发亮的双眼。玉鼎是贡酒,寻常人家是极少能喝的,即使能喝,也是皇上御赐所得。不过听这人一说,估计他家主子已经查过他的事情,知道他有个嗜酒如命的友人才会如此开口。也因为这个酒,路祁天觉得对方肯定是个大人物,能有御赐佳酿,身份非富即贵。
至於要不要去,看宋止行已经按捺不住心急地扯住他的衣袖,路祁天暗暗心叹,想到也许某日这人会为了酒把自己称斤卖了,他就头疼。
不过半个时辰,路祁天和宋止行在来者的带领下,牵马走过市集,走向僻静的小道,最後走进一家不算奢华宽阔,却处处透著雅致的小庭院内。
最後这人指著一个种著青竹的小院对他们道主子在里头等便自行退去了,路祁天不作他想,先走入小院,宋止行慢一步跟随。
绕过竹林,路祁天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背对他们而立的白衣人,身形飘逸颀秀,而宋止行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石桌子上头的,酒。
“是玉鼎!”宋止行眼睛亮得闪人,话一落下身子就要扑上去,好在路祁天手快,一把拽了回来,才免去他在人前失礼。
“等一会儿!”路祁天与他咬耳,加了些手劲握住手中的胳膊,生怕一松手这人就冲过去。
宋止行眼睛片刻不离那壶酒,舔了舔唇:“我嗅出来了,就是那贡酒玉鼎。”
路祁天不奇怪,这人对酒的敏感已经到了隔空用鼻子嗅都能分辨出是哪种酒的地步,他奇怪的是玉鼎除了皇宫世间难寻,常人更是难求点滴,他是怎麽知道的?
宋止行白他一眼:“我知天下酒,任是这玉鼎也是开过眼界的──就是没喝过。”说罢,又盯住那壶酒,双脚不自觉又挪过去,只是又被扯了回来,被瘾虫勾去半魂又解决不了,气得他踩了拦他的人一脚。
“放开,我要喝酒!”
路祁天知道他酒瘾犯了,无奈,只得用空出的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他:“先喝这酒,等我把这人的目的弄清楚了再说。”
“不要!”没曾想,宋止行却气鼓鼓地把酒葫芦给推了回来,惊得路祁天以为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