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祁天没有想太多,仅仅是觉得,不想拭去刀上的血迹。
在宋止行沈睡的这段时间里,浓雾散尽,早晨时许久不见的太阳出来了,大家回到了原本的村庄,村民的尸体被其他村民抬回来了,二柱子哭得昏过去,太阳消去曾经的阴霾,但七位村民的死讯又令村子笼罩在悲伤之中。
若菱、湘琪和其他冰心堂弟子忙碌不停,一边劝慰死去亲人的村民,一边为因过度悲伤而导致疾病缠身的其他人治病。
路祁天也很忙,帮忙村民恢复生产,因为他平易近人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管什麽样的事村民都喜欢找他去做,比如搭建房舍,又或是砍柴伐木。但不管再忙,路祁天都会抽空去看看被安置在一间小屋舍里休息的宋止行,看他静静的沈睡,听他浅浅细细的呼吸声,然後默默离开。
宋止行醒来的那一天,七位死去的村民被安排下葬,路祁天自然前去帮忙,冰心堂的人也不会闲著,同去帮忙,就在大家抬著棺材吹著哀乐,一片哀鸿地走出村子时,一直沈睡的宋止行静静地出现在小屋门前,离得不是很远但也不近,视力很好的路祁天仅能看见他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似乎还很疲惫,半个身子靠在门栏,视线却是望著这边的。他在看什麽,路祁天不由得这麽想。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边跑出去,路祁天仔细一看,是二柱子。
他干嘛去?路祁天疑惑,看著他跑向宋止行,快接近的时候突然弯下腰拣了个什麽东西,再跑向宋止行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丢向了宋止行。
“都是你害死了我娘!”
在二柱子的哭喊声中,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到了连眼睛都未眨一下的宋止行额上,丢下一道血印。
路祁天心一凛,赶紧跑过去拉住二柱子,并夺下他手中第二块欲砸向宋止行的石头。
“你干什麽?”路祁天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对上二柱子的声音也颇严厉。
看著自己一向有好感的路祁天,二柱子眼中盈满泪水,他恨恨地指著宋止行喊道:“是他害死了我娘!本来我娘还好好的,跟他走後回来就死了!”
路祁天心情沈重地握住他稚嫩的肩膀,却没有说什麽。
村民的真正死因若菱堂主早向大家解释过了,所以村民尽管悲痛也没有说什麽,但是二柱子小小的心灵里根本想不通原因,他不知道什麽是附魔,他只清楚他娘离开前还活著回来後就死了。
路祁天轻轻拭去二柱子脸上的泪水,沈声道:“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会弄不明白,但请相信我,害死你娘的不是他,所以,不要再伤害他了,好吗,如若你娘在天有灵知道你错怪好人,会伤心难过的。”
二柱子哭得更凶,但看向宋止行的目光里不再只有仇恨,还有稚小的他还弄不明白的复杂情感。他不明白为什麽村民不怪罪他,明明是他把大家带走後都死了,他也不明白路祁天为什麽要替他说话,他看起来就像个坏人啊。
二柱子口中的坏,是宋止行带给他的不安,为什麽会对他产生不安,或许是直觉,又或许是宋止行那双从未透出过光泽犹如死物般的黔黑双瞳。
二柱子最後跑掉了,他不想再站在这个让他不安的男人面前,他哭著跑回母亲的棺材旁边,紧紧拽住棺材的边缘,哭得人心胆欲裂。
路祁天站起身看向宋止行时,他的目光似乎在看向二柱子,他额上的伤口渗出的血迹令路祁天不禁朝他走去,欲为他拭去血渍,似乎察觉他意图的宋止行收回视线,随便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然後看向他,半晌扯嘴一笑,道:“酒。”
以往听到他说酒,路祁天就会觉得头疼,无奈也焦躁,但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了什麽。
他默默走进宋止行睡了两天的小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两壶酒,这是他给他放的,知道他爱喝酒,他情不自禁地把酒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方便他随时喝。
路祁天递过去,宋止行笑著接过,他的笑不淡也不深,不让人感觉到愉悦反而有些伤感落寞的情绪。接过酒,宋止行不发一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喝起酒来,一切,就跟平常路祁天看到的一样,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不同,在屋外人们的哀鸿声中,就连照在宋止行身上的阳光看起来都那麽悲伤。
看了他一会儿,发觉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路祁天才转身离去,留下的人沐浴在阳光里,含笑喝酒,却分外寂寥。
“一壶酒,笑世间情仇,再一壶酒,忘天地宏荒,唯有酒,入得肠穿过心,只有酒,搅了身後尽数去。”
淡似无的声音让走远的路祁天回过头,却未停下脚步,再回来时,小屋里只留下空酒壶。
七位村民下葬後,冰心堂的人要离开了,路祁天自然也要走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二柱子在他听说会被一家心善的人收留後,也稍感欣慰。
去冰心堂的路上,湘琪觉得路祁天似乎变得更为沈默了,他之前虽然也不怎麽说话,但是,现在他偶尔会失神,和她聊天时,不知不觉就沈默下来。
湘琪曾好奇询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麽事,他没直接回答,只笑笑说没事。路祁天这样,令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再如之前那麽欣愉,细腻如若菱自然也看出来了,但她以为这是路祁天见到有人死去而无能为力心生愧疚,於是没多想,就又让湘琪他们与自己分开,让他们两个照原计划到江南各地游玩,也当是散散心。
可这次路祁天却认真地拒绝了她的提议,让她颇为惊异,因为这是路祁天第一次这麽做,问其原因,路祁天则在一番深思之後,才答道他是送他们回冰心堂後欲赶去追太虚观掌门宋止行。
“若菱堂主,请宋掌门下山时祁天曾允诺过要重金酬谢,现在他不辞而别分文未取让祁天不安,因不想做失言小人才想找他履行许诺过的事情。”
听到路祁天的话,若菱颇为激赏地点点头,再次觉得路之寒带出来的徒弟为人正直坦然,也因这样,她才没有继续拦路祁天,反而问他有没有带够钱。
路祁天一听,面有尴尬,道:“虽没带多少,但若宋掌门开口,祁天必当尽力而为,祁天有一身武艺,想必要赚钱也不是难事。”
若菱一边吩咐弟子,一边笑道:“赚钱虽不是难事,但突然赚一大笔钱却不是易事,现在还不知宋掌门会要多少金额,但想必不会少。这里还有些,你先拿去用,还不够的话到时传信到冰心堂,我自会叫人送上。”
“怎能如此!”路祁天大惊,坚持不收,推托一番後他道,“就算祁天一时拿不出钱,可太虚观与天机营同在中原,到时祁天去天机营拿便行了。堂主的钱财祁天万万不能收,若是师父知道怪罪下来祁天该如何是好。”
若菱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去了,知道路祁天还有事,她叫他不要再送他们回冰心堂,一是冰心堂也不远了,二是他们著实也不需要护送。路祁天衡量再三,最後同意先行离去。和湘琪道一声珍重後,他便掉头离开,头也不回。
湘琪望著他逐渐远离的身影,半晌吐出一句:“好像他这一去,我们就不会再相会了。”
若菱听到,会心一笑,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爱徒的额头,笑言:“你这丫头,怎麽人才走就想他了?要不得要不得,女大不中留啊!”
听著师父的笑语,湘琪只是俏然地吐吐舌头,跟著一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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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4
14
话说这头,宋止行并不是特意不辞而别,他不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他比谁都懂得钱的重要性,比如十两银子可以买到一壶他从来都只能望著吞唾沫的桃花溪,至於路祁天答应给他的报酬,他想至少可以买个十壶的桃花溪吧。
那宋止行为什麽会离开呢?
我们来说下他当时的行程。
首先,路祁天明显还是低估了宋止行喝酒的速度,他怎麽能认为两壶酒可以让宋止行喝上一两个时辰呢?根本就是一刻锺都不到!所以路祁天他们的送葬队伍才离开村庄,没酒喝体力明显不支的宋止行晃晃悠悠地离开小屋找酒去了。
宋止行记得他骑来的马上还挂著两个酒桶,於是在小村里摸摸找找,还真让他找著了那匹马,当然,酒桶当然没绑在正悠然吃草的马儿背上,不过放得不远,就在马舍的墙根下,可等他过去一摇,空的,就见宋止行叹息一声,解开马绳上马离开了。
这是他的本能,以往只要太虚观里没酒喝,他就是这样连招呼不打就下山找酒去,睡了两天醒来,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光喝酒的他脑袋能够清楚才怪,就这麽迷神乎乎地策马走了一二里地,没酒喝没精神没较力气的他前身一倒,趴马背上呼呼睡了。
所以,等到路祁天发现宋止行不见时,马儿已经晃晃悠悠地背著个睡得迷迷乎乎的男人不知道走到了何处。
宋止行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了多久,他只知道睡得极其不安稳,全身都痛,但他就是醒不来,眼皮很重,身体不受控制,意识模糊不清,他知道是为什麽,每次自己失血过多总会这样,所以迫不得已去除妖时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用自己的血,更尽量不用得太多。
路祁天让他觉得麻烦,因为若不是他坚持不敢伤害那些村民的身体他不会这样,当时他可以弃他们於不顾,可若他真这般做,结果会更麻烦。
总而言之,他讨厌麻烦。
马儿驮著宋止行走在茂密的树林里,大雨倾盆而下,马背上的人被雨淋得衣服湿透也不见转醒,雨水让马鞍变得更滑,马背上的人滚了下来,在斜坡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宋止行仰面躺在泥地上,雨水把他身上的泥土冲刷干净,把他的脸洗刷得更为苍白,可他连眼皮都未动过,若是谁看到,准以为他死了,虽然他只是睡著了而已。
宋止行终於醒来时,看到的是渗透光芒的屋顶,慢慢坐起来後,一个人背对他正在熬药,头也不回,他却知道宋止行醒了,传来清朗的声音:“你体质虚弱,又有些伤风所以会很没力气,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说罢,这人转过头来,宋止行虽然表情都没变一下,却在第一眼认出了这人,他记性不错,认人的本事更了得,基本上他见过一次的人都不会忘。
“有酒吗?”这是宋止行醒来的第一句话,非常不客气,因为伤风的关系声音格外沙哑。
男人只是扯了下嘴角,兀自把煮开的药汁倒进碗里後给宋止行递过来:“没有酒,只有药。”
宋止行没有喝药的意思,男人不以为然:“我既然救了你就会一直救下去,绝不会半途而废,若你不肯喝,我有千百种办法让你喝。”
宋止行很不悦:“我又没让你救!”
“你若让我救,我可能反而不救了。”男人眼睛里闪过冷光。
男人冷漠的模样让宋止行突然抿唇讥笑:“真是奇怪,冰心堂居然会有你这样的人,冰心堂弟子不是个个悲天悯人,以救治百姓为已任?看你这样,哪里像冰心堂主的得意弟子,医术名震天下的宣亚?”
宋止行会认出自己并不奇怪,在江湖游走多年,知道他的人多了去了。宣亚被认出来也是一脸平静,更没有回答他的话的意思。感到举碗的手有些酸,而眼前的人完全没有喝药的意图,他不发一语地翻开针包,从中抽出两根细如发丝长约两寸的银针。
似乎知道他要干什麽,不想被扎针的宋止行动作不快却在针扎进身体前接过药碗痛快地把药汁一饮而尽。他不怕苦,除了酒味,他不会在意任何味道,他只是不喜欢被人强迫,但若是不接受就会惹上麻烦的话,好吧,他接受。
“你再休息一下。”
看到他把药喝完,宣亚便收回针,拿过空碗走出简陋的小屋,宋止行原本在宣亚的注视下躺回木板床上,但这一躺,他身上的酒虫子开始出来窜个不停便怎麽也躺不下去了。
他要喝酒,再不喝他会渴死!
酒瘾一上来,酒徒子失去了理智,从床上爬起来才走到门外,就被来宣亚拦住了。宣亚看著宋止行那种饿得发绿般的眼睛,微蹙眉:“你上哪?”
“我要喝酒!”
见他拦,更为焦躁的宋止行吼完,推开宣亚的身子就要奔出去,可是才走不到两步,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眼睛一黑整个身子就这麽倒下去了。
宣亚慢悠悠地把银针收回针包里,才把昏倒在地上的男人粗鲁地拖回屋里丢到床上。
在床边整理有些乱的衣物时,宣亚的视线不经意间扫向睡在床上的人,其实他有些奇怪自己昨晚为什麽要救他,他是趁下雨去采某些只有在下雨天才能采摘的药物的时候,在路上发现他的。一眼就知道他没死,但见他昏倒在地上也根本没有救治他的念头,就如他方才所说,他和其他冰心堂弟子不一样,视救治百姓为已任,他只救他感兴趣的人。可他离开後不久,却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他身边,审视片刻,才终於决定救他。
到底是什麽地方吸引了他?
宣亚仔细去想,却只回想起初见他时静静躺在雨水里时,那张平静安然的脸。
醒来时的态度就像个欠教训的无赖。
宣亚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宣亚从来没有後悔过救人,因为他救人只救他感兴趣的人,但现在,他觉得,有些想杀人。
“我要喝──”
在被他用针封住穴道不能动的人第一百零九次说出这句话时,宣亚很干脆地再用一根细针封住他的哑穴。
不能说话的人只能憋著一肚子气,黑得有些渗人的眼睛此时分外清灵,什麽说不出来的话都透过双眼显示出来了。
宣亚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在骂他,在诅咒他,在用眼睛把他刺杀数万遍,看他原本苍白的脸被他的怒气憋得泛上一丝红晕,看他被自己无数道不出来的言语逐渐憋得面红耳赤,最後涨得青紫。
眼看他就要被憋死,宣亚及时地抽出这根针,让憋得快死去的他忘记了对他破口大骂,而是拼命呼吸新鲜的空气。见他气顺了又要说那句他快听出茧来的话,宣亚眼明手快地又封住了他的穴道。
你你你──
眼睛瞪到最大,宋止行被眼前这个明明长得儒雅手法却无比歹毒的男人气得全身发抖。
他封住的不仅是他的声音还有呼吸道,所以每过片刻他都会因呼吸受阻而差些晕眩,但又在他晕过去前让他呼吸过来,好不容易舒服些了,他却又、又──
宋止行发誓,他哑穴的位置肯定布满针孔了!
在不知道第几次差点气绝过去前,宣亚终於抽出了银针,在宋止行好不容易缓过来时眼看银针又要落下,他赶紧说:“我不说话了,我不说了!”
声音有些破碎,全是因为被宣亚这麽一来二去给弄的,要是再这麽下去,他肯定会因为穴位穿孔过多而失声。可这宣亚眼都不眨一下,冷血得宋止行全身发颤。
在终於听他这句话时,宣亚从未有过什麽表情的脸居然泛上一丝笑意。
“我治得了百病,就不信治不了你的酒瘾!”
听他这句话,宋止行差点因为气过头而吐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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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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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止行的病,吃过药再睡一天基本就没事了,反而是前一夜被宣亚这一番折腾下来还比风寒严重些,导致第二天起来嗓子像被火燎过般难受。但受制於人,且发现宣亚看似文弱其实下手无情,宋止行憋了一肚子火也没敢当面发作。
他在酒瘾上来时就打坐默念清心诀,虽然没什麽实质效果但聊胜於无。当然,宣亚是很忙的,忙著到处采药,根本不会花一天时间陪宋止行这个酒徒无赖疯,见他打坐时还真有些修道人清心寡欲的模样,宣亚对他的态度也比昨天缓和了些,看看日头摸准时间,便背起药篓采药去了。
等到宣亚淡雅的气息一消失,上秒还打坐入定的人睁开左眼睁开右眼,确定眼前没人,嘿嘿一笑,猴儿一般灵敏下床,快速收拾好随身物件,嗤溜钻出小屋,可眨眼功夫,他又钻回屋里,笑得奸猾地从怀里摸出一道符,扒开门口旁边的泥土把符纸埋进去再把土拍回去,确认不会露出破绽,他得意一笑,转身去也。